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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唢呐声声

我不知道我还曾经有过一个伯父。伯父是爷爷的长子。那一年国民党兵败走青海的时候,伯父正好二十岁,伯父便被绳捆索绑拉去当了兵。走过老家东山崾岘口时,伯父突然拉起了肚子。伯父给带兵的连长说,我肚子坏了,走不动了,你放了我吧。连长说,不行,你走不动了也得走。于是伯父便被人架上了一匹很瘦的骡子像驮口袋一样驮过了一个山包又一个山包。后来,部队在山沟里打了一仗。由于是遭遇战,便显得猝不及防,国民党兵在一败涂地的时候根本就顾不了许多。伯父捡回了一条性命。但就在当天晚上,在伯父有幸逃回老家的当天晚上,却因新染的伤寒暴病而亡。伯父死后,作为没有家室的短命鬼被埋在后山一条沟畔的一道崖坎下面,埋了整整四十余年。直到今年9月,因为家里的一件事情我才知道自己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位伯父,也知道了伯父以上的一些经历。我的心不禁微微一动。屈指算来,伯父要是活着,如今也该是六十多岁或者年近古稀的一位老人了。我想象着伯父遥远虚幻的影子,心不知不觉被一种血缘的亲情所浸染。

家里的事情是不久前发生的。在这件事之前,我们家里的日子也算不得平平静静。我名叫房多。我弟兄一共三人。我大哥地多比我大将近十岁,而我又比我三弟钱多大整整七岁,弟兄三人之间本来是不会发生什么的。问题出在我大嫂桂子身上。我大嫂桂子是十多年前娶进门的。那时候刚刚包产到户,家里还穷,父亲为娶第一个儿媳倾尽了家里的几乎所有。但此后不久,大嫂却得了一种非常非常奇怪的病症。这种神情恍惚不时发作的精神病在医学上叫“癔症”,而在我们那里统统被称作“毛鬼神”病。据说得了这种病的人,其自身的意志魂魄往往被一个早年的野鬼所控制,言其家事,无所不知。这样家里的日子就自然不得安宁了。大嫂前前后后曾经被五个野鬼附过身。最厉害的一次,却是在新婚不久。那时候我十三四岁,已能清楚地记得当时家里出事的情景了。父亲阴沉着脸,站在地上,大哥则端坐在炕上拥着大嫂的身子一副哭相。大嫂的样子可怕极了,披头散发,口吐白沫,一边手不停地抓挖身上的衣服,一边嘴快快地嚅动着说东道西。后来,父亲请来了阴阳,设了法台,直到将那野鬼捉住打进十八层地狱后家里才稍稍平静。大嫂虽说好了,可家里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每到夜里,我也睡不着觉,自个儿想象着一群大大小小的孤魂在四处游荡,身子底下的那片竹席每夜每夜总是湿津津的。

十九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学习之余我查读了许多有关这方面的医学书籍,也询问了几位正在医学院就读的同学,在大致搞清了这种名为癔症的精神病的特征之后我向大哥提出了建议。我说,大哥,这是一种病,可以治疗。大哥却脖子硬硬地愣是不信。大哥说,明明是鬼附身了咋能是病,要是病,那你嫂子犯病时说的那些个话咋解哩。大哥说的确实也是事实。七年前,大嫂被后山一个为婚事而吞吃了敌敌畏的烈女子附身时,说的话与短命鬼生前所为竟毫厘不爽。我的医学知识非常有限,解释不清的时候,就只好哑口无言了。

前不久,大嫂的病又犯了。其时正是中午,太阳明晃晃的,大哥吃过午饭刚要伸腰蹬腿在炕上舒坦一下的时候,大嫂的病就犯了。大嫂紧蹙着眉,捂着胸口,一张脸黄得薄表一样紧贴在炕席上,嘴里的白沫便像发酵了的一样咕嘟咕嘟直朝外涌。大哥一见,惊叫一声拔腿就跑。这时候,我正在县城一所中学的讲台上上语文课,而我那刚满二十的三弟则领着新婚不久的小媳妇浪丈人家去了。家里只有父亲母亲。父亲倒背着手,在地上走过来走过去。走了两个来回后,手向大哥一指说,地多,你把柴窑里挂的那个皮鞭给我拿来。父亲说着,手一圈一圈朝上挽袖筒。喝了两口浓茶,又噙了一口白酒后,父亲便大步流星向大哥的屋里走去。大哥的屋在院南边,年久失修,檐前的木条已变得黑黑弯弯的了。父亲走进屋,也不说话,扑地一声将满满的一嘴烈酒喷在大嫂脸上,历声叫,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每每欺负我家,难道你就不怕我手里的皮鞭吗?说时,将那条油黑粗亮的皮鞭高高一举后就狠狠地抽下去。大嫂这时就咧嘴一笑。大嫂说,哼哼,然后将身子蛇似的扭扭。父亲显然被激怒了。父亲捏着手腕,一脸煞黄,举着胳膊像打牛一样用劲地甩着皮鞭,嘭嘭大响的声音就如同五黄六月打麦场上的甩连枷。大嫂浑然不觉。父亲打了几下,打累了,站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而这时大嫂则软软地靠在窗台底下,两眼瞪得大大的铜铃一样看着父亲。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说,于子,你是于子。于子是父亲的小名。父亲听见大嫂唤自己的小名的时候心里猛然一惊,不过很快就镇静自若了。父亲说,你是谁,你驴日的咋知道我的小名。大嫂说,我是你哥,我是良子,四十年前我走青海当兵的时候,你还穿的开裆裤。听了这话,父亲如同雷殛了一样轰然坐在炕沿上,手中的皮鞭也便死蛇似的盘落在地上。关于伯父的一切,大哥不知,大嫂不知,父亲便不得不对眼前的事情感到无比蹊跷了。父亲依旧瞪着两眼,但声音里明显已有了微微的颤抖。父亲说,你既然是我大哥良子,你就该好好做你的神仙,为啥还要来阳世搅扰你苦命的兄弟。大嫂说,不是我要来搅扰你,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呀,20岁上我死了,父亲把我埋在山后的崖坎底下就再没管过,四十年了,四十多年了呀。大嫂说着,一串眼泪竟悄无声息地顺腮边流了下来。

