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图书馆的路上，林曜晖简单录完了那部稿子后半段的构思。
他倒回去重新听了一遍。
此刻，他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怀疑自己是否扼杀了故事更好的可能；另一方面，他也在骄傲：即使在刚刚经历了巨大的冲击、很可能又要去面对更大冲击的情境下匆促做的口述，它依然显示出了强大的、直击人心的力量。或许，这就是他可以进入那个世界里去的原因吧。
车缓缓驶入一道由林立的高楼形成的峡谷。前方，树荫浓密的阴影映衬出图书馆的轮廓。天空上，仍旧不时地可以看到焰火，五彩的光影在图书馆外墙斑驳的木片上流转、溶合，渲染出童话般的色彩。
他把车停在了图书馆门口。走进去。
图书馆是中式园林建筑，外围是开放的花园，竹墙分隔出曲径，脚下水声淙淙。通道……从获知图书馆是联通现实世界与精神世界另外一个通道的那一刻他就明白了：那就是雷原生前曾经苦苦寻觅过的地方！地下二层，特藏书库！
图书馆的大铁门紧闭着，门上挂着大锁。
“老孙！老孙！”
没有人应声。
除夕！他醒悟过来：他太蠢了！除夕啊，孙觉人怎么可能还在这里！
“嘟嘟嘟——”短促的示警声，来自那辆宝马。他跑回去。是那部仪器在叫。他不知道怎么摆弄它，胡乱拍打了几下。图像出现了。画面上，拥挤的“鱼群”正飞快地朝这边围拢过来。
怎么办？
他正不知所措，忽然，另外一个方向上出现了一个人影，穿过浓重的阴影，朝他走过来。
是高战。
他几步迎上去。高战从黑地里走了出来，一瘸一拐，机车外套不见了，身上、牛仔裤上，一块一块黑色污迹，看上去简直一团糟。
“你受伤了？”
高战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标准的高战式的表情。
“李鹰呢？你搞定他了？”
“下次吧。还不到时候。”他奇怪地看着林曜晖。“你怎么还在这儿？”
“哦，我原来以为老孙会在，之前他晚上都是住在馆里的，所以我以为……”
“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有钥匙啊。通道就是在地下二层的特藏书库，可是我现在进不去！”
高战很窝火。“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你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吗！”
“嗯？”
“你之前已经发现了，这个图书馆，它布的是一个奇门遁甲阵，它是一个每时每刻都在不停运转的体系，它是活的，那么它所护佑的核心，也就是阵眼，怎么可能是固定不动的呢！”
对啊！林曜晖想。而且……咦，这不就是从前我说过的话吗？
“所以，你要明白：通道从来都不在这幢楼下面，不在任何一个用这个世界的砖、瓦、水泥构建出来的地方！”
“那它是用什……”
高战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林曜晖的头。
“想像力！”他说。“是想像力！”
林曜晖犹如醍醐灌顶。
“你是说……”
骤然响起的尖锐的啾鸣声把他的话盖住了。起初，林曜晖以为是烟花，但下一秒钟，他眼前腾起巨大的火团——宝马车被什么击中了，车体被炸得翻腾起来，爆炸的气浪把他们两个人一起掀了出去。
林曜晖摔在一排竹墙上，弹震下来。爆炸的威力不小，他觉得身体可能给震麻了，因为摔下来的感觉跟他预期的不太一样。花园里的一些熟悉的景致在他眼前闪过去，假山、树雕、石凳……不过它们看上去金闪闪的，他猜想那可能是爆炸留在他眼睛里的残影，而且他可能脑震荡了，因为他看到它们在移动，以奇怪的方式变化着排列组合……有一个通道在它们中间显现出来，就像花瓣绽放露出花蕊。那个通道里，深处，散发出神秘的光晕，难以形容的迷蒙的颜色，它微微开合着，像一只看着他的眼睛，能看到他心底。他情不自禁被吸引着要朝它走过去——但同时，他害怕了。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叫他不要去。他迟疑了一下，光晕随即就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倒在水沟里，是竹墙底下的一条溪流。他浑身都湿透了。他想起来自己是被爆炸震到这边来的。跟着他听到枪声，密集的枪声。他朝枪声那边看：
花园外面，他看到了好几辆车，半包围的架势，车头上是醒目的银白色骷髅头，大约十几个巫人正躲在车后朝这边射击。而高战就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借着花园进门处的一块大理石碑作掩护还击，阻截对方的进攻。石碑上刻的是这座图书馆前身的起讫时间以及它重建的时间，现在，那一面上像鸟屎一样落满了白花花的弹头。
“你怎么又出来了？”高战一副“你在搞什么呀”的表情。
