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初秋时节，对西安来说，夏日的酷暑到这时已经是强弩之末，难穿鲁缟了，但是尽管如此，像这样阳光大好的日子，午后的气温还是有些热的。
花店门前的许悠然，已经脱去了刚才穿的那件天蓝色开衫，只穿着白色的短袖Ｔ恤衫，弯腰摆弄着花丛。嘟嘟在她脚边绕了几圈就又钻回店里去了。
人行道上行人不多，沿街的这一排两层楼的铺面，店面大多开着门，在悠然花店的旁边，有复印社、炒货店、文具店，还有小吃店等等，但午后这个时候，各个店里出入的人也很少。
罗砚成就这样站在离许悠然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忙碌。眼前是这样的安静美好，心里是这样的疼痛煎熬。
该离开了。心里的一个声音告诉他。
再看一会儿吧，看一下，就走。另一个声音又在心里响起。
灾难来得猝不及防，随着一声冲天巨响，一股突如其来的强烈气浪，把罗砚成一个踉跄摔了出去。他都没有来得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人就已经躺倒在地上了。
等他回过神来，一个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眼前的情景让他一下子惊呆了。
只见和悠然花店隔着一家复印店的那间铺面，已经被一团浓烟裹住，火苗正从焦黑的门楣处往外窜着，相邻几家店面的玻璃都震碎了，人们纷纷跑了出来，远远近近一片惊叫声。
悠然花店已经被裹进了迅速弥漫开来的浓烟中，玻璃门完全碎了，写着悠然花店的门牌也歪斜着摇摇欲坠。而就在一地的碎玻璃之中，倒在地上的许悠然正挣扎着想爬起来。
罗砚成来不及多想，也顾不得刚才摔倒时摔得浑身的疼痛，他几步赶了过去，蹲在许悠然面前扶住了她的身子。
“怎么样？伤着没有？”他急切地问着，从头到脚打量着，看她身上有没有受伤的迹象。除了胳膊上有好几处擦伤的痕迹，好像还算没有大碍。
许悠然茫然的眼睛看着他，又四下张望了一下，似乎还没有完全弄清梦发生了什么。
“没事吧？伤着没有？”罗砚成又盯着她的眼睛，焦急地问道。
这一次，透过呛人的、越来越浓重的烟雾，许悠然认出了他。
当罗砚成看到女孩儿脸上那急剧变化的复杂而痛苦的神情的时候，他心里不由得一阵战栗。那分明是雪轻的神情，雪轻的眼睛。那眼神里，明明是久别重逢的欢喜和痛苦。
“快散开！快散开！还有一个液化气瓶！”有人大声喊道。
罗砚成回头看去，只见浓烟之中有几个人从那个炸毁的铺面里抬出两个人来，一边抬着跑，一边在喊着人群疏散。
容不得再多想什么，罗砚成一把攥住了许悠然的胳膊。
“来！快起来！”他急切地看着许悠然的眼睛问道，“没有受伤吧？能动吗？”
“没事，还好。”许悠然在他的扶助下，慢慢站了起来。见她没有受伤，他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
“嘟嘟！”许悠然忽然冲着店里喊到，罗砚成这时才注意到，店里传来那只小狗歇斯底里的、绝望的嚎叫声，他一个箭步跨过去，发现原来是两个被震倒的货柜把小狗压在了下面。好在还有一个小小的空间供它容身，看样子没受伤，只是卡在里面出不来了。
罗砚成使劲抬起了柜子，小狗从缝隙里奋力地往外挤着，却依然出不来。求生的本能，让小家伙拼了命的往外钻着，眼神哀哀地看着他。罗砚成咬了咬牙，又猛地使了把力气，嘟嘟终于嗖的一下从柜子下面窜了出来，朝许悠然奔了过去。
“快离开这儿！”罗砚成赶过来，扶着一瘸一拐的许悠然往远处走去。
嘟嘟显然被眼前这个它根本无法理解的景象吓坏了，一路惊恐地狂吠着。但是它却始终围绕在许悠然的脚边，不肯独自逃走。
路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路上的汽车也纷纷掉头改道，周围一片大乱，罗砚成顾不得多想，一门心思只想尽快把许悠然带到安全的地方。他丝毫都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女孩儿早已经泪流满面。
许悠然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在心里朝思暮想却又决心永不相见的人，竟然会在这样的场面下，再一次突然出现在眼前。上一次相见，她不记得他是谁，她只知道，她与他恍若相识。这一次相见，是她与他的隔世重逢。她认得他，他是那个让她爱了一辈子，痛苦了一辈子，想念了一辈子的人。
走出了很远，在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停了下来。罗砚成才发现许悠然的满脸泪水。
“怎么了？是不是刚摔伤了？”罗砚成紧张地问。
“没有，没事。”许悠然低下头，避开他的探寻的目光。
“那怎么哭了？害怕了？”罗砚成又问道，接着又宽慰她说，“没事了，现在不会有危险了。”
路上凄厉的火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两辆救火车和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接着几辆警车也尖啸着开了过去。
“你还记得我吗？”过了一会儿，罗砚成凝视着许悠然，轻声问道，“我们班聚会的时候，见过你，买过你的花。”
许悠然迟疑了一下，未置可否。目光看向了别处。
“我和魏岭生打架，那天，还记得吗？”罗砚成又看着她问道。
“好像，有点儿印象吧，”许悠然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低头说道，“好像有事儿。”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我们像是认识……很久了？”罗砚成目不转睛地看着许悠然，突然问道。
“不……我……以前……不认识你。”女孩儿的目光跳动了一下，低声地回答道，转头看着远处浓烟滚滚的地方。
罗砚成轻轻地笑了笑，心里有些难受。
