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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李妈(1)

她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已经坐了十四天了。这十四天来,从早到晚,很少离开那里。起先五六天,她还走开几次,例如早上须到斜对面的小菜场买菜,中午和晚间到灶披间去煮饭。但五六天以后,她不再自己煮饭吃了。她起了恐慌。她借来的钱已经不多了,而工作还没有到手。她只得每餐买几个烧饼,就坐在那里咬着。因为除了省钱以外,她还不愿意离开那里。她要在那里等待她的工作。

丁老荐头行开设在爱斯远路的东段。这一带除了几家小小的煤炭店和老虎灶之外,几乎全是姑苏和淮扬的荐头行。每一家的店堂里和门口,都坐满了等待工作的女人:姑娘,妇人,老太婆;高的矮的,瘦的肥的,大脚的小脚的,烂眼的和麻脸的……各色各样的女人都有,等待着不识的客人的选择。凡在这里缓慢地走过,一面左右观望的行人,十之八九便是来选择女工的。有些人要年轻的,有些人要中年的,也有些人要拣年老的。有的请去梳头抱小囝,有的请去煮饭洗衣服,也有的请去专门喂奶或打杂。

她时时望着街上的行人,希望从他们的面上找到工作的消息。但十四天过去了,没有人请她去。荐头行里常常有人来请女工,客人没有指她,丁老荐头也没有提到她;有时她站了起来,说:“我去吧!”但是客人摇一摇头。每天上下午,她看见对面几家和自己邻近几家的女人在换班,旧的去了,新的又来了。就是自己的荐头行里的女人也进进出出了许多次。有些运气好的,还没有坐定,便被人家请去了。只有她永久坐在那里等着,没有谁理她。

街上的汽车,脚踏车,人力车,不时在她的眼前轧轧地滚了过去,来往的人如穿梭似的忙碌。她的眼睛和心没有一刻不跟着这些景物移动。坐得久了,她的脑子就昏晕起来,像轮子似的旋转着旋转着,把眼前的世界移开,显出了故乡的景色……

她看见了高大的山,山上满是松柏和柴草,有很多男人女人在那里砍树割柴,发出丁丁的斧声,和他们的笑声,歌声,说话声,叫喊声打成了一片混杂的喧哗。她的丈夫也在那里,他已经砍好了一担柴,挑着从斜坡上走了下来。他的左边是一个可怕的深壑,她看见他的高大的担子在左右晃摇,他的脚在战栗着。

“啊呀!……”她恐怖地叫了起来。

她醒了。她原来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对面的不是山,是高耸的红色的三层楼洋房。忙碌地来去的全是她不相识的男女。晃摇着的不是她丈夫的柴担,是一些人力车,脚踏车。她的丈夫并没有在那里。她永不会再看见他。他已经死了。

那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情。正如她刚才所看见的景象一般,她的丈夫和许多乡人在山上砍柴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些兵士。他们握着枪,枪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把山上的樵夫们围住了。“男的跟我们去搬东西!女的给我们送饭来!”一个背斜皮带的官长喊着说。大家都恐怖地跟着走了,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她只走动一步,便被一个士兵用枪杆逼住胸膛,喊着说,“不许跑!跑的,要你狗命!你妈的!”她的丈夫和许多乡人就在这时跟着那些兵走了。从此没有消息。有些人逃回来了。有些人写了信回来,当了兵。有些做苦工死了。也有些被枪炮打成了粉碎。但她的丈夫,没有人知道。因为在本地一起出发的,一到军队里便被四处分开。“不会活着了!”她时常哭号着。有些人劝慰着她,以为虽然没有生的消息,可也没有死的消息,希望还很大的。但正因为这样,更使她悲痛。要是活着,他所受的苦恐怕更其说不出的悲惨的。

他并没有什么财产留给她。他们这一家和附近的人家一样,都是世代砍柴种田。山是公的,田是人家的。每天劳碌着,都只够吃过用过。她丈夫留给她的财产,只有两间屋子和两堆柴篷。但屋子并不是瓦造的,用一半泥土,一半茅草盖成,一年须得修理好几回。所谓两间,实际上也只和人家的一间一样大。两堆柴篷并不值多少钱,不到一年,已经吃完了。幸亏她自己还有一点力,平常跟着丈夫做惯了,每天也还能够砍一点柴,帮人家做一点田工。然而她丈夫留给她的还有一个更大的债。那便是他们的九岁的儿子。他不像别的小孩似的,能够帮助大人,到山上去拾柴果或到田里去割草。他生得非常瘦小羸弱,一向咳呛着,看上去只有五岁模样。