这时父亲就非常非常惊慌了,他踢掉鞋,抬起腿,头一回,正经八百地盘腿坐在大哥的土炕上。父亲声音低低地近乎和蔼一般地说,你说你是我大哥良子,那么你说,你说想吃呀还是想喝。大嫂听了,眼轻轻一闭,神色无限凄楚地摇摇头。我只求你把我的坟迁到咱老人的坟边。大嫂说。大嫂说了这句话后父亲就想,阳世上的人打架骂仗要和父母分家另过,到了阴间做鬼时却千方百计要和老人团圆。这样想时,父亲笑了。父亲脸上现出的淡淡笑意使得大嫂在片刻之间变了脸色。大嫂说,于子,我就你一个兄弟,你可要给我做主呀。说罢,将自己的双手搂在脖颈上一紧,大嫂的脸色立即憋成了铁青色。父亲忙说,就迁,就迁,怎么能不迁呢。听了父亲的话,大嫂像忽然了却一桩心事似的一阵轻松,紧跟着身子轻飘飘地一软,顺墙根躺着就再也不愿将双眼睁开。

回到上房,父亲一言不发。家里发生的一连串的事情已使他筋疲力尽。十多年间,祖母死了,祖父死了,紧接着大嫂就得了这样纠缠不清的怪病。父亲像一座百年老屋上的横梁,骨架被重压得咯吱咯吱断响却还硬硬地撑着。

9月21日,我收到大哥从老家邮局拍来的电报,其时我正从教室里出来往大门口走,放学了,校园里显得空荡荡的。我一边信步走一边默念电文上的那六个小字:家有急事,速归。那六个字立即像皮球一样在我眼前乱跳起来。我克制着自己,但脑子里禁不住胡思乱想:家里出事了,肯定出了大事,因为按照一般的情形,家里如果没有非要我回去的事情父亲是不会让大哥拍电报给我的。我这样想了一下后,大脑竟乱得一团麻一样混沌黏黏的一片了。

第二天早上,给学校匆匆交代了几句后,我就坐上了发往老家的最早一趟班车。回到家里,已是将近中午12点了。看到家门口那一簇翠绿的串枝莲和那一片熟悉的菜地时,我的心就禁不住砰砰乱跳。推门进去,大哥正在院子里劈柴火,一见是我,忙喊着他的儿子我的侄儿快快接我手上的提包。听见喊声,父亲出来了,母亲出来了,紧跟着刚从丈人家回来的三弟两口子也从偏旁的小房里懒洋洋地走出来。一见全家人都在,我的心终于落在了腔子里。

吃饭的时候,父亲对我简略地叙述了一遍大嫂犯病的经过,末了,便靠在后墙上一口一口抽闷烟。对于大嫂的得病,我已是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令我吃惊且心有余悸的是我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伯父。晚上的时候,我和父亲睡在上房里。我听见父亲辗转反侧一遍一遍粗重地出气,便拉亮电灯试探着询问一些关于伯父的情况。父亲叹息一声,开始了讲述。我从父亲娓娓的讲述中依稀看到了伯父早年的虚幻影子,也感受到了父亲对于他那早夭长兄的一片追念之情。我想,我该竭尽全力支持父亲,不然,父亲的内心深处一定会留下一种长久的愧疚和悔恨。

天明以后,一家人开始了迁坟的预备工作。迁坟的第一步自然是先去请阴阳。阴阳姓张,人称张师,黑黑瘦瘦的一个老汉,却是一脸阴险深沉的恶赖,家住在后山一个名叫王家疙瘩的偏远山庄里,其赫赫大名却早已翻山越岭远扬山外了。我提着四色重礼,父亲提着一包油饼,汗泼流水走几十里山路后,才找到了他的家。那时他正在炕头上喝砖茶,眼前一个茶炉,茶炉旁一盏铜灯。一卷颜色发黄的旧书正正地摆在炕桌上,一尊紫檀木的香炉里正燃着一线细细的药香。父亲进去,将家里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一一说过之后,便恭谨而虔诚地坐在地下的矮凳上等着张师问话。张师咳嗽一声,将盘着的膝盖收了收。这时侯,我禁不住心里一迷糊,自己感觉到自己正被一种古旧而萧索的气氛所围拢。

张师微闭双目,左手缓缓抬起后在五个指节上掐数,掐了一会儿,叹息一声,语气幽幽地对我父亲说,该迁坟,早该迁了。父亲大概没有听清,或者听清了却没有听懂,再问时,张师无话了,这使躬身仰看张师的父亲脸略微一红。坐了一会儿后,张师便问一些亡人的情况,父亲遵其口嘱一一作答。按照阴阳的行规,迁坟时应该将亡人的生辰八字以及死后安葬的日子说出来,然后阴阳再根据这些日子重合一个新的日子,方可动土。可惜的是,父亲不但忘记了伯父的生日,连那最末一次的忌日也已模糊不清了。父亲两手一搓,满脸愧色,最后,张师便在无奈之余不得不依据阳世六六大顺的道理,随意在历书上挑了个能安阴宅的日子:九月二十六日。

事情到了这一步,本该没有什么麻烦了,没想父亲再一次请张师到家来时,张师却拉下了脸。张师说,这一次请他的人应该是孝子,而孝子迟迟不来显然是对他的不恭。这就逼得父亲不得不将伯父早死,而死前并未娶妻生子这一档事向张师陈述了一遍。张师听罢,黑脸一沉,将杏木炕桌啪地一拍后厉声斥道,你差一点坏了我的行道。原来,人死后无妻无子是不能入祖坟的,若让短命人入了祖坟,不但家宅不安,执事的阴阳也会因此损了阴德而遭人唾骂。这样,父亲便只好满脸愁云地从王家疙瘩空手回家来了。

