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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被遗忘过的故事

九岁那年,我被寄养到了万曲的舅舅家,因为是第一次离家到外面生活,我的感受凄楚而且深刻。

那时候,还是生产队。天亮以后,大家都随着哨声或队长的吆喝声下地了,很大的一座院子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有时玩玩,有时闷睡,更多的时间则是蹲在门槛上望远处山坡上的庄稼地。望得久了,就望见了村头的那座土地庙,以及居住在土地庙里终日倚门呆坐的瞎子王十三。

王十三黑瘦,背有点驼,远远看去很像遗落在荒郊野外的半截枯树桩。头昂着,两只骨头一样的眼睛固定在一个地方,开口说话,脸上挂着的总是那种讨好或略带些忧伤的微微笑意。

王十三靠着墙根低低地喊我:“喂,过来,过来咱俩拉个话。”

我于是就有些好奇又有些畏惧地走过去。王三十拉住我的手,拉我坐下,一边用手指在我左手的手掌心里摸来摸去的,一边表情和善地问我姓啥,今年多大,还问我跟万曲的谁和谁是啥关系。问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来,脸上现出些惊讶的神色轻轻叹道:“哎呦,这你还是个独苗儿,你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是三个妹子。”说着,骨头一样的眼睛又朝天昂了一下。

我一时有些惊呆了,以为遇见了神人。过了半晌,半是试探半是带点小聪明意味地说:“你错了,我没姐没妹妹,我只有三个哥哥。”

他显然感到意外,细心地又将我小小的掌心抚摸了一遍。

摸着摸着,咧嘴一笑,随后在我头上轻轻抚一下说:“碎子儿,还哄人,你家门前有棵老柳树,三代的老坟在一条沟畔上呢。”

我惊骇得半天也合不拢嘴。

从那以后,我便常常到王十三那里去,听他说古今,听他说笑话,听他神神道道说以一些稀奇古怪但又似乎非常真实可信的事情。渐渐地,我跟王十三相互之间很熟了。

王十三其实是个弃儿。

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他的母亲背着背篓到塬上拾柴火,拾着拾着,羊水破了,王十三于是落草到崖底下一个卧着些积雪的山洞里。

从那刻起,王十三便不停地哭,哭,似乎他来到这个世上本身就带着一种不平和苦难似的。

他母亲请人念经,请人写夜哭郎单,但都没能止住他奇怪的哭声。

后来,一个女人来浪闲,说话之间抱了一下王十三说:“嫂子,这娃怕眼睛有麻达哩。”说着,用手在他眼前一晃,又一晃。

王十三于是在两岁之后被遗弃到了大路畔上。

此后的日子便是一连串的收养和遗弃。

到十三岁时,王十三一个人抱着拐棍去讨饭了。也就在这一年,他在甘肃庄浪的一个破窑里过夜时遇上了一个姓王的道人。据王十三讲,那道人不独善良心好,而且能掐会算,能解开一个人的来生。王十三于是就得了赖以糊口的营生和秘密。

后来,破除迷信;再后来,王十三就沦落到了如今的万曲。

王十三在万曲一坐就坐了二十三年。

听舅舅说,王十三其实什么都会,犁地,碾场,甚至挥着镰刀到洼上割麦。

舅舅说:“人是个灵人,就是眼睛给害下了,唉,人哪。”叹息之中充满了对王十三深深的同情和感慨。

慢慢地,我也可以到王十三的家里去坐坐了。所谓家,其实是一圈儿矮墙围着的土地庙,山墙破败,泥皮剥落,苍黑的瓦楞间有一撮一撮根根直立的枯草,业已黑朽的门框上依稀可见原先贴过对联的纸痕墨迹。

进到屋里,一股潮湿的霉味拂面而来,靠后墙支着的是一张昔年烧香拜佛用过的八仙桌。临门有一盘土坑,炕对面有个锅台,炕与锅台之间,堆放着一些诸如木桶笤帚之类的家常用具。

王十三静静地坐在炕头上。

有时,王十三会让我喝水或吃馍。令人惊讶的是,他不但能记住这里的一切,而且连每一件东西所放的位置都能说得准确无误。

比如马勺背后的那个老碗,比如门顶上挂着的火绳,以及撂在炕上扫席扫屋子的糜秆笤帚,等等。

有时不说话,自个儿一点一点地走过去,把喝剩下的半碗残水自门口不偏不倚泼到门外去。

很快我就知道,王十三还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老婆。

那一年,逃荒的人像洪水一样从南边漫了上来,之后又像细雨一样一点一点渗透到各村各户去。那时候,逃荒的人中大多是妇女,面容憔悴,蓬头垢面,一到万曲后,立即被当地的一伙光棍们团团包围了。