“哦。”林曜晖从水沟里爬上来。子弹纵横呼啸。他慌慌张张地跑上由竹墙分隔出来的小径。
“喂！”高战吼他。“不是那里！不是那条路！不是外面的路！”
一排子弹打过来，高战忙不迭地矮身，手比划着让他回去。
“奇门遁甲！你要跟着它走！跟着里面的路走！”
林曜晖又跳回水沟。但这一次，眼前的景象没有发生变化。他蹚着水走了几步，仍然是。他回头看高战。
“你刚才已经进去了啊！”高战被密集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把这边的世界放下！把你习惯的那一套放下！想像力啊！你不是相信它吗？那就再多相信一点啊！”
“砰”地一枪，高战被击倒了。黑色的血从伤处喷涌出来。他皱了皱眉，爬起来还击。
“走啊！走进去啊！”
林曜晖再次向前走。
一月底的天，水沟里冰冷刺骨。他努力把冷排出去。奇门遁甲……他回想曾经在孙觉人那里看到过的图书馆平面设计图，一个“井”字赋予了那些凌乱的线条和几何图形一个完整的体系：九宫八卦。……孙觉人当时怎么说来着？“九宫八卦是空间的符号。”他还说：“十天干和十二地支是时间的符号。”……他调头去看图书楼外墙上贴的那些斑驳的木片。“这些木片把时间放大了。”孙觉人当时说。“在这里，这些木片就是连接时间和空间的桥梁，它把它们连成了一体。时间带动空间，时间变化了，空间跟着变化，每一刻都在不停运转……”
此之谓奇门遁甲。
“吱——啪——”！
天空上，又是一簇焰火。
他忽然觉得他能看清楚了。
现在是大年初一，丁酉年，辛丑月，乙卯日，丙子时。此刻他所在的位置是图书楼外围花园正门以内，西北方向——
水流蜿蜒，折向南去。他跟着又蹚了两下，忽然一步从水里跨了出来，朝向中宫方位。
那个方向并没有路。溪岸上是连绵一大丛黄杨。他假装它们不存在，从它们中间一步跨了出去——
他觉得晕眩，就像又脑震荡了一次，眼睛里看到重影，一层是花园和图书楼，另一层也是，不过两层影像彼此之间不大一样，谁也不是谁的虚像，而且……其中的一层里，那些花、假山、树……它们在缓缓地移动、变化。
几乎是第一反应，他的注意力被没有发生变化的那一层吸引过去。人总是下意识会倚赖更稳定的那个部分，相信它们是真实的。但同时，他耳边又响起高战的声音：“把你习惯的那一套放下！”他现在明白高战在提醒他什么了。他努力把那一层从自己的意识里推开，继续往前迈出去——
这并不容易。作家习惯的是在书斋里、在一个安全的空间释放他的想像力，就像人们习惯了在笼子里想像自由，但是现在，他要把那个笼子抛开，把自己真正地交出去。他每一步踩下去，脚下面都是虚的，他不知道他真正踩到的是什么——不，他随即意识到这种说法本身就是错误的，这一层影像里有它自己的规则，他要学着去适应它、信任它，如果他做不到，那他就只是叶公好龙而已。
一步。
又是一步。
变化的那一层像旋转木马。他站在它们里面。它们渐渐绽放出颜色，金闪闪的颜色，在他眼前闪烁、交错。他又一次看到了通道，在它们之间，发出迷蒙的光晕，仿佛一只审视着他的眼睛。
害怕的感觉再一次袭来。
它未必是善意的，或者说，某种程度上超越了善恶。它在另外一个维度上。说他懂它、理解它，说不定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自欺欺人，而实际上，他对它或许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他动摇了。
稳定的那一层影像又从它底下泛了起来。他依稀觉得他现在是站在假山上面，而那座假山有2米多高，如果再朝前走，他可能会跌断腿的……
他回过头。
在轻轻摇曳的竹墙外面，在金闪闪的“旋转木马”外面，他看到了高战。高战正背对着他，在同被挡在正门外面的敌人浴血奋战。
无论哪一层影像，高战都在那里，活生生地。
他忽然感觉到踏实。
高战是存在的。这就足够了。足够他相信了。
他踏出了那一步！
他没有掉下去。脚下的感觉很松软，不像是踩在实地上，但是他没有掉下去——原本他所属的那一层世界消失了！他走进了通道里！
通道很长，曲曲折折，光晕的颜色不停变幻，越来越深，越来越沉淀。在颜色开始凝结的地方，他看到了一扇门。
他朝门走去。
是中式的门。门上有铜环。他轻叩了一下，大门分向左右洞开。
门后面，一排排的樟木柜子，每个柜子被分成整齐的一格一格，他闻到了书香，浸染在温润的木色里。是特藏书库！他走进特藏书库里来了！——然而又不是。这里要比图书楼地下二层的那一个大得多，樟木柜子夹出的通道几乎无边无际地延伸下去。
他想起高战说的话：这不是用那个世界的砖、瓦、水泥构建起来的特藏书库，是另一个，用想像力建起来的另一个，而它才是奇门遁甲阵护佑的阵眼。他跟着想到了雷原。那个时候，雷原其实已经发现了吧，陆沉的秘密，图书馆的秘密，可惜他进不来，他想像不到原来特藏书库是有两个的。
林曜晖觉得很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