当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炕桌前开会,像这样带有一定严肃意味的会议在我家已开过不止一次,因而大家的神情阴郁而庄重。父亲说,按照阴阳张师的意见,现在唯一补救的办法就是将他的三个儿子中的一个过继给伯父,不然,事情就会因此而耽搁了。说罢这些,父亲显得很沉重,接下来的局面就显得尴尬而沉闷了。谁也不会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因而大家都沉默不语。大哥坐在炕沿上大口大口抽闷烟,三弟则拿了双筷子在碗沿上不停地当当地敲,敲了片刻,三弟忽然瓮声瓮气地说,事情是我大嫂犯病引起的,我看就让大哥过继了吧。这时,弟妻便在三弟的后背上轻轻一捣,似乎还嘟囔了一句什么。这个含有某种暧昧意味的动作显然被坐在父亲侧边的大哥看见了。大哥脸一凉,口气冷冷地说,老三,你不用往外推我,要说往外推我还轮不到你。一句话,将我家这几年隐藏着的危机一下子挑明了。母亲不知所措,父亲更是一脸无奈。正在僵持之时,三弟媳妇就笑吟吟地从角落里走出来,露齿一笑后对坐在炕沿上的大哥说,哥,你别生气,钱多年小不懂事,哥快四十的人了也别跟他计较。照我说,迁坟也不是大事,不要因为这个而伤了全家人的和气。一番话,将大哥及我及三弟都说得脸有些微微泛红了。父亲狠狠地瞪她一眼,迁坟怎不是大事,要不是大事就不用这么兴师动众了。父亲说罢,样子显得很伤心,这伤心我想也许只有我才能隐隐约约感受到一些。

熄灯时分,大哥三弟相继领妻携子回房去了,上房里就只剩下我和父母。父亲母亲静坐着,相对无言。我便快快地抖席扫炕,展被铺床,尽量用和缓的语言拉呱着一些别的什么,企图用儿子的乖爽来安慰两位老人的心。但是到了后半夜,父亲还是长吁短叹醒来了。父亲没有拉灯,也没有惊动我,默默坐起,背靠在糊着报纸的后墙上两眼紧盯屋梁。这一刻我感受到,父亲的心是沉重的,也是矛盾的,他肯定在睡下的这一会工夫将自己的三个儿子在内心深处作了一番比较,比较的结果是:手心是肉,手背是肉。三个儿子作为他的三份骨血他哪一个也舍不出来。但为了早逝的兄长,为了自己的良心,他又不得不在这三个儿子中间做出抉择。煎熬而破碎的心将父亲的双眼都灼红了。

早上的时候,大哥让我去他屋里坐坐,我就去了。其时大嫂正躺在被窝里,脸蜡黄蜡黄,而他的那两个儿子则像哺乳期的兔子一样偎在怀里。一股凉飕飕的感觉慢慢渗透全身,一种伤感和无奈几乎充盈了这间矮小的黄泥小屋。大哥是不幸的,我想。这是我近一年间唯一的一次去大哥屋里。大哥的屋子寒酸极了,一盘炕,一条木凳,一个用泥坯垒成的土台和土台上架着的一个画有喜鹊登梅的箱子,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这样的屋子在我们那里已不多见,因而人一走进这间屋子便不由得涌上一种辛酸的凉意。说实话,我怕见大哥,我怕见大哥的主要原因是我有愧于大哥。十年前,父亲病了,母亲累得死去活来,这时候我本该回家务弄田地侍奉二老,但由于大哥的坚持,我才没有辍学。大哥放弃了分家另过的打算,其目的只是为了我和三弟的读书。大哥是有恩于我的。我想。我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在大哥屋里重温了一遍的时候,不知怎么,我是再也无法开口对大哥说点什么了。

大哥邀我坐下,便开始与我谈话。我从大哥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已清楚地感觉到了大哥的苦。父亲老了,母亲老了,而我又考上了大学常年在外,按照大哥的意思,他是想让三弟钱多也考大学,没想三弟在上了一年高中之后就偷了家里的三百块钱跑了新疆。这就气坏了大哥。在大哥的心目中,不务正业四方游走的都是败家子,因而在三弟挣了三百块钱交给大哥时,大哥并没有收。大哥说,我不要你的钱,我只要你有出息。可是大哥没有想过,他怎么能拦得住三弟呢,在全社会的青年学生都骚动不安失去耐心的时候,三弟怎么能经得住外面世界的诱惑呢。大哥和三弟就此有了隔阂。令大哥非常气恼的是,他对三弟的一片苦心,非但没有得到好报,反而变为日后三弟讥笑他嘲弄他的把柄。有一次,大哥劝三弟不要在外面胡跑,其实务弄好家里的几亩土地再在附近的人家干活挣点零花钱,一家人的日子还是可以过的。不料三弟却说,大哥,你再别教训我,好好把你的光阴抓一下吧,你看你,结婚都十多年了炕上还没有一领好席,别人笑话你时我都害臊。说得大哥满脸通红,末了,竟伤心得趴在炕头上痛哭一场。大哥骂三弟没良心,三弟嫌大哥缺心眼。弟兄二人在一个锅里搅勺的过程中慢慢地就有些锱铢必较。我明白,大哥和三弟已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观念,要使他们彼此相容在这样的时候确实是难乎其难了。

走出大哥的屋子,院里已是阳光一片。鸡在觅食,猫在踱步,满院子里呈现出一种宁静祥和的恬淡氛围。我喜欢这样的氛围。我觉得我已经好久没有在这样的氛围中呼吸空气了。

下午的时候,父亲请来了同族的几位长者,目的是想通过开会的形式来解决我们家里的问题。请来的几位长者中包括我的堂伯堂叔,以及几位比较年长的堂兄。因为迁坟虽然是我们一家的事情,但要入祖坟却又牵涉到了大家,因而大家在话题引出来之后,你一言,我一语,商榷得细心而又周密。一般来说。过火的意见是不会出现的,因为对一个四十多年前的亡人来说毕竟没有什么。而我们弟兄三人任何一个过继给伯父又与其他人没有关系。满屋子笼罩着一层辛辣的烟霭,罐罐茶在火炉上熬得咕嘟咕嘟的。后来,根据我的一位堂伯的意思,将大哥过继给了伯父。堂伯的理由是,兄长死了,兄弟有义务给兄长过子顶门,而为了敬重,过的继儿子应该是头一个。堂伯的意见立即得到多数人的赞同。这时候,我以为大哥会借此发发牢骚,骂一骂三弟,没想堂伯问大哥时,大哥点点头,丝毫看不出一点内心的委屈和无奈。堂伯又提出一个建议,他说大哥若过继给伯父,就是另立门户,那么家里的财产就该与父亲一半分成才算合理。他要求我和三弟每人拿出两千元钱给大哥。听了这话,我呆愣着一时没反应过来,三弟钱多却霍地站起身,仿佛羽毛直竖的斗架公鸡一样涨红着脸对一屋子的人说,那不行,要是那样的话,就把我过继过去。此言一出,四座默然,所有的长者都面露惊讶难堪之色,尤其是父亲,坐也不是,蹲也不是,握着个早已熄灭的烟锅在炕角里转磨磨。族会开到这个程度,大家就只好不欢而散了。

