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11点半了。市区里零零落落地响着鞭炮声，街道上空空荡荡。宝马车的速度不超过20公里。高战说，这是在不引起能量场异常的情况下所能达到的上限。于是乎，他们不时地被赶着回家的车碾过去，一辆，过一会又一辆。喷嚏声把他们甩在身后。
仪器的显示屏上，两个红点依然在，完全保持一致（不过仔细分辨的话，能看出其中一个颜色要稍浅一点），无数黄色的小圆点追逐着，试图包围。
“他长什么样？”林曜晖问。
高战空出一只手，从内袋掏出皮夹子，打开。那里有一张十几个人的合影照片。
“左边，第三个。”
照片很旧，浅淡得几乎看不大清楚。照片上，十几个身着迷彩服的大兵排列在一块儿，或蹲或站。左边第三个……那依稀是一个精壮的年轻人，对着镜头露出朴实的笑容，脸有些模糊，身上散发着一种还不曾经历过爱情滋润的、纯粹的明朗的感觉。这就是钟霖吗？
林曜晖忽地一怔。他把眼睛凑近些：“照片”的确是有年头了，不过，这实际上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幅小小的素描画。上面这些人（连同他们身后山野的背景）仿佛是用绘图铅笔勾勒出来的。其中，只有高战的脸是清晰的，不过不像江振强，或者说，不像此刻就坐在他身边的那个人，而是——像他自己，很多年前的那个自己。至于其他人，仿佛橡皮在他们脸上擦过太多次而起毛了似地，五官轮廓只有一个大体的意思，描摹的笔划袒露着，像是盖在他们眉眼上的一层灰。
林曜晖忽然明白了。
“如果，我的书没有被拍成电影的话，你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对，更像你。不过现在这张脸明显要更帅一点，你说呢？”
“呵呵。我是说，原先你的脸，还有这些人的脸……”
“哦，都是用笔描出来的嘛。”高战笑。“不对吗？这才对呀。”
林曜晖点点头。“这才对。”这让他能够更加切实地去想像那个世界的感觉了，他触碰到了一些规律性的东西。
“而我不了解的人，我就看不见他们？”
“是。”
“我想起来，我见过这样的人。”林曜晖联想到了别的事情。“在佩奥特。”
那个沐浴着紫色光线的房间……房间里，十几台粗大的、满贮着液体的玻璃舱……从液体深处浮凸出来的透明人脸……
“等一等！”
高战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截断了林曜晖的话。
“你是说，那上面还有一间医院？”
“你不知道？”他以为高战早就知道。
“我不知道。我以为那上面只是通道。但是——”高战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
“你知道陆沉想要干什么吗？”
“他说过，他想把精神世界数据化……”
“但首先是人！他首先想要数据化的是人！过去的几年里，他几乎收集了我们所有人的资料。”
高战拉开衣服。在左胸，靠近心脏的部位，有一个墨绿色的印记，类似接种天花疫苗以后留下的疤痕。
“他们叫它‘体检’！其实是提取我们的身体样本进行数据分析。我一直不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儿，但现在我知道了。”
丑陋的绿色让林曜晖想起了那犹如机房一样的大房间，同样颜色的液体从机器里滴落进瓶子，经由传送带送去后面的贮藏库……
“分析？分析什么？”
“商业价值。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计算的，但他们有一套标准，把我们分类，分等级。再有就是，他们需要做试验。”他看到了林曜晖眼里的疑惑。“对人的数据化会出现强烈的排异现象。他们要攻克这个难关。你以为陆沉没失败过吗？不是，他的失败别人看不到而已。玻璃舱里面，你看不见的那些人，他们就是试验失败的牺牲品！”
林曜晖感觉车速在飚起来，带着愤怒。不过只是很短的时间，高战又把它降回到20公里以下。
“但是，”林曜晖的记忆里，佩奥特推出的所有项目都是成功的。“如果数据化还在试验阶段，为什么那些项目可以……”
“因为那些只是‘小手术’！在试验没有真正成功以前，陆沉不冒险，他所做的，只是给这个人配备某种数据化的技能，或者，给那个人换上一张数据脸——但光是这样，回报给他的就是一个佩奥特集团！所以你能想像，如果把人，我们，改造成为彻底的‘数据人’，他会得到什么？！”
整个世界。林曜晖在心里回答。
又一辆车从他们身上碾过去。副驾驶座上，一个十几岁女生正拿着一个iPad看剧，一边咯咯咯大笑着。车身交叠的时候，林曜晖看到，那部剧正是由佩奥特出品的。