为了体现公平,也为了不致在争抢中发生斗殴,支书便将逃荒的女人们关在村东一间很深的窑里,随后关了门窗,挂上门帘,让光棍们在黑暗中去摸,摸到哪个领哪个。

我舅舅就是在那场南方罕见的大旱灾中给我摸到一个舅母的。

我舅母是四川万县人。

摸到最后,就剩下一个骨瘦如柴的哑巴女人了,人们于是就想起了瞎子王十三。

王十三在这年的秋季和哑巴一起搬进了村头的土地庙,安板筑院,和亮眼人一样过起养猫养狗,炊烟袅袅的夫妻生活。

瞎子,哑巴,土地庙,这也是个能写进书里的凄婉的故事。二十年后,当我坐在城市的一间楼房里举目望远时,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九岁那年的一些经历。我不禁对人生产生了一些极为复杂极为迷茫的虚飘感觉。

进入七月以后,万曲的四周就变得美丽起来,村庄以及村庄附近坡上的树们葱茏如盖,碧绿可人,而微风过山时,满耳的树叶哗哗抖动就仿佛一种音乐。

麦子已成熟了,黄灿灿的,一弯一弯泊在山上等待镰们去收割。

这时候,瞎子王十三开始忙碌起来。早晨,他天不明就下炕,担水,喂鸡,然后就坐在当院的一块磨刀石前替女人磨下地用的镰刀。

等日头升上山背时,他便背上背篓,样子非常苍老地去前山里的洼上割冰草。

他走在后面,我走在前面,我用舅母给我的捆草麻绳远远地牵着他,一脚一脚缓慢地朝塬上走去。

这时节,王十三往往会像小孩子一样问我许多问题,如路两边的庄稼,天上的云彩,以及站在坡上能看到庄里的屋子吗?等等。

常常,我在一边回答他的问题时一边想,人有一双眼睛是多么的幸福和美好啊。

到了塬上,王十三开始割草,而我常常蹲在一旁静静地看他的眼,看他的手,看他是怎样摸索着将青草一揽一揽,像剃头一样地割下来。

有时候,割着割着,王十三会突然停下来,脸上现出一种淡淡忧伤的模样,昂着头悄然叹息一声。

王十三的心里其实是装着许多许多的美丽的。

把哑巴女人接近庙里的那一夜,王十三悄悄坐在炕头上。他的内心深处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浸泡着,嘴唇微开,双腮泛红,一双粗糙的大手因为激动而不停地索索抖动。

在他的意念中,他的新娘,那个干瘦的四川女人简直就是一个永远无法破译但又美丽奇异的梦。

歇晌的时候,他拉我坐下,神态中显出些神秘的样子问我:“喂,老侄,今儿个山上没人,老爸问你个话,你可要给老爸实说。”说时,脸上竟又旋上一层浅浅的血晕。

他说:“你婶子,你看咋样?”

我说:“啥咋样?”

他说:“样子呀。心在肚子里装着呢,看不着,能看着的只有样子。”

此刻我心里明白了,他一定在新婚之夜,在有了新娘之后的许多日子里对那个四川女人做了诸多美好的想象。想象的结果是,那是个世上最美的女人。

但他又不满足于之间的这种想象,他需要找一个人来印证自己的想象,于是,他就瞄准了我。他一定觉得一个九岁的孩子最适合于自己的这种心理需求了。

遗憾的是,我那时还没有学会撒谎,更不会揣测一个盲人对于心灵之美的追求。

于是,我便用一个九岁孩子的单纯和诚实对他进行了如是客观的描述:扁脸,鹅头,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常常抿着的嘴,头发枯黄散乱,身上的衣服是一块连一块用碎花布头补缀而成的,抬脚走路远远看去裤子和腿永远挨不到一起的样子……

说完这些,我咕咚喝一口冷水,这时候,王十三昂头久久地没有表情。

他一边用手抠着脚趾缝,一边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刚才说过的一些话,“头发”,“鸡窝……鸡窝?”

