电梯里没有楼层标记,上行的时间比他预想的稍长。电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门以外黑咕隆咚一团。不过——他身体稍稍动了动——灯亮了起来。
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十几平米的小房间,三面灰墙。中间摆着一条黑色的皮沙发凳,左右各有一组立柜。墙上有一面镜子。没有窗户。房间里回荡着单调而低沉的“嗡嗡”声。
林曜晖有点失望。
原来他以为会看到什么?
他走出来,电梯门在身后合上。
房间四四方方,像一个沉闷的小灰盒子,不过现在他能看到,房间左右各有一扇门。他先走去左侧的那扇。门是金属的,沉重、密封,令人联想到类似银行保险库这样的地方。门边上同样安着一部门禁感应器。他又用了一次张岚的卡。不过这一次,无效。
他调头走去右侧。右侧是一道紧闭的钢质门,上面贴着防火铭牌。门锁着,但墙上挂着钥匙。他摘下钥匙,打开门,不由得吃了一惊——
门后面灯光通明,房间足有几百平米大,几乎通体纯白,只有墙上、地上,间或能看到大块的警示性的红色,红白两色在灯光下亮得刺眼。空阔的房间里,矗立着一排排白色的约两米高的金属柜,柜身上贴着醒目的电的标识,亮着一盏盏黄色或绿色的小灯,带着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
林曜晖曾经见到过类似的景象,他的童年有相当一部分是在父亲的化工厂度过的。那些记忆里总是混杂着烟蒙蒙的天气和刺鼻的氨臭味,他在由那些轰隆作响的机器、高达几米的大型贮罐以及粗大的管道共同构成的迷宫里跑来跑去。当然,记忆里永远也不会少了他父亲值守的那一间配电室,他从来都不被允许进入那里,只能趁着防火门开闭的时候抓紧瞄上一眼,那些冷冰冰的高压开关柜从此在他心目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神秘印记……而现在,它们就在他面前矗立着,带着时光倒流般的诡异气息。
他走进去的时候,下意识往身后看了一眼。
他父亲不在。
此刻,室内看不到一个人。他心神不宁地从金属柜之间走过去,耳朵里充满了噪音(“嗡嗡”声就是从这间高压配电室发出来的)。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想明白让他不安的究竟是什么:它们不应该出现在这儿!这间配电室,这些他实际上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在运作的全自动控制系统、开关柜、高压电机,还有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变压器(它是怎么给弄上来的?)……它们应该被安排在底楼、地下室,或者独立的配电房,这样才安全,这样才符合规定。但它们居然在这儿!
“难道供电局的人就没有……”
他没有把这句话问完就明白答案了。这间配电室不是给佩奥特大楼提供电力的,它供电的对象就在这里,也仅限于这里……他再一次环顾它们。从规模看,它们甚至能满足整个新文化园区的电力供应。
什么东西用得了这么多电?
很自然地,他脑海里闪过那些犹如惊涛般明明灭灭的灯影……
会是跟这里有关吗?
这里有什么?
他重新调过头对付左侧的那扇大门。
然而,他累哼哼鼓捣了快半个小时,大门完全没有要屈服的迹象。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房间里要摆一条沙发凳了。
他坐下来喘气。这个十几平米的小灰盒子实在太不起眼,以至于直到现在他才开始真正打量它。他面对的是一组铁皮立柜,背后则是另一组。这是这个小房间里除了沙发凳和镜子以外唯一的陈设。他注意到,两组立柜上各安着一个感应器。
他再次尝试了张岚的紫金卡。左侧的立柜没有反应,但右侧的那一个,感应器“滴”地轻响了一声以后,柜门自动打开了。
柜子里赫然出现了张岚的头颅!