“阿——嚏——”
他忽然被提醒了。
“陆沉的试验成功了，对吗？”
“我不清楚，不过，应该是。要不然，他不会做后面的那些事——他早就有了目标，几个月以前，他迫不及待开始推动它上马。你一定猜得到那是什么。”
“是李鹰！是浦桦的小说！”林曜晖脱口而出。
“没错。陆沉早就规划好了，那几个月只是做样子给浦桦看，为了说服他，好让他跟着他走。但没想到，浦桦远比他以为的固执。”
“所以陆沉就害死他！是那些巫人干的，对不对？”
高战沉默地开车。可怕的沉默。
“巫人做不到这种事。”好一会儿，他开了口。
“那怎么……”
“在接触浦桦以前，陆沉先接触的人是李鹰。如果你能理解我这么说的话。他许诺李鹰：《太空堡垒计划》会成为一部划时代的巨作，从它开始，我们那个世界里，由从前那些经典构筑起来的体系会被彻底摧垮；所有的、每个人的价值会被重新定义；至于李鹰，他会成为那个世界里站在金字塔最顶端的人，接受所有人的仰视。李鹰同意了……”
“数据人？”林曜晖忍不住喊起来：“他同意了做数据人？！他难道就不知道……”
“他知道。梦想的代价而已。他渴望成为陆沉描述的那个人。他认为值得，那么就值得了。”高战扫了一眼仪器的显示屏。那两个并排的红点还在，但追逐的“鱼群”好像停了下来，在陆续调头。
他们发现了？
林曜晖没有注意这些。“那后来呢？”
“那几个月里，他接受了各种排异性测试、数据块植入测试、假体植入测试……都好，好得不能再好。但是，他没办法做最关键的那一步。因为，那一步的决定权在浦桦手里。”高战说得很慢，声音里透出来阴森的味道。
“他等不及了……”
林曜晖忽然张大了嘴。有一股寒意将他牢牢攫住了，他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是……”
“对，他干掉了浦桦。”
一瞬间，林曜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茫然地望去车窗外面。因为震惊的缘故吧，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景象扭曲了，道路前方居然出现了琴桥，浦桦就站在桥的中央、栏杆上面，愤怒地呐喊着；然后，一张脸从桥远端出现了，鹰一样的眼神……
“那就是李鹰！原来那个人就是李鹰！”林曜晖的声音抖颤着，说不清是难受还是愤怒。
“接下来是雷原。再接下来，是你。”
“是陆沉让他这么干的，对吗？！”
“雷原的那一次，是。”
“什么叫雷原的那一次？有分别吗？有吗？！”
“有的。你看过他们出事时候的监控视频，它们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监控里的画面像新的刺青，一想起来就带着痛。但是……不一样？他从来没想过它们有什么不一样。
“什么不一……”
他没有问完这句话。因为不需要。这么明显的区别，他只是从来没有去细想而已：雷原的视频里，画面抖动、扭曲，几乎无法看清楚；但浦桦的不是。
“佩奥特里的那个通道，它打开的瞬间会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你已经见识过不止一次了。”
林曜晖点点头。但这并没有能解释他心里的疑问。
“那个通道是通过精神粒子对撞以后产生的能量强行打开的，它是人工的，是反自然的。而除了它以外，人的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间还有另外的通道。”
林曜晖愣了愣，随即就醒悟了。
“图书馆！是图书馆！”
“对，就是我们要去的那一个。那里才是天然的通道。所以陆沉才一心想要拆掉它。——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怎么出来？”
“靠你。我说过‘用心’这个词的，对吗？对于我，心就像是万有引力，只有它够强，我才能突破两个世界间的屏障来到这里。换句话说，我之所以能救你，是因为在心里，你相信有我的存在。”
林曜晖很感慨，但同时，他想到了可怕的事情。
“那么，李鹰呢？李鹰也是这样吗，那一次？”
“当然。”
“可是，出来以后，他就杀了他！”
“像这样。”
高战右手比划出枪的形状，食指和中指瞄准林曜晖的心口。
“‘砰’！心脏——这是他们，当然也包括我，能够伤害你们唯一的方式。”
林曜晖愤怒得快要流泪了。“这太不公平了！你知道浦桦为了把李鹰写好，耗费了多少心血吗？他疯了！他怎么可以这么做啊！”
高战静静地开车。
“但是，所谓感情，不也就是这么一回事吗？”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