看样子,他的脑子里此时充满了一种深深的困惑和茫然。

后来我想,王十三一定是回味着我刚才所做的那些描述了。他说个瞎子,自打出世就没见过头发,没见过眼睛,更没见过人穿上衣服之后所展示出来的种种姿态。

他是凭着自己脑子里固有的想象在辨别着,这个四川女人,是美,还是丑呢?

从山上回到家里以后,王十三的哑巴女人已开始烧火做饭了。鸡在院里走动,狗卧在靠着墙的树荫下,淡蓝的炊烟从屋顶上徐徐飘起时,破败的土地庙前充满了一种别有滋味的温馨气息。

渐渐地,我也敢跟王十三的那个哑巴女人接近了。我初到她家,她有些疑虑,等明白了我不过是个暂且寄居的孩子后态度就慢慢地好起来。

有时节,我还敢站在哑巴的对面,给她打一些非常简单的手势,比如问她“你吃啦?”“上山割麦去吗?”“王十三在家吗?”等等等等。

遇到这种时候,她就格外高兴,一边呜哇呜哇叫着,一边还伸出手来在我头顶轻轻地抚摸两下。

我发现,哑巴很忧郁,除了干活,她一般很少与人交流或面露笑容。她常常苦着脸,碰到陌生人时,头勾得低低的,有时还会面红耳赤显出一副很窘迫的羞涩样子。

很快地,麦子就收上大场了。

这时候,我便随了庄里的娃娃女人们去坡上的庄稼地里拾麦穗,一天下来,我不过拾一筐半篓,而王十三的哑巴女人能拾到高高的一大捆,而且还会捎带拔上一筐子嫩猪草。

中午,阳光朗照,吃过中午饭,王十三便和女人打麦子,男人提一根短短的棒槌,女人则执了杏木条子扎成的连枷。

他们双双走出屋门后,把捡拾的那些麦穗摊开在院子里,等太阳晒得麦芒轧轧微响时便开始敲打。

一般来说,这半院子的麦穗往往就是一家人后半年借以果腹的口粮。

王十三用棒槌敲着,哑巴用连枷打着。打着打着,哑巴会走过去,把王十三打净的那些麦粒扫过,然后再摊上一层新的让王十三继续打。

常常,在打的过程中,王十三会嘀嘀咕咕说许多话,说猫说狗,说庄里新近发生的事情。

尽管他知道女人是个哑巴,尽管他知道她听不见他说的话,但他还是禁不住心里的幸福絮聒个不休。

王十三的日子过得倒也有滋有味。

不久听到一个消息,说王十三的哑巴女人其实是有过一个丈夫的。

听到这话的第二天,万曲忽然间流言四飞,像有谁在庄子里挨家挨户鼓动了一样,一夜之间,人们的脸上都现出了惶惑而且不安的神色。

真的,那些四川女人留驻万曲以后,万曲人的日子渐渐就不得安宁了。常常,有一个两个的小个子男人于黄昏或午后在庄外转悠,转着转着,趁人不备时就摸进了某一家的屋里。

等某一家的主人发觉时,面缸空了,粮袋空了,那刚刚做了三天的夫妻的四川女人也不见了踪迹。

一连半月,庄子里到处都流荡着一种隐隐不安的骚动气息。

据庄里人讲,有一个瘸子,隔三差五到万曲来讨吃,在庄子里爸爸爷爷随便地喊上几声后,就贼眉鼠眼直奔土地庙。

有人看见瘸子爬在王十三家的后墙上学猫叫,叫着叫着,哑巴女人就出来,先是朝院子四周看看,撩起衣襟,把两个馍馍或一碗白面倒给瘸子后再迅速走开。

那瘸子男人其实就是哑巴女人的前夫。

当我有一天碰到瘸子,并知道了以上的一些情况后,我的心里忽然就一阵酸楚。

酸楚之余就一遍一遍告诫王十三:“晚上睡觉的时候清醒些,要是有一点响动你就喊,你一喊庄子里的人就都能听得见了。”

王十三点点头,点头的时候眼窝四周已清晰地现出一圈浅浅的青晕。

自此,王十三慢慢就失了快乐的心境。他像一只遭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终日惶惑,不是一个人靠在墙根下冥思苦想,就是双臂抱膝蹲在大门外边竖起耳朵做谛听状。

有时自言自语:“不会吧,不会吧……”

