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甘肃散文的思考
姚学礼
一、甘肃散文的当前处境
甘肃省的散文一是自处在当前的所谓大散文、文化散文和小女人散文间。二是批量的快餐散文,即以网络为主的所谓多元、先锋、新锐为特点的大众性,即时性,开放性,自由度,便捷性,真实性和明显的自我性的“日常化,平民化”散文。这种大众化、平民化、日常化的散文只重视“重视生活化的特征,写实性的品格,非教益性倾向,以自我记录和抒发的意味而对传统散文观念构成了巨大的冲击”,对在大散文中所看重的概括性、虚构性、典型性、教益性等等并不在意。三是以甘肃地域为记叙内容的所谓西部散文,这类散文构成了甘肃散文的特征。近年来,这类散文在报刊和散文集中大量涌现,已形成一种氛围和追求。
这是散文的处境,即散文自己的处境。我之所以提出这三种是针对和不同意甘肃一些评论家的不确切或粗泛的分类:例如按政治和时代变化来找出与之对应的主题和内容加以论述,而不管还有其他更好更深刻的散文,由此选择几篇“时代主题散文”来论甘肃散文常常是挂一漏万,甚至不准确或是错误的。另一种评论是将甘肃散文分为大散文,所谓大散文是指题材大,取景远,从历史文化角度来来谈社会自然和人,但又忽略不提何谓“小散文”,既有“大散文”与之比较的“小散文”又不论及,这就不“平稳”了。同时与“大散文”相提并论的是所谓反映社会现实的散文,短精美文散文,新散文,亲情散文,乡土散文和纪实散文,这六种散文并列成甘肃散文的“方阵”。我读了一位名家的叙评,他是这样分类的。明眼一看,在这种划分里概念不对等不清晰显而易见:例如短精美文怎么与具体的新散文相分类,亲情、乡土散文就不能是短精美文吗?大散文对短精美文如何评价?社会现实难道不包括其他五种散文吗?但我们的评论界却大论特论,不绝篇幅发表于报刊。还有一种分类是,校园散文,军旅散文,工矿散文,乡村散文,商业散文或问题散文,社会散文等等,这又错误地将学生写的,战士写的,工人写的,农民写的,商人写的或为工、农、商、学、兵写的散文而去分类。试想,工人就写工人不写军旅吗?怎么以人的分类和职业来界定散文品质,这同乡情、亲情、爱情、社情、“小女人散文”、“学者散文”、“官员散文”、“小说家散文”分类一样是一种混乱和表面化分类,引导认识是从社会表层去理解。如果我们按这种社会分工式去写散文,岂不是十分可笑吗?而当我进一步探究时却发现,当前甘肃评论界这种粗糙化评论和“炒作”,是甘肃文坛一些人有意搞圈子,将创作的作者以老年、青年、兰州和各地市分成人际圈,圈内人故意抬高和评奖,圈外人视而不见,见而不论,论而说坏。这些做法造成文坛风气不正,形成谁有编辑权谁有评奖权和谁出钱谁就被评奖,谁也就作品“优秀”,反之则没人理会。这是令人十分痛心的。但文学作品毕竟是一种客观存在,一旦在社会中流传,社会会有评价,尽管一时还不在主流报刊被编辑所论及,我认为这是暂时现象。我这里将甘肃散文分成三种类型,就是从“实”招来,以实际发生的散文事件这个事实,又从特色加以分类的,虽与上述几种分类不尽相同,但是出现的状态就是这样。
甘肃这种散文局面和状态,可以说:雅多了就是俗,俗少了就是雅。
我们需要拨开泡沫看流水。水在流泡沫也在流。泡沫在飞溅,水在泛滥。
新的甘肃地域的人文精神,智慧之思的“真我”和独特个性语言,表达内心体验和内心世界的不可限制性,不可离开时代的自己的哲学认识和追求理想的抗争、痛苦,这是散文家必须奉出的见证。
我说的这三种散文在量的层面开始了泛滥,也就是说散文以三种形式开始走失自己。
