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人|张云龙 写信人|胡应龙 整理|莫小米
这是20世纪50年代，一个年轻的志愿军军官写给一个小学女教师的信，历时一年，共50封，约15万字，被收信人细心地装订成册，从第一封刚被人介绍认识开始，到第五十封，确定关系为止。我们为字里行间那份美好纯洁的真情所感动，节选其中15封6000多字，以飨读者。
第一封信
杏菊同志：
当妳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一定感到陌生。因为我们是第一次通信，友谊还只是开始。
俞寰同志休假回到部队后，把妳的情况作了一般的介绍。关于我的大概情况，浩范同志（后文看，俞寰同志和浩范同志也是一对恋爱青年。）可能向妳谈起过。这里让我来自我介绍一下吧。
我叫胡应龙，浙江杭州市人，诞生于1930年12月，今年虚龄28岁，文化程度初中三，家庭成分过去是高级职员，现在是革命家庭。
我1950年3月参加部队，1952年秋天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一直到现在。现在志愿军467部队1分队担任测地队长的职务。在组织上，1950年1月在杭州参加了共青团，1956年1月在部队入党。
关于我的家庭情况：有父母、两弟一妹，父母和小弟弟住在北京，我父亲在北京中央财政部工作，小弟弟在北京读高中，大弟弟和妹妹在杭州。妹妹在浙江麻纺厂工作，已婚。
我爱活动，亦喜欢静，不善谈，喜爱文艺，平时爱拉拉手风琴、胡琴，吹吹箫、笛？ ？
（男方的自我介绍，属当时的经典程式：报上年龄姓名后，家庭成分、工作履历、组织关系是首先要说清楚的，之后才是家庭成员，个人爱好等。）
上面是我的一般情况。我希望妳在来信中谈谈妳的情况，工作上、思想上、生活上的情形，行吗？
今寄上去年休假时在杭州照的相片一张，以作留念。我亦希望妳在来信中寄来妳的相片，别的下次谈，祝妳愉快！
来信请寄：志愿军463部队3分队。
胡应龙57.7.2于朝鲜
第二封信
杏菊同志：
刚才从野外作业回来，收到了妳给我的第一封信，以及随信寄来的相片，心中说不出的高兴。
自从寄出给妳的信开始，一直都在等待着，计算着可能收到妳来信的时间，预计在16号左右就能收到，但是直到今天。虽然俞寰同志曾告诉我：妳也参加肃反离校了，来信可能要迟了，但是焦急的心情并不因此而减少？ ？
虽然我们通信还是第一次，可就是这第一次通信，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感到妳热情、活泼、性格明朗，多方面的爱好，真得好好向妳学习。
23日到29日，我们这里进行了反右派分子的斗争，在声讨大会上很多同志发了言，讲到旧社会痛苦悲惨的生活，使我几乎掉了泪。
杏菊同志，我有个建议，妳看是否可以，为了避免麻烦和有些同志的取闹，妳来信时，信封上最好不要写明详细地址，仅写上“杭州胡寄”就可以？ ？（男方虽已28岁，谈恋爱还是得悄悄地。）
夜深了，下次再谈。祝妳工作顺利、愉快！
应龙57.8.1前夕于朝鲜
第四封信
杏菊同志：
这封信是今天上午俞寰同志带给我的。当时有很多同志在场，不得不克制自己，免得乐而忘形，招来同志们的取笑。
这里让我介绍一下我们的任务。我们队是测地的，测量在地方上来说是建设的尖兵，对炮兵来说就更加重要，炮要打得精确，必须通过测量找到精确的阵地。测地是一个精细的工作，也是爬山越岭的艰苦工作，但我很喜欢它。
经过这10天的野外作业，都变成“黑炭”了，但精神是愉快的，每天作业回来，跳在临津江清澈的水里洗一个冷水澡，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可惜我不会游泳，正在学，妳会吗？
我准备在9月间回国休假，最理想的打算是：在北京过十一，然后南下，到杭州玩几天，也准备来看望妳，但不知道妳是否欢迎我这个远方的客人，不至于讨厌吧？