我感到很伤心。其实真正伤心的还要数我父亲。当初,大哥结婚了,我正在上中学,父亲便将他的小儿子钱多视为掌上明珠。钱多上学了,父亲每天抱着他去学校。钱多生病了,父亲便汗流浃背从家里将钱多背到山那边的乡卫生所去。可以说,父亲将整个儿的心思都用在了钱多身上,为了儿子要一颗水果糖,父亲甚至不惜年迈体弱,几十里山地到镇上跑回来。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取馍馍,夜静的时候,我趴在油灯下写作业。这时候三弟钱多走过来,手里拿着个弹弓,口袋里装一包砂石。他霸道地将我的书及本子扔到地上,声称他要开始扎弹弓。我忍无可忍,扬手扇了他一巴掌,没想他哇的一声大哭后便满地满炕打起滚来。父亲一见,勃然大怒,他强令我将钱多扶起,并让我跪在炕上侧过脸让钱多还三巴掌。举这样一个小小的例子,只能说明父亲过度溺爱助长了钱多的自私,如今他幡然悔悟,却也迟了。钱多硬硬的一句话让他伤心流泪了整整一个下午。

文章写到这里,我忽然有些犹豫不决。我觉得我这样写是不是将自己美化了一点,而将三弟又剥得****了一点。假如三弟看了,会不会觉得我无情无义,从而影响了我在他心中的位置。其实,我对三弟钱多的了解已非止一般。四年前,我大学毕业分配到马家沟。那时正是我寂寞无聊意志消沉的时候,我每天所做的事几乎就是下下象棋或发发牢骚。三弟钱多来了之后,地有人扫了,衣有人洗了,自己也不再顾虑一日三餐会求告无门。从这一点上说,是三弟钱多照顾了我,温暖了我。至于我没能扎扎实实劝他读书那是后来才有的内疚。后来我想,三弟在家里好逸恶劳,而来到我这里之所以如此勤快是想给我一个乖爽懂事的印象。事实证明,他的这种作法蒙蔽了我。等我发现他的思想已远离学校生活时已是无可挽回了。举一个小小的例子:有一段时间,马家沟街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卖鸽鹘,据说能捉得一只白胸白顶的大鹘,卖给从巴基斯坦来的外国人将能获得数万元人民币。三弟便劝我同他一起干。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探询,后来竟从床底下取出一个早已预备好的尼龙绳套网,并且边说边示范,教给我如何在山上静等捕鹘的办法。我当即恼了,从他手中夺过绳套,一把火烧了之后将他臭训一顿。他就此与我很少谈话。再举一个小小的例子:一天,一位给三弟代课的同事告诉我,三弟大概有四五天没来上课了。我听后很纳闷,回头去寻时,教室宿舍里都不在。原来,他在街上一个极不引人注目却极看好的角边上摆了一个小摊。他的小摊是如此经营的,当地摆四五盒香烟,然后在十步以外画一条白线,人站在线上向摆香烟的地方投掷一种用竹篾扎成的圆圈,套中了,拿走香烟,套不中便给他一毛钱。他的这种极好玩又极富刺激的游戏很快便招徕了大批顾客。至此,我才明白为什么我没给三弟一分钱而三弟却常常出手大方的根本原因了。后来,我意识到三弟是借我打掩护而远离父亲胡干,便叫来大哥将他从马家沟又转回到山后老家。我知道,我这种推诿责任的做法有些情薄义寡,但三弟钱多的种种行为已使我深感忧虑而且万分憎恶了。至于他的离家出走,依我看已是毫无办法的事情。

走进三弟的屋子,天色已暗了下来。三弟坐在炕头上发呆,而他的那位娇滴滴的小媳妇则胡乱地歪在被子上睡觉。我掀了一下门帘,咳嗽一声,三弟和弟妻几乎同时从炕上蹦到了地上。我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这时弟妻已麻利地将一杯泡好的茉莉花茶端了过来。趁着三弟夫妻忙乱的时候,我迅速打量了一下这位江湖侠客暂且安身的寓居。别的不说,单那大大小小式样各别的旅行包就有一二十个。大立柜,写字台,梳妆台,梳妆台上凌乱不堪,横七竖八的盒子里都装着润肤美容以及描眉涂唇的化妆用品。顶棚是用金黄色的西凤酒商标纸拉成的,墙裙上面,赫然挂着两幅玉体横陈的裸女图像,图像之间是彩纸,彩纸上面是一个很大的用五色丝线网成的彩蝶双飞的双喜字。可以说,这屋里的一切与我家格格不入,而这间屋子扎眼的辉煌气象则与我大哥屋里的寒酸凄凉形成了强烈对照。我冷笑一声,抿了一口热茶。这时三弟两手相搓朝我坐着的地方挪近了一些。我说,三弟,你坐你坐。三弟就忧郁而无奈地坐了下来。这种假装出来的恭谨与谦和使我蓦地想起四年前我们之间那段短暂的师徒生涯。这有利于我们之间的谈话。我想。我用四年前那种惯常的口吻对他说,三弟,我想跟你谈谈。三弟将身子挺了挺,表示洗耳恭听。于是我就用十二分克制的口气向他阐述了大哥的不幸和不易,并且一再强调,大哥是有恩于我们的。我将这些话一口气说完之后,故意重重叹息了一声。这时,三弟便将并着的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他对我的说教不以为然,或者说极为淡漠,并在我说完话喝茶的时候阴阴地盯了我一眼。我懂我懂,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他说。他的样子看上去极不耐烦,且玩世不恭,这使我在刹那间忽然感觉尊严受到了伤害。我啪地将茶杯一放,唬得在一旁翻看指甲的弟妻轻轻啊了一声。我的不满和气恼是再也遏抑不住地迸发出来了。三弟低垂着头,先是脸红,继而脸白,慢慢地眼泪就从鼻尖上叭嗒叭嗒摔下来了。眼泪掉下来了,这说明三弟动了感情,也说明三弟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心有不平。我坐在炕沿上,眼盯着碎花的粉红床单时心不知怎么就软下来了。三弟说,二哥,你不理解我,你太不理解我了。然后征得我的同意后第一次在我的面前燃起了一支香烟并吸得丝呼丝呼响。在这个过程中,三弟便满腔热情地对我讲述了他离家后在异乡漂泊的一些艰难日子,讲他的挨饿,讲他的受冻,讲他在乌鲁木齐一家餐馆打工时受到的欺侮和屈辱。他讲述这些不外乎要向我说明两点:一,他目前的处境很不错;二,他目前不错的处境没有依赖任何人,是他通过自己的拼搏和奋斗获得的。言外之意,要让他分给大哥两千元钱是毫无道理的事情。可他没有想过,就在他不辞而别离家出走的日子,父母咽不下饭,大哥为此而变卖了三亩水地里的胡麻外出去寻找他。三弟除对这些只字不提外,还埋怨大哥不识抬举,绝情的意识中,他作为父亲的小儿子有一种优越感,自己总觉得别人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而他自己稍有一点委屈就会受不了,别人只能绕着他转,他则绝不会迁就别人一点点。