林曜晖吓了一大跳。定下神来才看清楚,那其实是一个与真人等大的头部模型,但脸型、五官都像极了张岚,甚至连那种微微笑着的神情都惟妙惟肖。模型上戴着一个头盔。头盔是亮银色的,顶部浑圆;前额部有一枚晶莹的突起;从突起下方开始,饰边分从左右延展,然后收束向下,形成两翼的护颊;饰边上有许多不规则的、或曲或直互相咬合的凹槽,闪闪发亮,有一点类似林曜晖在失踪的弹头弹壳上看到的纹路。
它跟它们一样,通体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奇妙的未来感。
头盔光洁如镜,林曜晖的影子清晰地映在它上面,就像被它吸进去了似地。
他小心翼翼地把头盔从模型上摘下来。
头盔里面有黑色的衬里。他伸手进去。衬里很柔软,但能感觉到内部镶嵌着一圈一圈稍显坚硬的贴片似的东西。
柜子里除了头盔以外,衣架上还挂着一套白色的连体防护服,此外再没有别的了。“张岚”看着他,微微笑着。林曜晖对上它的眼神,想了想,把头盔试着往头上戴去。
头盔很显然是为张岚定制的,对林曜晖来说显小。他费了一会儿劲才把脑袋塞进去。衬里里填充的材料被压迫去了颈部,那一圈一圈的东西于是更加紧贴住他的后脑和头顶上方。他从镜子里看到,他的脸被挤得向前鼓起,像包子的褶子。他自嘲地伸出一只手,做了一个《X战警》里万磁王的动作。
“唔……”
声音也被隔绝在外面了。
头盔上找不到开关或按钮。他对着镜子拍打了一会头盔(那样子看起来真是巨傻无比),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们搞这么个地方不会只是为了玩cosplay吧?”他想。
头盔闷得难受,他决定摘下来再检查一遍。就在他用力扳动它的时候,忽然,不知怎么一下,他觉得后颈上又有一圈贴片贴了上来,然后,“兹”地一声,头部所有贴片的位置同时热了起来。
“哎哟!”
灼热一瞬间就过去了,继之而起的是刺痛感。他分不清楚是那些贴片突然产生了电流,还是真的有细针刺入了他的头皮各处。那些穴位仿佛同时睁开了眼睛,他像真的能看到头盔伸出许许多多纤细的茎刺扎入他的大脑皮层,生长、蔓延、连通……他眼前闪过去无数的影像,它们太密,太快,快得来不及辨认它们究竟是什么,他只能依稀感觉到,那是他从前几十年人生里的若干个片断,开心的、悲伤的、光明的、阴暗的……正是这些成就了今时今日他这个人。他猜想,所谓的濒死体验可能也就是这个样子?
渐渐地,那些影像沉淀了下去,就像它把它们从记忆里捞取上来只是为了对他作一个确认。然后——刺痛感消失了,窒闷也消失了。虽然头盔还是紧紧包裹着他的头,但它像是能透气了,没那么难受了,耳朵里的声音也回来了:它变成了一层新的皮肤,一具金属的颅骨,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镜子里,他看到头盔前额上那个突起亮了起来,发出钻石一样耀眼的光泽。
镜面把光反射向小房间的各个角落。
他听到轻微的“兹兹”声,就像电脑硬盘读取数据时的声音。声音是从左侧门上的那部门禁感应器发出来的。
林曜晖心里一动。他朝那扇门走过去。
门禁感应器的位置大致和他头部持平。
他把头盔的突起对准感应器的接收孔。
“兹兹——兹兹——”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感。
感应器上闪出一道绿光,“兹兹”声戛然而止。隔了一两秒钟,大门“咔”地一下,缓缓洞开。
门后是两面白墙,夹着一条笔直而狭窄的通道。通道仅十几步而止,跟着便向右侧折去他的视线之外。顶上的一排荧光灯照得通道白惨惨的。
林曜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通道深处死一般寂静。
“不要再问东问西了!”他对自己说。他心里的那一个于是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林曜晖穿上了防护服。防护服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很轻(笨重是来自心理层面),颈部位置有和头盔配套的双层拉链和皮搭扣。
“进去看过就知道!”
他迈步走进通道。
大门在他身后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