这封信是在作业空隙写的，字很潦草，请原谅。最后祝妳健康、愉快！
应龙57.8.23
第八封信
杏菊同志：
在余姚分别后，我在当天下午六点三十分顺利地到达了杭州。
在慈溪虽然仅短短两三天，而且天又不作美———下雨，我仍然感到非常愉快，这短短的两三天，亦将成为我回忆往昔的一个主要内容。我感到我们和没有见面以前相比要熟悉了许多，正如妳所说：“对我们今后友谊的发展和巩固是非常有利的。”
虽然我们这次双方都没有进一步的表态，这也是正确的，说明我们都很慎重，是以严肃的态度来对待这一问题的。从第一封信到现在，还仅仅只有三个月左右，如果现在就决定，未免太轻率了，毕竟这关系着终生的幸福，我想妳一定能谅解这一点的。
对于妳爽直活泼的个性，我是很欢喜的，可能我的个性比妳要“静”一些，但也并不是完全和在妳家里那样，光躲在房间里看书，这主要是环境陌生，老实说也有些拘束，到底是客人呀？ ？（这次会面，估计连手都没拉一下吧。）
向妳爸妈问好！
应龙57.10.3于杭州
第十七封信
杏菊：
这是我们通信以来，第一次对妳这样称呼，可以吗？我想妳是不会反对的，当然我也是有充分理由的，其一，同志，这是个事实，决不会因没有冠以同志两字而受到怀疑；其二，加上同志两字，虽然这是最崇高的称呼，但未免觉得呆板些，没有现在这样来得随便，这些理由充足吧。如果妳还是不愿意我这样称呼，那我今后就称呼妳何老师好了。（杏菊是小学教师）哈！
那张不像样的照片看见了吧，请妳说一句良心话，像吗？
（他们经常互赠照片，关系应该发展得很平稳，只是对照片的评价从来都只是“像”或者“不像”，从不见今天流行的“美”、“帅”这类字眼。）
我们建立友谊已经有4个月了，在这4个月中我总共收到了17封信，平均每个月有4 1/4封，最多的月份竟有6封之多，由此可见，我们的友谊在不断地发展。
部队已经开始了社会主义教育，这一周是非常紧张的，一天8个小时都在鸣放声中溜了过去，一点空闲都没得，现在已经是夜里10点多了，全连同志都已安然入睡，四周静悄悄的，窗外飘着今年第一次雪花。
杏菊，近来不知怎么回事，只要一空下来就会想念妳。我又要在这里问妳了，这次不是要妳再谈谈对我的看法，而是要妳谈谈对我这个职业———军人的看法，但要给妳一个限制，不要谈“军人无上荣光”之类，而要妳谈其他的，譬如：长期远离家乡等问题，好吗？（也太含蓄了，办公室年轻网络女编说：“谈谈妳对异地恋的看法，不就行了么。”）
我对妳，老实说没有其他的意见了，亦没有其他需要特别了解的地方，只是在妳的健康问题上还需要了解一下，上次我们见面时，我觉得妳的面色比较黄些，似乎有些贫血。妳应该多加注意。（估计是女孩子节食所致）
应龙57.11.30夜
第二十封信
杏菊：
今天是离开驻地的第四天。实弹射击还没有开始，测地作业在继续进行。
今晚我住在朝鲜人民的草房里，生活条件很差，我们和朝鲜人民挤在一条炕上。
谢谢妳，没有去看戏而给我写信。妳的相片我早已收到了，并且已经看过几十遍了，很像妳，很有人民教师的风度，但是给不知底细的人看到，一定会以为是哪位小朋友送给我的。（这花言巧语的）我希望妳早日看到我的相片，到底像我否，不管怎样，一定是像军人的。
《家》，已经在出发的前一天看了，我是不会掉泪的，不像妳那样。对牺牲于封建礼教下的瑞珏、梅表姐、鸣凤深表同情，和从前生活在封建势力下的青年相比，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幸福啦，有党和同志们的关怀，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真的不该有其他个人的打算，应该努力地工作。（幸福指数好高哦，我相信是由衷的，50年代人都这样。）
好啦，信纸也没有了，这封信是放在膝盖上写的，字本来就写不好，更加歪歪扭扭了。
应龙57.12（日期漏写）
第二十一封信
杏菊：
范浩已经给俞寰同志来信了，“好哥哥”、“好妹妹”叫得怪亲热的。这是给妳向她取笑的本钱。哈哈。（范浩和俞寰曾经有段时间闹别扭了，眼下又和好了。这也是男方给女方的暗示，或曰挑逗吧。说实话，漫长的整理过程中，我觉得这一对也太正经了点，我都要打瞌睡了。）