自己又犯糊涂了，他在心里想着，叹息了一声，眼前这个女孩儿，怎么可能认识自己呢？她虽然移植了雪轻的心脏，但是，她没有雪轻的情感和记忆，她是许悠然，仅仅是许悠然罢了。
而罗砚成又哪里知道，就在此时，眼前的许悠然，内心早已如火烹油煎般的痛苦。
他，是她一世的想念，却也是她因着万般理由不能相认的人。她是多想好好的端详他的脸，他的额头，他的眉眼，他的嘴角，都是多么熟悉和亲切，这个让她前世今生都魂牵梦系的男人，如今就在眼前。可是，她不能相认！不能！
当初，她是为着他一生的幸福才离开他的，现在，他就正在他正常的人生轨迹里幸福的生活着，他是人夫，是人父，他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这正是她当年的心愿。
不！不能！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认他，便是保全了他平静安宁的人生。
“刚才摔那一下，心脏……没事吧？”沉默了一会儿，罗砚成轻声问道。
“哦……没事儿。”许悠然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着罗砚成，喃喃地问道，“怎么……想起……这么问我？”
“没……没别的意思，”罗砚成微微笑了一下，“刚才那样让气浪冲倒，我自己心脏都狂跳半天，你一个瘦小的丫头，摔这一下，怕……你心脏……受不了。”
“我……没事儿，”许悠然的目光游移着，最终还是落在了罗砚成的脸上，不过停留了几秒钟就又慌张地避开了，“对了，刚才慌得忘了说谢谢你，今天多亏你了。”
“不用这么客气，应该的。”罗砚成笑了笑说道。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大火被扑灭了，事故和现场也正在做初步的清理。几家临近店面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罗砚成陪着许悠然，带着嘟嘟也回到了花店。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重的焦糊的味道。店门外面的人行道上，围着不少人，正在议论纷纷。
“他们家液化气钢瓶炸了，太吓人了！”
……
“店里两个人伤得够呛，现在不知道能不能救过来呀！。”
……
“亏着这个时间人少，要是赶上人多的时候，那可太可怕了！”
……
罗砚成和许悠然走进了花店，店里已经一片狼藉。倒了两个货柜，货柜上的东西散落一地，几个大花瓶也倒了，花束也掉在地上，推拉门的玻璃全部震碎了，门外原来的两个花篮都被气浪冲出去老远。各种花卉零零散散撒得满地都是。
罗砚成费了不小的力气，才把两个货柜扶了起来，挪回到原来的位置上。挪完了柜子，他又帮着许悠然把店里大致的清理了一下。
“你别弄了，我来，”看着累得有些微微喘息的许悠然，罗砚成有些着急，“你别太累，这样你心脏受不了！赶紧坐下歇一会儿。”
许悠然心里一惊，再一次诧异地看着他。不过，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由着他把自己手里的扫帚和簸箕抢了过去。她也的确是觉得心脏有些不太舒服了，所以干脆就拉了椅子过来，坐了下来。
嘟嘟今天大约是受了惊吓，后来一直紧紧地跟着许悠然，此时见主人坐下了，便也挨着她脚边卧下。
罗砚成也没再说话，闷着头把店门内外满地的玻璃渣子扫起来，全都倒进一个塑料桶里。又把两个吹走的大花篮捡了回来，把地上的花扫成一堆，堆在门口。
正当他收拾完外面，要往屋里走的时候，突然听见了许悠然的一声惊叫，“罗罗！小心！”
他没来得及反应，只感觉一个大大的沉重的东西从门上面掉下，擦着脑袋砸在了肩膀上，接着又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许悠然已经惊恐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几步跑到他跟前，惊慌又心疼地看着他的肩膀。
“砸到你肩上了！差一点儿就砸着头了！”她慌乱地看着他，“怎么样？肩怎么样？”
罗砚成扫了一眼摔在地上的悠然花店的门牌，抬起头盯着眼前焦急地询问他的女孩儿，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许悠然愣住了，愣愣地看着罗砚成的眼睛。转瞬之间，所有努力支撑的坚强，所有拒不相认的决心，全线崩溃了。
许悠然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罗砚成的心狂跳着，浑身无法克制地发着抖。那天晚上的情景突然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许悠然那天晚上声嘶力竭的声意又在耳朵边响起。
“别打了！别打了！罗罗！岭生！别打了！好吗？别打啦！”那天晚上，她拨开人群冲过来，拼命地喊着。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还没打够吗！？” 那天晚上，她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
罗砚成眼圈红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许悠然，他好像明白了。
“你记得我，对吧？因为，她的心，在这儿，对吧？”他用发抖的声音问道。
“是。”许悠然只答了一下字，就泣不成声了。
“你……”罗砚成的头嗡嗡地响着，想说什么在，可是又不知道能说什么，他发着抖，突然一把把眼前的女孩儿揽了过来，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流泪满面。
当然，两个缱绻情深、隔世重逢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惊怒交加地看着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