这已经够苦了。但几个月前却又遭了更大的灾祸。那便是飓风的来到。不,倘若单是飓风,倒还不至弄到后来那样,那一次和飓风一起来的还有那可怕的大水。飓风从山顶上旋转下来,她的屋子已经倒了一大半,不料半夜里山上又出蛟了。山洪像倾山倒海似的滚下来,仿佛连她脚下的土地也被卷着走了。她把她的儿子系在几根木头上,自己攀着一根大树,漂着走。幸亏是在山岙里,不久就被树木和岩石挡住。但是他们所有衣服用具全给水氽走了,连一根草也不曾留下。她的邻近的人家都和她差不多,没有谁可以帮助他们母子。她没有办法,只得带着儿子,在别一个村庄上的姑母家里住了几个月。但是她的姑母也只比她好一点,附近的地方也都受过兵灾水灾,没有什么工作可以轮到她,前思后想,只得听着人家的话,把儿子暂时寄养在姑母家里,答应以后每个月寄三元钱给他,她自己跟着信客往上海来了。上海有一个远亲在做木匠,她找到了他,请他给她寻一个娘姨的东家。于是她的远亲费尽了心血,给她找到一家铺保,才进了丁老荐头行的门。

但是十四天过去了,丁老荐头还没有把她介绍出去。有些东家面前,丁老荐头不敢提起,有些东家看了她几眼,便摇了摇头。荐头行里的女人虽然各县各省的都有,都很客气的互相招呼着,谈笑着,但对她却显得特别的冷淡,不大理睬她。有时来了什么东家,一提到她,或者她自己站了起来说,“我去,”大家就嘻嘻笑了起来。这是一种多么难以忍受的耻辱!她通红着脸低下头去,几乎要哭了出来。就是丁老荐头对她也没有好面色,常常一个人喃喃地说:“白坐在那里!白坐在这里!”

她的眼前没有一条路。她立刻就要冻饿死了。冬天已将来到,西风飒飒地刮着,她还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她借来的两元钱,现在只剩下几个银角了。每天吃两顿,一顿三个烧饼,一天也要十八个铜板,这几个银角能够再维持几天呢?她自己冻死饿死,倒还不要紧,活在这世上既没有心灵上的安慰,也没有生活的出路,做人没有一点意味,倒不如早点死了。然而她的阿宝又怎么办呢?他的唯一的儿子,她的丈夫留下来的只有这一根骨肉,她可不能使他绝了烟火。她现在虽然委托了姑母,她可必须按月寄钱去,姑母自己也有许多孩子,也一样地过不得日子。她要是死了,姑母又怎能长久抚养下去?

现在,阿宝在姑母家里已经穿了夹衣吗?每餐吃的什么呢,她不能够知道。她只相信他已经在那里一样地受着冻挨着饿了。她仿佛还听见他的哭泣声,他的喊“妈妈”声,他的可怕的连续的咳呛“我们笑的并不是你!你却掉下眼泪来了!”坐在她左边的朱大姐突然叫着说。

她醒了。她原来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眼泪流了一脸。

“我在想别的事情!”她说着,赶忙用手帕揩着面孔和眼睛。她的模糊的含泪的眼睛,这时看见一辆新式的发光的汽车在她脚边驰了过去。那里面坐着一对阔绰的夫妇,正偏着头微笑地向她这边望着。他们的中间还坐着正和阿宝那样大小的孩子,穿着红绿的绒衣,朝着她这边伸着手指……

她觉得她脚下的地在动了,在旋转了,将要翻过来了……

“李妈!现在轮到你啦!”丁老荐头从外面走了回来,叫着说。

她突然从昏晕中惊醒过来,站起在丁老荐头面前。她看见他的后面还立着一个男工。

“东家派人来,要一个刚从乡里来的娘姨,再合适没有啦。你看,阿三哥,”他回头对着那个站在背后的人说,“这个李妈刚从乡下出来,再老实没有啦!又能吃苦,挑得起百把斤的担子哩!”