坐了一会儿,我觉得身上有些凉,借口肚子不适就从屋里出来了。其时已是深夜,天已然黑成模糊的一片。我站在当院,深深地吸了两口纯净的空气后,顿觉秋天的凉意浸人肺腑。在这样的时候,万籁俱寂,夜凉如水,我一人在院里踱步时重温了许多儿时的旧梦。倏忽之间,我觉得我活过来的这二十七年仿佛就只在几个晚上。

早晨,父亲将我捣醒,我睁眼看时,几缕阳光正悄悄地金线一样铺洒在我的身上。窗棂间薄明一片,而那些陈旧的褪色的剪纸也仿佛金镀了一样。我赶忙穿衣洗漱,去厨房里端馒头。这时候,父亲已忙完地里的活计坐在炕头上喝茶了。父亲还用的是红胶泥炉,劈一堆碎柴,舀一壶凉水,将炉子笼旺后就架上一个熏得乌黑的紫陶砂罐。父亲喝茶的时候,总要在茶罐周围烤一些切成碎片的馒头,烤黄了,熏干了,父亲便就着喝茶。父亲每天如此。据父亲讲,他的茶瘾少说也有四十来年的历史了。当初,父亲十三四岁,那时祖父就开始引导他和伯父喝罐罐茶了。喝罐罐茶的好处是,提神,热胃,这使山里劳作的人无论天气多凉都觉得身上暖和和的。父亲回忆那段旧日的时光时不无感慨,他捏着少了只耳朵的白瓷茶盅说,迁坟的时候,一定要在伯父的身边放一块上好的砖茶,不然,他会觉得伯父的脸上老是毛涩涩的。喝了半晌,便叫来大哥一起喝。这似乎是我们家多年形成的一个家规了。大哥喝的时候,不放新茶,而是在父亲喝败了的茶罐里再倒上凉水继续熬。看到这种样子,我心里不禁一阵内疚。我们那里的人在相互祝贺自己的儿子考上大学时有一句口头禅,说,日后总算有称茶叶的人了。意思是说,儿子上了大学,将来会挣钱,挣了钱自然会孝敬孝敬老子。惭愧得很,我大学毕业五年来,除过年过节之外,很少或几乎没有给父亲称过一斤茶叶。不是我不想,而是我顾不过来。刚毕业时,工资很低,毕业两年之后小有积蓄,但只我从马家沟中学调到县城中学走门道及关关卡卡所用的花销就已大大超过了那个数目。况且日后还有结婚,还有买房……不孝的名声,看来我这辈子算是稳稳当当背定了。

喝完了茶,父亲便开始说迁坟的事情。像上次一样,无非是安顿一些办事的顺序及计划大概的花销,至于要把事办到怎样一个程度,那就只有看亲戚邻人的帮衬不帮衬了。与上次不同的是,父亲没有叫三弟,也没理我,他躺在被子上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给大哥听。大哥也像是心领神会了一样,听一句,点一下头,痴痴迷迷的眼睛仿佛看得很深很远。说到最后,父亲一拍大腿,让大哥拉着一个铺了褥子的架子车去王家疙瘩请张师,而自己则去后边的柴窑里将家里预备给大哥另家的一些木材搬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我一直默默无语,只是紧紧跟在父亲的后面忙这忙那。自从我上了大学之后,家里似乎将我从这个家里隔离出去了,收种不同我商量,打耱不同我商量,年头节下的走亲访友更是不与我商量。我处在家庭中这样一个位置,心里有一种虚飘和晃晃荡荡的不落实感。

