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弟弟的与哥哥在一起,大多处于从属地位。我从许多作品中看到,弟弟往往被称作哥哥的“跟班”,哥哥跑到哪里,弟弟就跟到哪里;哥哥南面为王,弟弟北向称臣;哥哥发号施令,弟弟哇哇叫着呼应。这样说起来,我小时候在哥哥那里,层次就比别人略高一点:虽然有时也难免做做跟班,但更多的时候,我做的是“下手”。
我看到过很多匠人有下手。泥水师傅砌墙,要带着下手。他站在脚手架上施展本事,下手在旁边递砖送瓦。木匠师傅做家具,要带着下手。他认真对着榫头瞄着眼子,而锯根木头剖块板的事,就让下手去做了。铁匠师傅也带下手,他用小榔头轻击,下手就出大力气猛锤。你说,这些下手们的档次,比开锣喝道跑龙套的跟班们,是不是高了一层?
依我童年时的看法,下手也还有高下之分。泥水师傅的下手,虽然要把刀灰浆得熟透也有讲究,要把五块五块的砖抛上脚手架去也得把好分寸,但多数时候是提提泥桶挑挑沙石的,总觉得不是难事。木匠师傅的下手也许技术含量高一点,墨线要弹得准,锯要对得直,刨要推得平,这些基本功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掌握的,除了勤奋,显然还要靠心灵手巧。但在我眼里,铁匠的下手们最有本事。你看那老师傅左手从炉子里钳出一块烧得通红的铁来,右手拿小榔头指点,他指向哪里,下手就挥起大榔头打向哪里,他轻轻点,下手轻轻打,他重重敲,下手就狠狠砸。师傅慢,下手就缓敲,师傅紧了,下手也急打。两个人步调一致、配合默契,“叮当、叮当”之声于耳不绝,宛如一首交响曲。两张通红的脸,映着跃动的火光,一个汗如雨下,一个汗如瀑飞,又恰似一幅套色木刻。这境界,岂止停留在技术层面?
我做哥哥的下手,基本类似于提泥桶递砖块一档。比如,他捉来蟋蟀,叫我去折几根蟋蟀草;他做好鹞子,让我帮着粘贴尾巴;他挖来蚯蚓,我把它分开——极细的紫色的放一处,用来钓虾,稍粗的深红的放另一处,用来钓鲫鱼。
但随着年岁的增大,我这下手的层次也有所提升。哥哥在无线电制作上花的时间最多,所以我为他在这方面打下手时间也最长。从他装“一灯机”开始我就跟在他旁边了。很快我就认识了电阻、电容、线圈、磁棒等无线电元件。我知道了电阻分为碳膜电阻和碳质电阻,前者的阻值直接标在上面,而后者是用色环表示的。那时,只要哥哥叫一声“给我拿一只3K的电阻”,我就能很快从一堆电阻中选出他想要的。这就意味着我这个下手上任了。但不久后的一件事,差点让我丢了差事。那时,他为家里装了一只三灯机,是用直流电池作电源的。电池分甲电和乙电,前者6V电压,而后者有30V。他在调试时,我不小心把甲电的导线碰到了乙电上,只见一阵闪亮,收音机立刻瘫痪——一只2P2电子管烧掉了。那时买一只2P2要两元多钱,而他一个月的伙食钱总共才六元!好在师傅做活总得有下手使唤,而他找不到别的下手来替换我,所以犯了错误的我还是有戴罪立功的机会。这不,后来他装成一台九寸的黑白电视机,我为他鞍前马后地拿烙铁取万用表,还帮他绕线圈,应该是功不可没的。
记忆中最高层次的下手,就数在农村时与哥哥一起为样板戏伴奏了。他是主胡,我拉二胡。我俩的配合相当默契,他拉“63”调也好,“52”调也好,他拉快三眼也罢,原板也罢,我是一拍不差紧紧跟上。要不然,岂不是成“乱弹琴”了?所以,一场《智取威虎山》演下来,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这伴奏功劳,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虽然谁都知道我们俩主次有别,那只是心知肚明,表面上看来,总还是“平起平坐”。我哥哥拉出的旋律音色高亢,连接顺畅,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可以基本上盖过我的声音,所以我的低水平,不是内行人就不容易听出来。当然,单在视觉印象上,也还是不一样:他弓法娴熟,身姿自然,一看就知道有专业水平,这一点是我不想硬装、也装不出来的。我本来就是打下手嘛。
打了这么多年的下手,驽笨的我却在无线电方面丝毫不曾入门,摆弄乐器也看不出什么明显长进,然而现在想来,这十几年为哥哥打下手的经历,本身就是一笔莫大的财富。那些个没有哥哥的朋友,你说,谁不羡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