老实说,作为时尚的大散文,多是借社会生活的主旋律或借偶发事件,或借古今中外遗景遗老、外在化、议论化地抒发情怀,批发知识。这类所谓文化散文,大散文,在借景抒情,借古说史中并不是真正的以自我的血肉与灵魂参与,也不是真心实意和泪水融化,作者的心跳和其他人的心跳并不一致,作者的痛苦并不是历史的痛苦,作者寻找的自我,并不是真正的自己,是一个借别人的名言启发和灵魂认错,以一种他人的概念冒充自己的认识、领悟以及人性的冲突和升华。可以说,近年来的一些批量的历史文化的大散文,是一种伪灵魂的“历史演义”。
第二种发表在当前各种城市晚报和平民化的刊物网络上的轻软散文,可以说在适应城市平民和青年口味上是从最低层面,最基础层面拥有最广义的普通读者,群众性的人文品质满足了社会最多数人的阅读。这是与文学的市场化、产业化、商品化分不开的,散文以短平快特点直接成为人们最先认知的文字——散文商品。这类散文,使诗无法比拟的,因此而成为快餐或者叫松花蛋散文、饮料散文、小菜散文或泡沫散文。但它作为一种大量存在,是不能不承认它存在和生存过的作用。
第三种是甘肃自己作者写的西部散文。这类散文,出现得多了,也就滥了,成群结伙,万马奔腾时也就丧失了马。用“西部”定义去写作,且形成潮流和群体活动这种倡导和先验会使西部散文成为一种外在的形式。当前甘肃散文的缺失正是倡导定义所导致的缺乏,许多作家作者看见一个西部自然物件,借一个景物,从一匹马、一只羊、一片草、从沙漠、胡杨、荒山风雪去想象一下,即一个自然物加一个想象的比喻,构成了十分浅薄可笑的西部散文。西部的标签是大漠、马、风雪等等。翻来覆去从这些自然物中一再重复看似有实却无的忧患意识,许多作者写的西部苦难,认真检验起来是伪苦难、伪忧患、伪西部、伪人性,是大搞假,作秀,是无西部知识,是以无用的风雪景象与人搞成的若即若离的泡沫散文。
二、如何认识西部散文
以西说西,不一定是西部散文。循文而散,太散而太文也是当前散文的一大流感病。
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西部散文?二十年前,我在1986年出版的《中国古二月》后记中《沉思在西部韵律层》文中说:“西部和西部人对峙的中间流淌的一条河才是西部”。即天人合一的“一”,一是和谐的部分。换句话说,西部精神是人性的人,物化的人,拟人化的物所体现出来。具体讲,西部给西部人,又由西部人给西部提供了人性中的人,物化的人和拟人化的物。一是人性中的人。要认识人性是以动物性为机体所制动的。人性说到底也是动物性,不过是相比其他动物有智慧和会创造工具,并形成一种社会公共秩序和公德。人性中包含兽性的一面,即凡人都有真善美与假丑恶,人的欲望中有动物的本能,并由之产生出贪婪、残忍、无情、自私、愚蠢、粗暴、丑恶。如果人性没有这些,人就会完美,但由于人有这些就会在人之间产生战争、掠夺、残杀、丑恶。西部人生活在自然条件恶劣的环境中,生存斗争即人与自然的斗争也就成为主要的方式,描写这方式不是对外在情景发感叹,想象一个神话糊弄小孩,而是人性与天性的冲突。
二是物化的人。这是指被现代化物质化了的人。西部尽管自然环境落后艰苦,但现代经济中的商品,在商品化着人际关系,金钱、利益。人的价值取向是以利害而存在的,生存的目的,人生观、价值观已商品化。消费语境,商业语境,外来语境在侵入并融进散文中,散文正在异化,散文的出路和走向如何,正在逼向敏锐的散文家。原生态中的原始动力、性在呈现各种商品属性。人的变化与人自身已发生不和谐。