太阳西斜的时候,张师被请下山来了。张师坐定以后,便开始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很脏的羊皮小包里往出掏东西:印版、毛笔、针盘,以及颜色黑黄黑黄的几卷经书。东西预备齐了,张师咳嗽一声。他让父亲将上房里的桌子打扫干净,自己便直直地立在地上望空里拜了两拜,燃上一炷香。随后,他将那枣木的印版在涂了辛红朱砂的黄符上啪地一拍后,让大哥贴在屋门上。真是奇怪,大嫂自从犯病以后,每天总有好几回胡言乱语,但张师来了之后她却一直静静地躺着,仿佛累极了的样子。忙活了一阵儿,家里便做了饭菜给张师师徒吃。这时候,来了许多人。因为大家都听说张师如何如何厉害,但没见过面,人们争着抢着朝上房里挤,门上窗上,凡能钻人的地方都摞满了人。大家像看戏一样看张师,还时不时地和地上熟识的几个老汉开几句玩笑。吃过饭,抽了一袋烟,人们便簇拥着张师动身去坟地。坟地在村后一架塬顶的一块庄稼地中间,荒草萋萋,坟头上满印了黄鼠及一些小动物的圆圆的窝洞。来到塬上,张师并不急着看坟场,而是拄着拐棍,将塬四周的那些个山呀水呀细细地饱览一遍,然后便询问那十多个黄土堆下所埋的人物。问清楚了,拿过针盘,在祖父祖母脚下的左边一步开外的地方选了一个位置。张师对父亲说,就这里吧。父亲点点头。过了东塬,下一道崖坎,在一条深深大壑的沿上就是伯父四十余年的坟茔。在这里,张师倒背双手在坟四周走了一圈,然后重重叹息一声,自个儿奠了一杯酒后并让大哥烧了些纸钱。这期间,父亲一脸灰黄。他跟随在张师的身后踽踽独行,内心深处却翻腾着四十年前的一些往事。吃过晚饭,父亲安顿张师住下,自己则悄悄地提着灯笼走出家门。我跟在父亲后面,默然而行。父亲到了伯父坟前,放好灯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卷早已印好的纸钱草香和一瓶白酒。父亲没有回头,他大概未曾注意到他的儿子已傍他跪下,因而他在一边烧纸一边嘀嘀咕咕的时候旁若无人,异常专注。我从父亲的自言自语中感受到了他对已故长兄的深切追念,并非常明白地知道了他之所以没有给伯父很早迁坟的真正原因:他舍不得他的儿子。他觉得将三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过继给伯父,一是他觉得是自己背叛了自己的骨血,另外便觉得三个儿子之间因此就显得生分了。他维持着这样的现状,其实心灵深处已遭受了巨大的折磨。他觉得对不起伯父。他在张师指责他没有给兄长过子顶门的时候,仿佛被人无情地揭去了早已留在心上的旧痂,羞愧而且不安。父亲说,对不起你。然后趴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后久久没有爬起。夜深了。风一丝一丝吹着,凉气便一圈一圈地围笼而来。在伯父的坟前,那盏微弱的油灯如豆一般黄亮着,我和父亲就静静地席地而坐。这期间,伯父的影子近在眼前,有好几次我仿佛看到了他瘦黄的脸颜,并切入骨髓似的感受到了他一个人躺在荒山野地里的凄冷和孤寂。父亲对我说,伯父活着的时候,常领着他去南边塬上挖菜,伯父挖一把,他挖一把,然后伯父一人背着一篓青绿的野菜同他一起下山。由于路远,便常常歇息。伯父歇息的时候就装上一锅旱烟,一边抽烟,一边神态悠然地给他讲一些年代久远且意味深长的民间故事。那些故事的情节大多巳淡忘了,唯有一个却深深地印在父亲脑中。为了行文简洁,我不妨将其粗略地概括如下:一家人,弟兄两个,弟弟忠厚老实,哥哥阴险奸诈,弟兄二人在寻找父亲死后留给他们的一笔遗产时一同上路。半途中,兄为独吞那笔遗产进行了一系列的杀弟活动,而每次谋害都因老天的救助没能成功。最后,在距离那座金银满罐的山洞不远的地方,哥哥终于用石头砸死了熟睡中的弟弟。鲜血染红了山岩,哀歌从谷底响起,当哥哥双手沾血,狂笑着从山洞中将那些黄灿灿的东西抱在怀里的时候,洞门轰然关闭,他和他的那些冰冷的宝贝一同被黄土无情地覆盖并埋在了山中。这样的故事,老掉牙了,若在平时我连听都不听,而这时我却被它深深地感染并迷惑。我的心被一种古老而美好的东西紧紧包裹,脑海也因为想象而幻化出一个又一个动人的画面。我想,父亲老了。父亲大概因此而想到后世的一些事情了。

行文至此,我不免异常伤感。回想那天夜里的情景,历历在眼,如现目前。父亲的样子和秋日夜里的氛围使我在纷乱的浮想中生发了诸多的感慨和悲凉。我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时候,我十六七岁。暴雨突然在一天夜里骤然而降。顷刻间屋里屋外被如浇的雨声充盈了。暴雨过后,便是大水,这使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在如雷的吼声中渐渐漫过了河岸。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哪一次大水使我家有过如此可怕的惶恐和不安。大水冲淘着河崖。河崖离我家越来越近。我家以及我家的那些邻居们谁也不敢睡觉,一个挨着一个,默默无言地坐在门前的崖畔上静静地倾听河里的涛声。终于,大家熬不住了,不知谁家开的头,大家开始在漆黑而飘着微雨的夜里往山上搬东西:锅碗瓢盆,杈把扫帚,凡能拿动的都一律往外拿。这时候,大哥率先从我家牵出了那头老牛,在大哥的意念中,老牛是我家唯一值钱的一样东西。没想就在他牵着老牛,迈过门槛,打算随着人流往山上走的时候却被父亲喝住了。父亲骂大哥,木头木头,我把你个木头。然后扬手将大哥重重扇了一耳光。在父亲的心中,此时顶顶要紧的还是他的三个儿子,他让大哥照顾好母亲及大嫂,自己则像护雏的老鸡一样用双臂将我及三弟拉在怀中。大雨如注,河在滚响。回想起来,那一夜我感受最深的不是恐惧,不是慌乱,而是父亲如山一样厚重的父性和亲情。

9月25日,天气晴朗。这是临近伯父迁坟的最后一个日子了。屋里屋外忙成一团糟。从邻家庄子请来的几个木匠,正在乒乒乓乓为伯父赶做入殓的棺材,白花花的木板和业已做成模子的木框散堆一地。刨花一卷一卷地从刨子底下滚出来,空气中流荡着一种新鲜而又醒鼻的木香味儿。因为要过事,厨房里也是一片忙乱,母亲及我的几个堂姐正在锅台上煮明天配菜用的萝卜条子和白菜瓣子,水汽像溪水一样流过窗格及通气孔。毕竟不是娶媳嫁女,大家尽量无语,脸上或多或少装弄出一些肤浅的伤心和扭捏的庄重。偶尔有人说笑,也是很快止住,丝毫不敢流露出淡淡的轻狂和平日的无足轻重。与此同时,父亲正在小镇上扯白布。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迁坟跟亡人入土一个道理。孝子及亡人的后辈们应一律穿白戴孝,门前也竖起了一块写着亡人生前及死后情况的哀悼牌告。一切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而那位年纪老迈的阴阳张师,此时正携徒儿,在大哥鞍前马后的服侍中前往墓地,摇铃敲鼓为伯父吟诵一篇又一篇超度亡魂的悼文。太阳一点一点挪近山沿,凄哀正一丝一丝笼罩了这个属于我们火姓人家的小小庄子。傍晚时分,我将自己印了一天的一堆冥币扎成一沓一沓的捆子后,整齐地码在靠墙的一张方桌上。父亲说,这些钱如果真能在阴间使用的话,那伯父将会因此而成为百万富翁了。