接着就给我讲述一些他和哑巴女人恩爱的故事。

按照我现在的理解,当时发生的情形可能是这样的:白天,哑巴女人给王十三做饭;晚上,哑巴女人给王十三煨炕作伴。哑巴女人在和王十三共同生活的这一段时间内,给了王十三一定的温暖,并给了他一定的安慰,她让他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从而在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久久的依恋。

于是,瞎子王十三的痛苦也就成了巨大的也是难以言说的了。

下午,当我把暗暗盯梢瘸子的事说给王十三的时候,王十三脸上露出感激的样子,并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你盯着,你盯着他进到我屋里你就给我说。”

说时,一只粗黑的大手在胯旁攥成一个小小的木碗形状。

万曲人的日子,慢慢地过着。

一天一天的黄昏,当晚霞浮上西天并给村里的树木涂上一层浅浅的橘黄时,喇叭会给村里带来一些生气,随后逐渐弥漫,让人们感觉日子里总还有那么一丝丝温馨的。

麦场上矗立起高高低低的几个麦垛。

家家门前的墙头上都晒满了割麦时拔回来的灰条和燕麦。

到了阴历七月十二日,万曲人开始渐渐平静下来。这一天是麦收节,麦上场,女看娘。女人们早早地起来,忙罢了地里的农活提前收工后,用一块花线头巾将装了六个新面馒头的竹篮苫了,携儿带女,穿戴一新地去前川后山里浪娘家。

这时候,家家的当院都安置了一张炕桌,桌上摆个香炉,香炉前放三个馒头,等夜色掩住人影时,男人们则悄悄地出来,用烧香叩拜的方式感谢老天一年来给予农人们的一切恩赐。

吃罢年夜饭,村子里开始演节目。我记得那天晚上演出的节目是:《老两口学毛选》《小两口算账》,以及用眉户小调演唱的《梁秋燕》里的“手提上竹篮篮”那一段。

演到紧要处,我一阵高兴,没想一下子从踩着的板凳上跌下来了。

就着亮光,我忽然看见王十三蹲在后面的土墙跟下,身子蜷缩,两手袖着,昂起双骨头一样暗淡无光的眼睛仔细听戏。

听着听着,咧嘴一笑,这使他隐在阴影里的样子看上去滑稽而且凄楚。

我赶忙悄悄地跑了过去。

我对王十三说:“你到前面走,前面我有个高脚板凳呢。”

王十三听出是我,伸出手,在我搀扶他的胳膊上轻轻一拍说:“能成,能成,我坐到哪搭还是个听么。”

于是我就把我的那个高脚板凳移到后面让他坐上。

这时候,我心里不知怎么就忽而一动。

我问王十三:“我婶子呢?”

王十三说:“没来,睡下了。”

我想:糟了。不过我脑子里很快一转,给王十三急急地安顿了两句之后,就沿着村里的那条蚰蜒小路直奔土地庙。

那时候,月亮已出来,扁扁的一轮月晕,模糊地贴在东天上,像是谁遗失的一段忧伤的心事。

我推门,门开着,从门缝里往里看时,恰好看到两个晃动的人影映在透着灯光的窗纸上。

推门进去,在屋外的窗台底下可清晰地听到屋里传出的细碎的说话声。

男人说:“今晚上咱们走吧,今晚上是个机会。”

女人说:“今晚上走?”

男人说:“走。我出来已经二十多天了,咱的两个娃还在他外奶家寄养着,现在不知饿成啥样子了。”

女人说:“走是要走,可瞎子回来咋办?”

男人说:“唉,这年头,个人把个人都顾不得,哪还顾得上旁人。”

这时候,女人就微微叹息一声,接着,像有谁把什么东西在炕头上敲打了一下,咚地一声,之后就有声音隐隐约约自屋内飘来。

我踮起脚尖,舔破了窗纸,从指甲盖大的一点窟窿里望进去,望得见屋里桌面上的一坨地方。

我先是看见了锅台,以及锅台旁边的一只口袋,随后就看见了摆放在炕头下面两双脏破的布鞋……

出了院子,过一面小坡,当我走进戏场附在王十三的耳朵上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他时,王十三很吃惊。