三是拟人化的物。对西部物的描写,对物的爱恨,对风景山水草木风云自然的咏唱、抒情、寄托思想、讲明道理、将物比喻成人,借景生情。物还是物,人在自作多情,这种喻体的人是人化的物的还原,人是替身和代言人。
因此,我们追求的是一种和谐精神。西部的和谐仍然是人自身的和谐,人与自然即生态的和谐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三个方面。人自身的和谐,主要是人的思想观念,精神感情状态的平和;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主要是公平的利益关系,以及政治文明;人与自然世界的和谐,主要是人与物质文明生态平衡。这里有一元与多元的协调,换句话就是“求同存异”,和就是“同”是“一元”,谐就是“多元”的调和在一与多的统一体里,每个人都可发展为崇高的人,每一个人都可能犯错误,成为平庸或非高尚的人。儒讲“和为贵”、“中庸之道”,佛讲“众生平等”、道讲“天人合一”,基督讲“博爱”。皆是唤起对自然亲近,对人的关怀,作为散文也是在这种具化为社会中的名、利、情、理想与现实、生与死这五个方面予以阐述。或者说散文之文是一种“不平则鸣”。因为不和谐才要表达对和谐的追求,揭示不和谐、不满足,才倡导和谐,写反差,写不和谐成了文学的使命。
为了弘扬和谐,赞美和谐,热爱和谐,珍惜和谐,保卫和谐,肯定和谐,服务和谐,表达和谐,才讲究爱、仁慈、和平、同情心、真善美和良知。文艺的使命和责任、任务和担当就是:揭示不和谐、冲突、矛盾、斗争、痛苦、艰难、苦难意识、假、丑、恶、愁、麻烦、失落感、孤独、命运和坎坷不幸、人物的悲剧、酸、辣、涩的感觉、浮躁、残酷、险恶、惊心、悲愤、怒、分裂、不公平、不平等、损人利己、强暴、低俗、煽情、作秀、愚昧、无知等等。
但是如何深化这一“和谐”主题呢?是跟风式跑跑而已,还是认真思考其中的内核。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泥球,泥球吃细菌垃圾,这种食物链是一种弱肉强食,正如富起来的人就强大,穷下去的是弱势。要不要这食物链?食物链显然不平等,残酷、强逼、斗争、痛苦、艰难、失落、愤怒、惊恐、损人利己、作秀、虚假或者强者的快乐、享受、幸福、发财、爱情、满足、美好。这种反差在随时发生,不平等才造就斗争,斗争就是换言之“竞争意识”,有竞争才能社会进步,进步发展是一种文明。不竞争创造,社会就落后灭亡。在竞争中有人破产了,失业了,穷了,死了,有人富了,幸福快乐和享受起来。从“自己”中复活生机和繁荣生命,弱肉强食在这里又成为一种“不和谐”的和谐的“食物链”。那么,我们究竟创造一种什么样的和谐,我们如何认同不和谐。为了共同的和谐,强者如何作出牺牲?不是为了个人的幸福才去争取幸福,能不能做到“我为人人”而不要“人人为我”呢?如此等等,这是我们西部作家要思考和回答的。
换个说法,从某种更高角度俯瞰,诗歌、小说、评论和散文没有界限,散文和任何知识学科没有内容限制,世界一事一物里都写满内容,所有的内容和无法归类的文体都可统称散文。但当散文被找到一种模式和典范时,同时也是散文僵化死亡的开始。散文只有抛开一切规则与章程,不拘一格才百花开放。
散文是作者对世界思考的直接的表达。但世界是不可言说的。
散文是行走的,它没有结果。
一个思想独立的人,才能写散文,一个爱讲道理的人写不好散文。
散文没有结构和语言的束缚,散文之美在于细节,在于诗意,但拒绝标签。语言干净而透明,像水一样无形流动。一个词的出现像一场爱情的出现一样迷人,一样神秘,一样不可言状。