杏菊，关于我们的事情，我准备向组织上提出，要求组织上来向妳单位了解，妳同意这样做吗？我想是不会见怪的，这样做并不是对妳不信任，不，绝对不，这是因为军官的婚姻是要受党的监督的，这是规定。有组织的帮助，我想对我们的事情是有利的。妳同意这样做吗？
同时，我也非常欢迎妳通过组织来对我进行了解，什么时候都可以。
（年轻读者会觉得不可思议，当时却是惯例，不知道有多少有情人曾因为通不过政审无奈分手。）
杏菊，我记起来了，上次的信忘记向妳提出批评了，妳想想我要批评妳什么？只批评一点，为什么对于我的问题妳不能大胆提出来呢？怕羞啊？ ？
（那年头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情书也不例外。估计女方每次都要求男方批评她，帮她进步。）
应龙57.12.26
第二十四封信
杏菊：
时间飞似地毫无留恋地过去了，我每天都伸长着脖子盼望着妳的信，而且总以为妳的信会很快地到来，结果呢，到今天也没有盼到。
我为什么盼得这样着急？理由有二。其一，妳今年还没有给我写过信，其二，我去年12月给妳的信，按照一般时间去计算，如果在途中不遭到意外的话，妳应该全收到了，妳会很快给我写信的，所以我也就今天盼明天，明天又盼明天地盼着，虽不能说“望眼欲穿”，但也盼得很。不知道是妳工作忙，没时间给我写信，还是我刚到师里来，（男方在上一封信中提及，已经调到演出队。）同志们没及时把信转来，使人猜不透。
不，妳再忙也会给我写信的，一定是他们没有转来，或许已经在路上，或许明天就能收到妳的信，但愿这样。
龙58.1.13
附言：去年12月18、22、26、31日和1月6日的信都收到了吗？请告诉我。
（女方拖延了回信的时间，之前从未有过，是为了考验男方感情深度，还是想静一静，思考清楚两人的关系？）
第二十八封信
菊：（时间已有半年，称呼终于改成“菊”了，是又一重大突破吧。）
前天收到了爸爸给我的信，在信上除了谈工作谈学习，以及“除四害”，还谈到了我们的事情，并要我代他们向妳问候，那么我就在这里代他们向妳问好吧。
我们这里已经认购公债了，妳买了没有，我买了20元，按照工资的百分比来计算是超额呢，这对国家是有好处的。
菊，妳把我的名氏简化了，我非常同意，因此我也只好效仿了，（呵呵，果然的，要不是女方先简化，男方不敢造次。）今天就谈到这里吧。祝妳顺利、愉快！
龙58.2.2
第二十九封信
菊：
妳这几天看报纸没有，有个好消息，我想妳看了一定会高兴的：我国政府将就志愿军撤出朝鲜问题和朝鲜政府协商，这是为了进一步和平解决朝鲜问题、缓和国际紧张局势的重大举措，是我们保卫世界和平的又一重大努力，也是对于美帝推行战争政策的一个沉重打击？ ？
这是从大的意义来看，从小里看，我们离开祖国整整5年多了，是多么想念呀。虽然每年能回国休假一次，可是短短个把月，丝毫没有冲淡想念祖国的心情。当然，不过是思想上想吧，我们并没有忘记身负的保卫祖国的重责？ ？
虽然现在有这样的消息，但也不是一下子能全部撤离的。不管怎样，我们仍旧是和过去一样，警惕地坚守在三八线上。不过这个消息对我们来说是太高兴了。菊，妳能了解这种心情吗？
（说了半天还没说出“我终于可以与妳团聚了”，但菊一定是理解的。）
祝妳春节好！（这天是小年夜了）
龙58.2.16
第三十四封信
菊：
本来是打算7月休假的，情况有变化，假期就随着变化了。我为什么要选择7月休假呢？也就是为了妳的暑假，在暑假里，无论怎么样，总比平常空一些吧，这样我们可以尽情地谈谈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否可以继续发展———明确起来。
菊，请原谅我的直率，说真的，对妳的感情在我来说早已突破了一般友谊的范围，因为不了解妳对我的感情的程度，还没有勇气向妳大胆表示。
