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晟西城的大街小巷传遍了一个说法，说是丞相府上的二小姐，并非他们丞相大人的亲妹妹。
话说当年，丞相母亲的胞妹，嫁的甚远，多年不曾联系。一日丞相母亲梦到多年不见的胞妹，胞妹对她说自己丈夫犯了大罪被满门抄斩，她将小女儿藏在一处破庙之中，还望姐姐救她一救。丞相母亲醒来，照着梦中胞妹所说的破庙寻去，果真在那庙中佛像后面找到一女孩。丞相母亲将女孩带回家中，那女孩梳洗干净后，丞相母亲瞧着她的模样竟和自己像她那般大时一模一样，顿时泪流满面，自己胞妹怕是真如梦中所说被满门抄斩了。此后便将那女孩留在身边，视为己出。丞相母亲西去之前，特意嘱咐他们丞相大人万万不可怠慢了他的表妹。于是那女孩便一直养在丞相身边，与丞相日久生情，不日便要成婚了。
那女孩便是丞相府上的二小姐--程鱼菱。
这说法自然是程天浩叫人放出去的，故事是假的，但他要和程鱼菱成婚是真的，日子就定在冬月初九。
冬月初九是个适合成亲的好日子，既是程天浩娶程鱼菱之日，也是程卿月和亲启程之时。满朝文武都忙着备下礼品，要趁此良辰与丞相大人贴贴近乎，唯独镇远大将军凌云愁眉不展。凌云的独子凌枭，自从听了冬月初九丞相府中这两桩婚事，便整日呆坐在房中不思饮食。凌云多少知道些他这儿子中意丞相府上的二小姐，只因知道那程二小姐年岁尚小，想过两年再上门提亲，不想那程天浩下手太快。凌云心疼儿子，便搬了个板凳坐在儿子对面想开解开解他。
“小子，你也不要太伤心了。好男儿建功立业，到时还怕没有好姑娘相中你么？”
“爹，我就喜欢鱼菱。”
“鱼菱，鱼菱，你天天就知道鱼菱。人家不稀罕你，人家稀罕她哥。”
“爹，我觉得这事有蹊跷。鱼菱怎么会突然喜欢上她大哥？是不是她大哥逼迫她？”
凌云给了他儿子一记爆槌：“你小子瞎想什么呢，他程天浩想要个媳妇，丞相府都能叫那些还未婚配的姑娘们围得鸟都飞不出来，还逼迫？”
“爹，你让我去见一见鱼菱，我要亲自去问问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不让我去，我就饿死在这房中。”
那凌云也是个暴脾气，听他儿子连这话都说出来的，气的吹胡子瞪眼睛的：“我凌家男儿必定要战死沙场，凡是有口气的就要提枪上马，保家卫国。你要是敢饿死在这，我就给你扔乱坟岗去，绝不让你入我凌家祖坟。你个兔崽子，赶快给我练枪去。”说罢揪着凌枭的脖子给他扔到院子里去了。
此时的丞相府，虽是人人忙的脚不沾地，却个个面带欣喜之色。门口卖煎饼的小哥想不通透，实在忍不住，拉住一小厮问道：“虽说这冬月初九于你们丞相府是个好日子，可这两桩婚事同时操办，你们怕是忙的人仰马翻吧，怎地个个都喜么滋儿的好像你们自己娶媳妇似的？”
话未说完，却见这小厮脸上笑意又浓了几分：“这位小哥有所不知，我们丞相府与别处不大一样。别处的主子们喜欢下人们呼呼啦啦的跟着，服侍着。但我们府中这二位小姐身边只得两人伺候。我虽是丞相府中的下人，但在下人中我也是中上等的。说出来你别不信，这二小姐暂且不说，我竟从未见过我家大小姐。不过二小姐走动虽多，但也只是远处看着，从未细细瞧清二小姐的模样。此番二位小姐同时出嫁，虽说要带着盖头。但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二位小姐就在我们中间，于我们这些人而言也是天大的喜事了。”
那小哥一脸的迷茫：“你们有病啊？”
“唉，你果然不能体会一个下人在府中伺候多年不曾见过主子的心情啊。”那小厮一脸严肃道。
头几日，鱼菱便搬到程卿月房中住下，三日后便是姐妹两出嫁之时。杨妈刚刚将两套大红的嫁衣送到房中，依着程卿月的吩咐，鱼菱的嫁衣配饰都要按着她国婚的规格一样不差。房中红烛高燃，一派喜气，金国送来的纳征堆满了屋子，其中不乏吴国稀少之物，可姐妹两人却没有丝毫兴趣，盯着桌上那两套一模一样嫁衣各有所思。程卿月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看向身旁酷似自己的那张脸：“鱼菱..”