在这里,我不得不再一次提到我三弟钱多这个名字。本来,给伯父动土挖坟的工钱我是早已预备下的,没想大哥忙中出乱,竟一头闯进了三弟的屋子。其时三弟刚从集市上回来,正斜躺在大炕上和弟妻一五一十计算此日的收入。大哥掀起门帘,脚已经一步跨到屋子的中间。大哥对三弟说,伯父的旧坟和新坟将要在今天夜里挖好,天亮前伯父的尸骨入棺时,挖坟人的工钱得给人家付清。大哥的意思很明白,让三弟多少掏点腰包。大哥之所以如此做,只能表明他有口无心,而三弟听了这话后将头一摇,神色漠然地回绝了大哥。没钱,我没钱。三弟说。三弟说完这些后就将头扭向里面。大哥盯着三弟的脊背说,我暂时没钱,就算我借你的好不好。大哥的语气里已有了哀求。三弟听了,这才慢慢吞吞从炕头上坐起。他双手抱膝蹲在炕沿上,语气极其冷淡地问大哥借了钱能不能还得起。大哥牙一咬,脸憋成紫青颜色对三弟说,只要事过了,我变牛变马也给你还上。三弟便从腰带上解下一个皮包,顺手丢给坐在侧边的弟妻。弟妻用两根指头轻轻地夹出一沓崭新的钞票时问大哥,借多少,多长时间。大哥便用心仔细地考虑了一番,然后就说出一个数字和一个日期。弟妻听了,皱一皱眉头,她一边用手指点数手里的钞票,一边高声大嗓地给大哥讲他们夫妻在外面放账的情形。按照弟妻的说法,他们这样不要一文利息地借钱给大哥是看大哥的面子,要是别人,这三百块钱他们一年时间至少要赚回来四百块。

听了大哥的叙述,父亲当即就气得晕了过去。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儿子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歇了片刻,便跺脚甩手要去三弟屋里问三弟,幸好被大哥连劝带推拥进了上房。这时候,院子里异常宁静,我站在台阶上,因为气愤已极而两股颤颤。本来,三弟的婚姻在我们家里是得不到认可的。他的媳妇原是他在银川打工时结识的一家私人餐馆的服务员,一来二去,不知他们怎么就勾搭上了。据我所知,三弟及弟妻在双双约定外逃时曾使那家餐馆的老板大大地损失了一回。回到家中,三弟便名正言顺与弟妻同居起来,这不免使父亲恼火万分。按照父亲的意思,是想让三弟在家里过一过事,挡一挡闲话人的嘴巴,又因为白娶了别人家女儿过意不去而将家中粜粮卖猪积下的两千元钱送了三弟。父亲对三弟说,家里再没有个变产,这点钱权当给你岳丈家的聘礼。但三弟并未理睬他将那两千元钱入了私囊,还鼓动弟妻以穷困为由又从他岳丈家索取了两千元钱陪嫁。三弟便用这些钱为资本做生意。先是针头线脑,后来衣服鞋袜,再后来杂七杂八的就什么都有了。三弟在临近的一个小镇上租了一间小屋,平时卖货站柜台,逢着没集时就和弟妻双双回到家里居住。三弟养尊处优,他把从外面学到的一切作派毫不选择地运用到家庭生活中,他与弟妻唱歌,他与弟妻跳舞,他与弟妻接吻,他与弟妻明目张胆在村子里勾肩搭背。为了卖派,他常常让弟妻涂了嘴唇,长发飘飘地坐在自行车后架上随他去河滩里兜风。后来,三弟买了一架小型索尼相机,他用这架相机为弟妻拍了无数张姿态各异的彩色照片,侧身,正面,俯趴,仰躺。还有零零星星以卧室和床铺为背景的大幅****。有一段时间,三弟和弟妻在家里吃饭,这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但事后三弟却斤斤计较要与大哥坐在一起算账。他说,我吃多少粮,付多少钱,不吃饭时你就不要给我记账。他算账的目的很明确:他不想沾大哥,也别让大哥妄想沾他一点点。

一年前,三弟和弟妻突然在一天夜里来到我的住处,那时我刚从乡下调到县城中学。由于住房紧张,学校只分给我一间单身宿舍。三弟来了之后,我只好让他们住在我的宿舍,而我自己则与别人挤铺。那时我尚不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碍于脸面,不好多问,而他们则肆无忌惮地在我的宿舍里折腾。我本不想将这些羞与人言的丑事公之于人,但聪明的人谁都会猜到他们在这里究竟干了一些什么。我的一位很幽默的邻居有一天对我说,你弟妻真能干,哼哼叽叽一干就是多半夜。我实在脸上挂不住,就趁一日在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告诉他们,让他们最好先到本地的乡政府去办了手续。我的意思其实很明白,是劝三弟把事情做得圆顺些,免得别人说闲话。没想我话刚出口,三弟冷下脸子。三弟错以为我是嫌他们吃了我的住了我的,便在临走之前一五一十算清了在我这里的一切花销,然后,还煞有介事地按照外面旅馆的规矩给我丢下了几十块钱的房租费。三弟走了,弟妻走了,看着桌上那零零乱乱的一堆钞票,我的眼泪很快流下来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说三弟一句半句了。

半夜时分,我和父亲提着灯笼赶到伯父的坟地。挖坟的人已经从坟坑里跳上来了。墓穴洞开,阴气森森,令人寒心的是,墓里没有衣物,没有棺木,只有一副尚且完整的黯黄人骨横卧在墓堂里。看到这些,父亲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我和大哥便也跟着流眼泪。这时候,星光点点,暮色四合,在一片戚戚哀哀的哭声中,前来帮忙的亲房邻居们将那些散乱的骨殖收在一处,用一块鲜净的白布裹了,放在棺内,钉上棺盖。其时张师正在坟坑前念经,念罢了,洒一杯酒,随后让人们用锹将土一锹一锹地填进了坟坑。在这种时候,我心里一派迷茫,冥冥中只觉得这不过是给伯父安板筑院,乔迁新居,灯笼火把映照出一片亮亮堂堂的土地,一种近乎温暖的感觉便妥妥帖帖漫上我的心头。