“她会说话?我不信她会说话?”王十三说。

“不但哑巴会说话,我看见那个瘸子也不是个瘸子。”我说。

我这样说了之后,很自信地将头仰仰。

这时候,王十三很震惊,他像被什么猛击了一下似的浑身一颤,紧跟着脸像薄表一样唰的黄了下来。

我拖着他的手高高低低来到土地庙。

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我正怀疑瘸子夫妇是否跑了的时候,屋里忽然传过来一阵嘀咕,我赶忙将院门用木杠死死顶上。

这时节,王十三已抄了靠墙的一把大斧堵在了屋门上。

王十三大喝:“你们不要跑,你们谁要是跑我就照谁头一斧头。”

屋里果然就安静了下来。

随后,我就看到了瘸子和那个四川女人预备夜逃的情景:两个人,一人一袋粮食,四川女人背着一小袋,瘸子则背了满满一尼龙袋。

这些粮食其实就是哑巴女人在山上割草时一穗一穗捡来的。

文章写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心酸。那时节,我还很小,我不知道发生在眼前的这些就是人间的不幸和苦难。我只记得,四川女人怨恨地盯了我一眼,然后就像没有筋骨一样扑腾地跪在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哗哗地往下流。

接着,瘸子蹲下了,在接着,王十三也扔掉斧子喉咙里呜噜呜噜地倚着门框蹲下了。

在我的记忆中,唯有儿时的这一幕,是我至今想起也难忘且伤心的一幕。

静了片刻,大家都从紧张中透过气来。

王十三说:“你还蹲着干啥,你给咱们烧些面茶。”

听到这话,四川女人像听到大赦令一样非常伶俐地站起身,轻言软语,重点油灯,她让两个男人像兄弟一样盘腿坐在炕上,自己则抱了柴火蹲在灶门前烧面茶。

油灯将人的影子放大了映在四壁的泥墙上。

小小的土坯房里一时竟充盈了一些难得的温暖气息。

喝了一会茶,两个男人拉起闲来。

王十三说:“你有福气,你寻了个好女人。”说时,将一声叹息长长地从嘴里匀了出来。

这时瘸子就低下了头,他大约觉得自己扮演如此一个角色并不光彩,因而只是点头,并不说话。

王十三说:“其实,头一晚上我就感觉到了,我只是心里窝火,你咋能装哑巴呢,你咋就不跟我说一句话呢?”

坐了一会儿,王十三又说:“我知道你家里还有娃娃,那两袋子粮食,你全背上。我只是想望着,日子好过了,你们能看上我一回。”一句话,将坐在炕边的四川女人说得眼里又有了泪花。

这时节,瘸子有些受不住了,他紫红着脸,半是诚恳半是小心地说:“大哥,要不,要不让桂花再陪你一夜。”

话刚出口,就听哑巴将土炕啪地一拍,说:“唉,这人。”接着又将自己的胸膛擂鼓一样擂了几下。

这样,瘸子就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后来,节目散了。

再后来,四川女人和她的男人就背着粮食趁着夜色走了。

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九岁那年在万曲的那段生活时,我就想起了瞎子王十三,也想起了那个凄苦而不平静的夜晚。那个夜晚,星斗满天,灿灿如灯,我和王十三几乎偎依着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坐着,坐着,直到舅舅把我从睡梦中轻轻唤回。

眨眼间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中,我读书工作,娶妻生子,在人生道路上也算不紧不慢走过了二十九个年头。我几乎忘记了这些我儿时记忆中可怜的人了。

后来,据我的舅母讲,那个四川女人曾跟她在娘家碰过一面,说起当年的经历,两个人都唏嘘不止。

她还托我舅母给王十三带过一包毛尖茶叶。

今年三月的一天,我去邻县出差,走出车站,在一块小小的路牌下,我忽然看见了王十三。

那时他正在地上摆卦摊,满头华发,腰躬背驼,要不是他那双骨头一样朝天昂着的眼睛,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二十年前见过的瞎子王十三了。

我悄悄地蹲在了离他不远的对面。

他正在给一个瘦弱的青年算卦。他拉着青年的手,拉他坐下,一边用手指在青年的掌心里摸来摸去的,一边就说着一些“鸿运高照”“前程远大”之类近乎祝福的话。

一会儿,男的走了,又来了一个女的。王十三照旧用老办法脸上很和善地接待了她。

不一刻,我看见王十三已经往口袋里塞进去了好几张钞票。我也悄悄塞给了他一张。

我想,我常常想,这世上迷路的人很多,算卦该是个很不错的行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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