鱼菱闻声回头，看向姐姐释然一笑，插嘴道：“姐姐，我们玩扮新娘子吧。”程卿月将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扮新娘子么？”妹妹自小对红色情有独钟，村中谁家姑娘出嫁，一身红袄看的妹妹十分羡慕，痴痴的跟着人家，恨不得比送亲的走的都远。隔壁婶子知道姐妹两定是没玩过这是个小姑娘就玩过的扮新娘子游戏，想着许是因为母亲走的早，父亲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也没那心思，于是便扯了三尺红布并着一盒廉价的胭脂送给了她们。姐妹两欣喜的不得了，当下裁了红布围在身上，将那胭脂涂在脸上。想着要给父亲看一看，不想这两个大红脸蛋子将父亲吓得栽倒在地。再后来，胭脂用没了，红布也洗的发了白，兵荒马乱父亲不知生死，这童年的欢笑便藏在了心底。
程卿月坐在铜镜前，看着鱼菱葱根般的手指灵巧的挑起几缕发丝，高高的挽于头顶，想起小时候，母亲走的早，没有人给姐妹两人束发。每天早晨都是姐妹两相互帮忙，熟能生巧，姐妹二人不仅会梳当时村中所有女孩的发式，还不时会发明出几个新鲜的样式，看的其他小伙伴好生羡慕。不一会，鱼菱便将她的头发束成当下那些贵族小姐们最最喜爱的惊鸿髻。这惊鸿髻是将发拢上反绾，成惊鸟双翼欲展之势，将程卿月凌厉的目光衬得炯炯有神。程卿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由粲然一笑。
鱼菱的手搭在姐姐的肩上，笑着说：“姐姐，你若愿意多笑笑，这丞相府中不知道要省下多少烛火钱。”程卿月起身，比量着想为妹妹梳个漂亮的样式。多年不曾为妹妹束发，不知道这手艺是不是生疏了。果然，习惯了握紧短刀的手，拿着木梳竟有些微微颤抖。结果梳了半天，也只得将鱼菱的头发束成十字髻这样简单的样式。程卿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倒是鱼菱高兴得很，说姐姐多年不曾给她束发，这十字髻虽简单，但是却梳得很漂亮。
两人换上那华美的嫁衣，鱼菱兴奋极了，边转圈边对程卿月说：“姐姐，你说是哪位古时先人定下成亲时要穿得这大红的嫁衣这规矩，真是太有眼光了。”卿月怕她摔倒，拉住她笑道：“叫你平日认真读书，你偏偏不听，又闹笑话了吧。前几朝，我们这东疆，成婚时女子的服侍多是黑色或深褐色素面的衣服。直至瑞歆朝时，因那瑞歆第七帝觉着深色实在不配他心爱的女子，反倒是这血般的大红，更衬得他的新夫人肌肤胜雪，遂改了这规矩，我朝亦延用此规矩罢了。成婚时男子女子均着红装，这习俗存在不过一百五十载，何来的古时先人？”
“姐姐，这一走天南地北，我们怕是不能再相见了吧。那时鱼菱再说错什么话，便没人教导鱼菱了。”说着，鱼菱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下来。程卿月将头别过去，不想妹妹看到自己泫然欲泣的样子，事到如今，她将自己和妹妹都逼到这条路上，除了走下去，别无他法。
短短三日很快过去了。冬月初九这一天，吴国的天空难得万里无云，阳光耀得地上皑皑白雪发出刺眼的光芒。丞相府门口锣鼓喧天，前来道喜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都被管家引到院子里喝茶去了。一身喜服的程天浩微微皱着眉，看着那一对车马，载着满满三十车的黄金和他的妹妹，要去往他此生最在意的那个男人的身旁。车队的最前端，凌云将军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手握银枪。看着程天浩向他走来，翻身下马拱手道：“丞相。”
“凌将军，此番送亲路线选在齐国境内也是无奈之举，齐国是最不想金吴两国联姻的，虽忌惮着金国的力量不敢公然出手妨碍，但他们不会善罢甘休，暗中定会多加阻挠。金国方面，刘沐会亲自在齐国虎门关处接应你们。但此番两国将军打着的是接亲送亲的名号，不可带太多人马。路途遥远，还请将军多多费心了。”
“丞相放心，凌云定会将令妹一根头发都不少的送到她夫君手中的，”
“那天浩在此谢过将军了。”
凌云看着程天浩转身离去，似乎突然意识到什么，开口唤道：“额，丞相。”程天浩回过身来。
“凌云恭祝丞相新婚之喜。”凌云有片刻的犹豫是不是要说出这句恭喜，虽说是嫁妹，心中定有不舍。但今日也是他娶夫人之时啊，这程天浩也太平静了吧。