午夜过后,我和父亲及大哥坐在坟前守灵。地上一团麦草,麦草上摆了一张炕桌,父亲将一盏纸糊的灯笼挂在伯父紫红的棺木上,我和大哥就悄悄地围桌跪坐。大哥说,真冷。我也说,真冷。然后就两眼不眨地看桌前的草香一点一点燃尽。在此之前,大哥曾去家里叫过一回三弟,但三弟以疲劳困乏为由推脱了。大哥对父亲说,反正屋里也没人,就让三弟住在家里照料家里吧。没想到了后半夜,家里忽然来了人,说大嫂正在昏睡之时却猛然醒了,口吐白沫,且哭且骂,景况跟刚刚犯病时差不了多少。父亲立即站起来,他嘱咐我和大哥燃香守灵,自己则跟了报信的人失急慌忙抄小路回家去了,屋里的情形我没有亲见,不敢妄说。但根据父亲后来的叙述大致如此:父亲一把推开大门时,听到的不是大嫂的胡言乱语,而是从三弟屋里飘出来的一声紧似一声的划拳猜令声。父亲当即气昏了头,他顺手抓过立在门后的一根镢把,三步两步跨到台阶上,嘭一声踢开虚掩的屋门时,一股浓烈的酒气呛得他几乎闭了气。父亲看到了一个杯盘狼藉昏黄暗淡的混乱场面,四个人,两男两女,男人各自把盏狂饮,女人却半裸胸脯两眼迷乱地躺在男人怀中。令父亲作呕的是,三弟怀里搂的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而那妖媚娇艳的三弟媳妇则躺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父亲站在屋地上,也不说话,抡起那根很重的榆木镢把只是一阵狠打。桌子砸烂了,柜砸烂了,那四个迷迷瞪瞪的男女也在一片哭喊声中各自领受了一顿皮肉之苦。回到坟地,父亲一脸乌青,他因为气愤已极而不停地咻咻喘气,大哥也由于惦记着大嫂而面如土色。我坐在草地上,脑子里一片迷乱,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打盹,不一时,竟昏昏沉沉坠入到梦乡里去了。

9月26日,一个好天气。一抹淡淡的乳白刚抹上东天时,父亲和大哥就已经将抬埋灵柩用的一些东西收拾整齐了,不一会儿,庄子里来了许多人,亲房邻人拿来了坟头上的一些用物。女婿外甥便将那两幅猩红的铭旌用竹竿高高挑起,那素白的,笔力刚健的两行大字诉说着另一样遥远的亲情:

德范堪钦惟冀泰山常荫婿

少龄方祝孰期冰鉴顿捐尘

父亲从棺材前走过来,拍打着昨晚守灵时沾在身上的细土和草屑,给几个执事的堂叔堂哥安顿着一些琐碎的事情,末了,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前天从集上买来的金驼香烟,不分老小的一根一根往过发。大哥更是一副虔诚的样子。他这时穿了孝衫,戴了孝帽,以一个过继孝子的身份给人们擦火点烟,鼻尖上挂着的那点清冷的鼻涕欲滴未滴。人们默默地站在伯父的棺前,等待着阴阳张师定下的那个吉祥如意的美好时刻悄悄到来。这时候,几个壮实的汉子便将四根粗壮的木椽放在棺木底下,仿照八抬大轿的形式用牛皮大绳缚了,精神抖擞地立在坟前。我的堂叔堂侄,堂哥堂弟们,一律按照给亡人出殡的规矩排成一队,头上裹着雪白的孝带,手里握了纸缠的丧棒。云静静的,风静静的,四周灰褐的山脚静卧着一绺一绺如绢的白雾,山村模糊的远影便成了横铺在塬上的一幅剪纸。稍过片刻,张师来了。张师黑人黑袍,头戴方巾,飘飘如仙地走到伯父的棺前,便摊开那本发黑发黄的经卷开始了超度。他先是轻轻地咳嗽两声,当当地摇一摇铃铛,随后一板一眼地念出了那些含糊不清却悦耳动听的五言真经。这时候,曙色浅淡,四野悄然,唯有张师的声音朗朗如歌,那抑扬的、冗长苍老的诵经声在塬头上飘来飘去,仿佛一种远古的音乐慢慢地走入人的心底。

快要抬棺起灵的时候,三弟从塬那边跑过来了。三弟面色灰青,头上脸上血迹未干,他身穿长长的孝衫小步跑着,后面跟了许许多多怀抱纸火手拿响器的人,到了棺前,扑通跪地,哇地一声大哭就再也没有起来。父亲和大哥正在发愣,却见跟在三弟后面的那些人已经整齐有序地站成一个方阵,神情严肃,仪态庄重,七彩缤纷的纸火在早晨清明的天光中绚烂如花。这纸火是从张家川张纸火那里捎来的,张纸火的手艺临近少有,金童玉女,高阁彩楼,钱筒金斗,彩旗香幡,还有许许多多模仿现代家庭制作的惟妙惟肖的家具和电器。人们观赏着,品评着,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活着还不如死了好的羡慕和感叹。

天色大亮的时候,张师将一卷长长的经文终于念完了。他这时抖抖袍衫,捋一捋胡须,默默地沉吟了一声后便大声地喝令亡灵上路。听见张师的声音,我觉得浑身一麻,接着一声凄厉的唢呐声就从头顶呜哇呜哇滚过去了。棺材被人们簇拥着抬往墓地,孝子贤孙哗啦一声紧随其后。这时候,父亲率先大声痛哭,我和大哥随声附和,那长长的、惊天动地的哭声唢呐声顷刻间便弥漫了静静的山塬。我的脑海因此而幻化出一幅清新鲜活的天国画面:艳阳高照,青草如锦,在碧绿的庄稼和疏朗的白云之间,健壮的大嫂和大哥相亲相爱,而我与年纪尚小的三弟则在坡上放牧牛羊……

伯父的灵柩被缓缓地安放在了祖父祖母的脚边。

团团锦簇的花圈插满了坟头。

三天以后,我回到了我所工作的那个县城,随我一同来的还有我的父亲母亲。我想,冬天到了,天气不久就要冷了,我应该早早地预备好父母过冬用的棉衣棉鞋,还有火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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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着记忆重生,身为景家军之主,她自幼受尽万千宠爱,只为他那温暖的怀抱,,她愿倾尽天下,嚣张如何,乱伦又如何?可又有谁来告诉她,为什么事到终来真相竟如此残酷,原来他对她的好,对她的以命相护,从来都只为了另一个女人,他的好,竟只因她是她解药的载体,蛊除命便绝,她仰天长啸,即如此,那便还你又如何!她出生时,他只抱着一试的态度,却不想竟无心插柳,为此,他愧疚,他自责,可蛊已入体,十五载后,蛊已长成,她将蛊取出,竟熬过生死劫,他惊喜万分,可她却转身嫁于他人,他不甘,即已纠缠,那便纠缠一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