“好吧,”阿三哥打量了她一下,说,“就带她去试试看。”

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脸全红了。她是多么喜欢,她现在得到了工作。她有了命了!连她的阿宝也有了命了!

“哈哈哈!‘老上海’不要,要乡下人!土头土脑的,请去做菩萨!”陈妈笑着说,故意做着丑脸。

大家都笑了。有几个人还笑得直不起腰来。

她的头上仿佛泼了一桶水似的,脸色变得铁青,胸口像被石头压着似的,透不出气。

“妈的!尖刻鬼!”丁老荐头睁着眼睛,骂着说,“谁要你们这些‘老上海’!刁精古怪的!今天揩油,明天躲懒!还要搬嘴吵架!东家要不恨死你们这班‘老上海’,今天就不会要乡下人啦!”

“一点不错!丁老荐头是个明白人!你快点陪她去吧!我到别处去啦!”阿三哥说着走了。

李妈心上的那块石头落下去了。她到底还有日子可以活下去。现在她的工作终于到手了。而且被别人嘲笑的气也出了一大半了。

丁老荐头亲自陪了她去。他的脸色显得很高兴,对她客气了许多,时时关照着她:“靠边一点,汽车来啦!但也不要慌!慌了反容易给它撞倒!……站着不要动!到了十字路口,先要看红绿灯。红灯亮啦,就不要跑过去。……走吧!绿灯亮啦!不要慌!汽车都停啦!……靠这边走,靠这边走!在那里好好试做三天再说,后天我会来看你,把事情弄好的。……这里是啦,一点点路。吉祥里。”

“吉祥里!”李妈低低的学着说。她觉得这预兆很好。她正在想,好好的给这个东家做下去,薪工慢慢加起来,把儿子好好的养大。十年之后,他便是一个大人,可以给她翻身了。

“弄内八号,跟我来。”

李妈的心又突突地跳了。再过几分钟,她将走进一座庄严辉煌的人家,她将在那里住下,一天一天做着工。她将卑下地尊称一些不相识的人做“老爷”,“太太”,“小姐”,“大少爷”,她将一切听他们的命令和指挥,她从今将为人家辛苦着,不能再像从前似的要怎样就怎样,现在她自己的手脚和气力不再受她自己的支配了……

丁老荐头已经敲着八号的后门,已经走进去了。

她惧怯地站住在门外,红了脸。这是东家的门了,没有命令,她不敢贸然走进去。

“太太!娘姨来啦!一个真正的乡下人,刚从乡里来的。”丁老荐头在里面说着。

“来了吗?在哪里?”年轻太太的声音。

“在门外等着呢——李妈!进来!”

她吃惊地提起脚来。她现在踏着东家的地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地方,它是她的东家所有的。她小心地轻轻的走了进去,像怕踏碎脚下的地一样。

“就是她吗?”

“是的,太太!”丁老荐头回答着。她看见太太的眼光对她射了过来,立刻恐惧地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的头颈也红了。

什么样的太太,她没有看清楚。她只在门边瞥见她穿着一身发光的衣服,连面上也闪烁地射出光来。她恐惧得两腿颤抖着。

“什么地方人?”

“苏州那边!”丁老荐头给她回答着。

“是在朱东桥,太太。”李妈纠正丁老荐头的话。

“几时到的上海?”

“二十几天啦。”她回答说。

“给人家做过吗?”

“还没有。”

“这个人非常老实,太太!”丁老荐头插入说。“‘老上海’都刁不过。太太用惯了娘姨的,自然晓得。”

“家里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九岁的儿子,没有别的人……他……”

“带来了吗?”太太愕然地问。

“没有,太太,寄养在姑母家里。”

“那还好!否则常常来来去去,会麻烦死啦!……好,就试做三天。”

“好好做下去,李妈,东家再好没有啦!”丁老荐头说着又转过去对太太说,“人很老实的,太太,有什么事情问我就是!今天就写好保单吗,太太?”

“试三天再说!”