程天浩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但几乎是同时他嘴角抬了丝弧度，微微一点头，转身向车队中间走去。但那一瞬间的错愕并没有逃过凌云的眼睛，凌云晃了晃脑袋。奇怪，太奇怪了，这程天浩的反应怎么好像不知道他今日成婚似的，难不成真叫凌枭那小子猜中了，真是逼迫？可程天浩这反应，就算是逼迫也应该是女的逼男的啊？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鞭炮在凌云耳边炸响，吓了凌云一大跳，他狠狠瞪了一眼放炮的小厮，那小厮吓得急忙扛着放炮的竹竿跑到了别处。算了算了，怎么都是他程家自己的事。凌云这样想着，翻身上马，候着出发的良辰。
程天浩的目标很明确，就是那辆坐着新娘的花车。他走到花车边上，看着站在一旁的丫鬟，似有疑惑。
“怜星，你怎么在这里？”
“回丞相话，二小姐说她实在不舍大小姐一人远嫁他乡举目无亲，便指了奴婢随大小姐去金国，在身边伺候着。”
程天浩点了点头，伸手掀开花车的帘帐，车中的人一身红袍，盖着金丝绣的龙凤呈祥的盖头，珍珠串的簪穗在盖头下垂至手旁，微微摇晃。那双素净的手紧紧握着当年他送的那把镶着幽月石的腰刀，指尖惨白。许是因为怨他，本应在丞相府门口拜别后才上车的，但她却没有。真是从未将他看作是哥哥么？程天浩这样想着。
程光走过来提醒他：“丞相，大小姐启程的时辰到了。您也该回去拜堂了。”他点了点头，胸中突然有种情绪在涌动，他嘴角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放下了帘帐，回身站在丞相府的台阶上，管家在他身旁高声喊道：“吉时已到，启程。”他看到凌云银枪一挥，车队缓缓向前移动。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挂着红色幔帐的花车渐行渐远，消失在街道的那头。
沉稳的声音一如平常：“回去拜堂。”
院子中的前来贺喜的官员，站在红毯的两旁，看着程天浩用红色的绢带牵着他的新娘走过去，感叹着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回家还得再为他们的姑娘们物色新的女婿。
一拜天地，程天浩冲着门跪了下去，心中似乎有些不舒服，为什么？不知道。二拜高堂，程天浩冲着两个空空的椅子跪了下去，眼前有些模糊的影子飘过，那是谁的血那么刺眼那么红？那又是谁的头睁着眼睛死不瞑目？夫妻对拜，程天浩转过身子，冲着那一片嫣红跪了下去，心中突然响起一个倔强的声音，似一声惊雷，震得他睁大了眼睛--“程天浩”。
当程光吃力的扶着他走回他的卧房时，他看到他的新娘就坐在床沿。明明意思意思就可以了，到场的官员没有一个比他官大的，谁敢逼着他喝酒。可不知为什么，是他非要一桌桌的敬，一个个的喝。他酒量不好，敬到第四桌的时候就撞在了御史大夫周振的身上，程光急忙扶起他，要送他回房，他却挥了挥手，慢慢稳住身形，笑了起来：“我没有事，还有四桌没敬完。”
这一笑，可苦了周振。婚礼后第三天还有同僚围着他细细追问丞相的笑容是何等的惊为天人。周振一遍接一遍的说明，那日丞相的笑是如何区别于平日里那些皮笑肉不笑的假笑，那日丞相的笑又是如何皓如水中月，灿如天边星。只是那笑中隐隐的苦涩，他却从未与外人道。为官多年，官场之险恶，如临深渊。程天浩年仅二十八岁已是一国丞相，这种人的舌根，不嚼为妙。
程光费力将程天浩扶上了床，这美男醉成一坨泥与普通人醉成一坨泥果然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这美男醉成的泥，即使它只是一坨泥，它也是叫那些前来贺喜的小姐太太们十分倾慕的一坨泥。这直接导致了他不仅要扶着这坨泥，还要防着其他人来将这坨泥揽到其他地方去。程光冲着新娘一揖：“夫人，我将丞相送回来了。”说罢转身要走，可想到夫人现在还盖着盖头，怕是没看到丞相已从一个浑身散发着英俊潇洒气质的人变成了一坨浑身散发着英俊潇洒气质的泥，已是不能替她掀开盖头了，于是开口道：“夫人，丞相今日醉的实在厉害，还是请夫人早些歇息吧。”
听到程光关门离开的声音，程天浩微微睁开眼睛，他这一天被到处的红色晃的眼晕。可眼前这一片嫣红却叫他的灵台稍有清明。他冰冷的手指覆上双眼，心中那丝不适又缓缓袭来，一个名字从唇边溢出：“卿月。”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个名字，便昏睡过去了。
“卿月。”听到这个名字，一双素白的手在华美的红袍下瞬间握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