三、那么西部散文应该追求什么
我是一个诗歌作者,已经出版诗集17本,出版小说集2本,美术作品集1本,还出版了散文集17本,在这40本书中散文就占百分之四十三,这说明我是为甘肃散文在试图做出贡献。我的散文可以说全部以西部为出发点:系列散文三部曲《陇东初录》、《陇东人》、《北地草》;西北三部曲《山出西北》、《天倾西北》、《水流西北》;还有《土炕夜话》、《渭州夜雨》、《谢天谢地》、《籁物》、《天呀》、《崆峒传奇》等,这些散文都是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写出和出版。在这些散文中,我是按照自己的思考去追求和写作,我是想回答西部的至关重要的问题。我觉得没有西部人独特抒情的空间,没有西部人自己的语境,没有西部人自己理解的和谐自然和西部血液中特有的黏稠和流动,我们怎么能从纸面抵达现实事物的本质?西部的精神有时候难以准确把握,西部的本原有时候让我痛楚,但不露声色的西部秃山荒岭一座连一座横陈不断,面对沉寂我只能一个人去喊,也只能一个人在荒山中消失。西部的荒凉是一种传统,从古至今在统治着原生状态和西部人文精神。
诚然,尊重传统价值观,讲求文以载道精神,追寻人生意义和高尚精神,拒绝文学的市场化,以“雅”,以忧患悲悯意识表现西部人的生存状态,挖掘西部独特的资源,揭示西部独特的自然环境,特别是西部人与自然的矛盾,将这里从人一进化就首先遇到的生存冲突,以一种原生态的面貌表现出来,是西部散文的一个重要特征。这种本土性的苦难、苍凉、坚硬、苦涩、孤独、荒凉、以及人与神即人与物之间的焦灼、不安、寻觅,使西部散文大放光彩。这是西部散文的光环和亮点。
但是我们还要看到光环下的阴影和缺失。
如今,西部究竟有什么独有的精神?边塞不边,塞外不外,却用一再重复的描写去写西部农耕和游牧生活,而这已不新鲜和真实了。西部不是唐朝或汉武帝时代的边塞,塞不见塞,关口是一堆黄土或几块砖石,塞外的作用已经失去。现在甘肃的地理位置处于中国经纬线的中心,如今农牧民生活方式已不同于50年前,却还以1000年以前的情态来写,不太可笑吗?问题最为严重的是反复吟咏已不存在的事物,只凭一点作者的联想和发挥,所谓灵感一动和无病呻吟,这样的重复能产生真正的西部作品吗?问题还在于我们对“西部”的定义并无确切内涵,却以一种空洞的概念和定义去完成一篇篇二三流之作。其实,真正的西部作品不是西部定义下的产物,不是西部人在一个时期的潮流和群体活动。
如果用无限可以重复的道德、崇高去完成“文字”,它只是社会的一个平常产品,毫不稀奇,也不珍贵。
我觉得,在中国甘肃这个地域和时段上,最低层面,最基础而拥有最广义的普适性、群众性和人文品质,才是上帝赋予人的原创动力。这是属于人性的最不可或缺的第一推动力。散文创作的最初最永恒的驱动力是支撑点,缺少了真实性这一支撑点就不会有创新。也就是说,真实的西部应该具有一种迫使我们创作的原动力,不要去人为地引导。现在我们还没有找到西部精神,我们又不能人为地制造概念定义而去追求意念中的东西。“陇人”是什么?谁是“陇人”?需要我们回答。
我们都习惯在最高处树起高标,高山之上,崇高意识之上再加高,其实这立足点错了。我们应该在生活的最底层的地方树起高度:西部是在西部最低处树立文学的高标。西部是在时代的生活最底层站起文学的高度。
(作者:甘肃省作协副主席、平凉市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