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雨雪将至的天气,正午时分的天空已经阴沉得有如傍晚了,外面有些起风,就在程欣语她们眼前的那扇落地窗外面,一小撮枯叶正被一股小小的旋风卷着打着转转。
程欣语看向窗外,脸上重新荡漾起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
方茹刚才的话,引起了她心里隐隐的疑惑。聪明如她,对方又一次的弦外之音, 她当然心知肚明。
对方无非是传达给她两个意思,一个是万明诚乐于复婚,只是碍于她程欣语的存在,有些犹豫。另一个是,他们这对儿曾经的夫妻,昨夜曾共处一室谈到深夜,至于两人是不是已经同枕而眠,就留给她程欣语自己遐想了。
方茹的这个说法,与万明诚曾经表露出来的态度,截然不同。程欣语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万明诚会两面三刀,说假话来蒙骗她。但是,在她内心深处,这份信任,却也并非坚不可破,方茹的话,还是让她隐隐的有了些疑虑。
毕竟,方茹是万明诚的结发妻子,是万小雯的亲妈。让这个破碎的家破镜重圆,让正值青春期叛逆期的女儿,重新回归完整而温暖的家庭,对于万明诚来说,同意前妻复婚的请求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而她自己,是一个婚姻围城中的女人,她又有什么资格,期望那个围城之外孑然一身的男人对她钟情不移呢?
正在这时,服务员把泡馍和两个人点的菜端了上来摆好,程欣语冲着对面的方茹笑道,“来吧,动手吧。”
“好,还是西安的泡馍香。”方茹应声说道,随后闷头开始掰起馍来。
掰馍,这是吃羊肉泡馍最基本的技能,馍掰得越细,越入味儿越好吃。方茹一看就是行家,掰得又细又匀又快。
“在广州,真吃不着这么地道的泡馍。”她抬眼看了看程欣语,笑道。
“那多吃点,”程欣语也开始掰了起来,同时又漫不经心地顺口说道,“今年冬天太旱了,今天不知道这雪能不能下下来。”
“看这天气是要下雪了,”对面的方茹笑了笑说道,“我一直最喜欢下雪的天气,或许是这个城市用我最喜欢的天气,迎接我回来。”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当初是我抛弃了这个城市,但是我想,这儿还是我的家,我的城市,不会记恨我。明诚,也一样。”
程欣语笑了笑,没有吭声。眼前这个女人,在引起她一阵疑惑之后,忽然又引起了她莫大的兴趣。
但凡性格爽快麻利的人,大多没有心机,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但凡有心机的人,大多心思缜密,说话谨慎,不会随意开口,也不会随心做事。但是,对面的这个女人,似乎集爽快与心机于一身了。她爽快,不拖沓,说话开门见山,而她的话里,又可以于无声处、了无痕迹地传递出来她想表达的意思。她真正想说的话,可以一字不提,却让听的人心领神会。
“如果你们能复婚,那最好了。”程欣语饶有兴趣地看着对面的方茹,点头笑了笑,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见我呢?你们复不复婚,真的跟我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方茹看着程欣语,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亮,“毕竟,明诚……就算有心和我复婚,他心里也是顾忌你的,他怕伤了你的心。”
“这话是他说的?”程欣语目不转睛地看着方茹,笑了笑说道,“我又伤什么心呢?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当然是他说的,可他在你面前,肯定不会这么说,”方茹笑了笑说道,“明诚这个人,太内向,脸皮儿又薄,就算你问他,他都不会承认他这么说过。”
“叫服务员端走去煮吧,”看着方茹已经掰好了馍,程欣语笑了笑,招手示意叫了服务员,接着又话锋一转直接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呢?只要我能做的,我一定尽力。”
“好,”方茹笑了笑,一边直言不讳地说道,“我想,第一,是请你……尽量……远离他,第二,是请你帮我劝劝他,让他同意跟我复婚。我想,他会听你的。”
“疏远谈不上,我们就是关系比较好的同事罢了,”程欣语垂下眼帘,揽住了眼里些许的惆怅和茫然,“至于劝说,那只能说是尽力而为了,我一个外人,左右不了他的心思。”
她说完,抬眼看看对面的方茹,微微地笑了笑。
服务员过来端走了掰好的馍,不一会儿,就把泡好的馍端了回来。两个人闷头吃了起来。
“你的意见,对他来说很重要,”方茹的声音幽幽地传了过来,“我知道,只有你能劝得动他。”
程欣语闷头吃着,没有抬头,也没有声辩。她知道,声辩是没有用的。因为方茹说的没错,事实就是如此。
“当初离开他,也真是心伤透了,”方茹叹了口气,又黯然说道,“那几年的日子,简直不堪回首。一个月有三十天,就得有二十天在吵架,你不知道他发起疯来有多可恨,家里只要能拿得动的,没有他没砸过的东西。”
程欣语有些诧异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方茹。
“让人……很难相信是吗?”方茹笑了起来,“明诚给人的印象,温文尔雅,谦和有礼,谁能相信他发起脾气来,像个疯子一样呢?”