菊，我想起来了，妳以前曾在信上说，“一个幼稚的她的心似乎已经献给他了。”后来我要妳解释“她”和“他”所指的是谁，妳却总是避而不答，这说明了妳是个调皮鬼。这次我还是要再问妳一遍，“她”和“他”所指的究竟是谁？不许妳逃避？ ？
（明明妳知我知，还要问来问去，这样的爱情游戏比现在动辄就“老公”、“老婆”的方式好玩吧！）
菊，现在我们很忙，为了加强“朝中友谊”，为了做到部队撤出，友谊长存，现在正在帮助修建一条六公尺宽、三百多公尺长的河道，以扩大耕地面积？ ？
休息时我们开展了文娱活动，告诉妳，我也学会了朝鲜集体舞，妳要学吗？我担任妳的舞蹈教员虽然不称职，可是我非常乐意教妳，而且我深信，妳这个舞蹈家跳起来一定会非常优美的，哈哈哈。
龙58.3.13深夜
第三十五封信
菊：
看到报上志愿军撤出的消息了吧，妳一定以为我已在回国的途中，其实我还在朝鲜。妳一定愿意我回到南方吧，当然，最好是浙江喽。说实话，我也有这样的愿望。唉，可是事与愿违，前几天支委扩大会议上传达了我们的目的地，恰恰在北方，具体的，北纬四十五六度，松花江畔的一座工业城市附近，那里的气候，最冷到零下40几度，城市的名称我现在是不能告诉妳的，我相信妳会谅解的。
菊，当妳听到这一消息会怎么想？我知道，我在朝鲜的时候，妳就觉得我们相隔太远了，现在虽然回到祖国，但直线距离似乎更远了。按照我的愿望来说，这个地方也是太不理想了？ ？
当然喽，不能这样想，我们军人首先应该服从国防的需要，何况我又是个老党员，应该坚决服从党的命令，而且在思想上丝毫不受影响。（消极思想，只能露个头而已。）
龙58.3.23
第三十六封信
菊：
我真高兴，中断很久的通信，今天宣布恢复了。因此我给妳寄出回到祖国的第一封信。
假如你们那里教师下放，我一定支持妳，支持妳头一个打报告，支持妳成为第一代有文化的农民，并且我以此感到光荣。菊，告诉妳，我们单位前一批下放干部到密山参加农业生产去了，明天倘若上级决定召我到这个地方去，妳打算怎样呢？能支持我吗？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开拓，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双手，现在虽然还有人称它为“北大荒”，但是它将来的前途是远大的，远景是美好的，将来就成为祖国的“北大仓”了。
龙58.4.2
附通讯处：哈尔滨市9843部队一分队
第四十五封信
亲爱的菊：（通信10个月后，第一次说出“亲爱的”）
让我鼓起勇气把我要说的话告诉妳吧，亲爱的，妳知道吧，我觉得我已经深深地爱妳了，这是真的，这声音是从我心灵深处发出的，而且是在经过了特别慎重的考虑后来向妳表示的。我在这里可以向妳起誓，我从来没有向其他女同志表示过，今后也一样，不会向第二个女同志有所表示。请相信我一个革命军人、一个共产党员的道德品质。
菊，我这样说妳不会怪我吧，如果妳不高兴的话那我就把这些话收回。是的，也许现在说还嫌太早，我们相识还不到一年，尤其是只见过短促的一面，可是这爱情在不断地折磨着我，我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向妳表示了以后，似乎会感到轻松一些，但是也有些担心，不知道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果，等待着我的是失望呢，还是？ ？菊，请妳慎重考虑后告诉我，允许我爱妳吗？
龙58.5.24深夜
第五十封信（最后一封）
亲爱的菊：
妳还记得吗？妳是在什么时候收到我的第一封信的？到下个月，我们建立友谊是整整地一年了，看到一年来友谊的发展，令人高兴，我觉得应该好好庆祝这一周年的纪念日。我希望我们能够永远地生活在一起。
亲爱的菊，告诉我，妳有这个愿望吗？妳在包相片的纸上写“妳的菊”，难道妳真是属于我的吗？那么让我在这里第一次大胆地吻妳，告诉妳，我同样也是属于妳的，我除了忠于祖国，忠于党和革命事业，也一定忠于妳。
妳的龙58.6.23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