“不会错的,太太!你一定合意!有什么事情问我就是,今天就写好保单吧,免得我多跑一趟!……不写吗?不写也可以,试三天再说!那么我回去啦,好好地做吧,李妈!我过两天再来。东家再好没有啦。太太,车钱给我带了去吧!”

“这一点路要什么车钱!”

“这是规矩,太太,不论远近都要的。”

“难道在一条马路上也要?”

“都是一样,太太,保单上写明了的。你自己带来的也要。这是规矩。我不会骗你!”

“你们这些荐头行真没有道理!哪里有这种规矩!就拿十个铜板去买香烟吃吧!”

“起码两角,太太,保单上写明了的!我拿保单给你看,太太!”

“好啦好啦!就拿一角去吧!真没有道理!”

“马马虎虎,马马虎虎!不会错的,太太!后天我来写保单,不合意可以换!再会再会!李妈,好好做下去!我后天会来的。”

“真会敲竹杠!”太太看他走了,喃喃地说,随后她又转过身来对李妈说,“我们这里第一要干净。地板要天天拖洗。事情和别人家的一样,不算忙。大小六个人吃饭。早上总是煮稀饭,买菜,洗地板,洗衣服,煮中饭。吃过饭再洗一点衣服,或者烫衣服,打扫房间,接着便煮晚饭——你会煮菜吗?”

“煮得不好,太太!”

“试试看吧!你晚上就睡在楼梯底下。早上要起得早哩!懂得吗?”

“懂得啦,太太!”

“到楼上去见见老太爷和老太太,顺便带一点衣服来洗吧!”

李妈跟着太太上去了。她现在才敢大胆地去望太太的后身。她的衣服是全丝的,沙沙地微响着,一会儿发着白光,一会儿发着绿光。她的裤子短得看不见,一种黄色的丝袜一直盖到她的大腿上。她穿着高跟的皮鞋,在楼梯上得得地响着。李妈觉得非常奇怪,这样鞋子也能上楼梯。

“娘姨来啦。”太太说。

李妈一进门,只略略望了一望,又低下头来。她看见两个很老的人坐在桌子边,不敢仔细去看他们的面孔。

“叫老太爷,老太太!”太太说。

“是!老太爷,老太太!”

“才从乡里出来哩!”太太和他们说着,又转过身来说,“到我的房间来吧!”

李妈现在跟着走到三层楼上了。房间里陈列些什么样的东西,她几乎睁不开眼睛来!一切发着光!黄铜的床,大镜子的衣橱,梳妆台,写字台……这房间里的东西值多少钱呢?她不知道。单是那个衣橱,她想,也许尽够她母子两人几年的吃用了。

“衣橱下面的屉子里有几套里衣,你拿去洗吧!娘姨!”李妈连忙应声蹲了下去。现在她的手指触到了那宝贵的衣橱的底下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她的手指在战栗着,像怕触下橱屉的漆来。她轻轻地把它抽出来了。那里紧紧的塞满了衣服。

“数一数!一共几件?”

她一件一件拿了出来:四双袜子,五条裤子,三件汗衫,三件绒衣。

“一共十五件。太太!”

“快一点拿到底下去洗!肥皂,脚盆,就在楼梯下!”

“是,太太!”她拿着衣服下去了。

洗衣服是李妈最拿手的事情。她从小就给自己家里人洗衣服,一直洗到她有了丈夫,有了儿子,来到上海的荐头行。这十五件衣服,在她看来是不用多少时候的。她有的是气力。

她开始工作了。这是她第一次给人家做娘姨,也就是做娘姨的第一次工作。一个脚盆,一个板刷,一块肥皂,水和两只手,不到半点钟,已经有一半洗完了。

“娘姨!”太太忽然在三层楼的亭子间叫了起来。

李妈抬起头来,看见她伸着一个头在窗外。

“汗衫怎么用板刷刷?那是丝的!晓得吗?还有那丝袜!”

李妈的脸突然红了。她没有想到丝的东西比棉纱的不耐洗。她向来用板刷洗惯了衣服的。

“晓得啦!太太!”她在底下回答着。

“晓得啦!两三元钱一双丝袜哩!弄破了可要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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