“哦,也可以想象,谁发脾气的时候,都是个疯子。”程欣语边吃边笑了起来。
“这人呐,总是把自己最好的那一面留给外人,把最糟糕的那一面留给自己的家里人了,”方茹意味深长地看着程欣语,笑道,“所以,你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你面前那个谦谦君子,在他自己家里是个什么德行。”
“是,”程欣语抬头看着方茹,点头说道,“人人都是这样,包括你和我,谁都如此。”顿了顿,她又接着说道,“包括我女儿,出了家门很乖,进了家门就不是个省油的灯。”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各自低头吃饭,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程欣语抬起头来,看着方茹,莞尔一笑。
“你既然已经知道万医生最糟糕的那一面了,还要执意复婚,为什么?不怕……又继续吵架吗?”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问道。
方茹有些伤感地笑了笑,转脸看向窗外。
“一是为了雯雯,我欠这个孩子的,我想补上,”沉默良久,她转回头来看着程欣语,“二是为了我自己,离了第二次婚,我才明白,我还是……想回到他身边来。”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又继续说道,“我知道,他未必肯原谅我,不过,我还是想尽力一试吧。毕竟,我们……那么深的相爱过。”
“我……也会尽力劝他。”程欣语低声说道。
她说这句话时,是真心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但是她此刻的心又是茫然而矛盾的,在她知道方茹向他提出的复婚的那一天,她就已经决定割舍内心对于万明诚的感情了。那个男人不属于她,永远也不会属于她。可是,就在刚才,就在她说要尽力帮助方茹的时候,她的心里,对于万明诚,又油然生出万般的不舍,而当这不舍油然而起的时候,她对于自己又陡然生出些鄙视来。
心事百结的程欣语,觉得自己一时像个迷了路的旅人,完全弄不清前进的方向。
“千万别告诉明诚我找过你,”方茹轻细的声音,幽幽地传来,“也别问他我跟你说过的事情,行吗?”
“好,放心吧,”程欣语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微笑,“可是,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相信我呢?万一我告诉万医生呢?”
方茹笑了起来,深深地看着程欣语,半天没有说话。
“我想,你不会的,”她轻声说道,“雯雯跟我说,你不会。”
程欣语轻轻笑了起来,转头看向窗外,沉默不语。
这一天的下午,程欣语一直到快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到家里。还没开门,就已经听见里面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她不禁皱了皱眉头,第一个念头就想着,柚柚明天期末考试,这功课看样子是复习不成了。
打开家门,迎面看见的,却是李芳菲,程欣语只觉得心里猛然一阵烦躁。
“呦,欣语回来了,这大周末的也忙啊。”李芳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招呼道。
“哦,大嫂怎么来了?”程欣语笑了笑问道。
“爸,妈,你们到啦,”不等李芳菲再说什么,程欣语看着从屋里出来的赵禾和罗俊飞招呼道,“不好意思啊,今天有事儿了,没接成你们。”
“欣语回来啦。”赵禾看着儿媳妇笑着说道,“砚成说你让医院叫过去了,真是周末也不得闲。”
“欣语回来了,快歇歇吧。”跟在赵禾后面的罗俊飞也说道。
程欣语心领神会,知道是罗砚成又在老太太跟前和稀泥,给自己没去车站接,编了个合理的借口。
“哦,大哥也过来了。”她看到罗家丰和罗砚成从书房走出来,又笑着打了个招呼。
“是,”罗家丰憨厚地一笑,“砚成下午打电话,说叔和婶子过来了,咱们一家人晚上聚聚。”
“欣语也回来了,那让欣语歇一会儿,咱们就吃饭去吧。”罗砚成一边大声说着,一边走到程欣语身边,冲她使了个眼色,又不动声色地轻轻碰了她一下。
程欣语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有异,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于是跟大家寒暄了几句,就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果然,罗砚成紧跟着进来了,反手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