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填完退休表交上去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要告老了，教书生涯就此画上句号。三四十年与粉笔灰为伴，我想说，教师真苦。
关于教师的苦，人们也许听到过不少：早上与环卫工人一起上班，天黑了才能到家，每星期还必须有几个晚上在学校里陪学生学习；虽说一天只有两三节课，但有改不完的作业、备不完的课，永远没有清闲的日子；要做课题、写论文、被别人听课、被检查教案，教材还不停地变换；人家下班后时间是自己的，我们饭吃了一半要接家长的电话，半夜醒来会想到明天该找谁谈话；人家请假就是休息，我们请假后落下的课还得自己补上；表面上有寒暑假实际上假期里开会培训考试没完没了……
这些只是普遍现象，此外，每个人还有自己的不同情况。比如，我刚教书时年纪还轻，那些顽皮学生同我较量还真有两下子。他们会去我的自留地里给我留一点“纪念”，比如，把向日葵的心儿给摘了，把西瓜苗作“拔苗助长”处理，把番薯的藤儿打成结。还有，恢复高考那年，有个学生家长对我说，你如果不推荐我的孩子升初中，我们贫下中农可以不让你上大学……
但是如果有人问我，要是有来世，你想干什么行业，我会回答——还要当教师！
我没说错，来世，我还想当教师。
是的，我忘不了几十年来教师工作的艰难和辛劳，但我更忘不了那么多的甜蜜和欢乐。
就在那年，当知道了自己的高考成绩后，我冒着炎炎赤日进行最后一次家庭访问。小F患疟疾正盖着厚棉被躺在床上发抖。见我进去，他居然挣扎着要起来。我说你生病的人躺着别动，他说，老师您说过客人来了要有礼貌，要站起来迎接。我一下子愣了，不知该说什么，想不到我课堂上说过的一句极平常的话，这个十三岁的农村孩子竟然记得那么牢，而他父母还直说全靠老师教得好。也许正是这件事，促使我第一志愿填了师范学院。
此后几十年的耕耘，许许多多的特写镜头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告别童年的班会，星期日的爬山，运动会后流着泪的合影，“五讲四美”活动时为每一个男生理发，师生一起巧妙地同前来敲诈的歹徒周旋并设法报警，我感冒引起咽喉炎嗓子哑了小Z特地送我胖大海，毕业时的“百家菜”会餐，学生拿着高校录取通知书来我处报喜时的泪花……
发生在学校内的动人事，数不胜数，且略说说学生毕业后的几个片段吧。
新世纪刚开始，小S在自己开的饭店里搞同学聚会，他端着满满一杯酒过来对我说，那年如果不是您去为我求情，也许我现在正在哪里养蜂呢。他把这杯酒一口喝了下去，还对我深深鞠了一躬。我记起来了，因为他父亲对他的成绩不满，决定不让他继续读书，要他跟着自己去养蜂。我闻讯赶去他家，“交涉”了好长时间，并代他保证读书一定进步，才使他父亲改变了主意。后来，小S也争气，没让我在他父亲那里失面子。
七年前参加小Z的婚礼，他在敬酒时悄悄对我说：“你棒打鸳鸯的事，我可永远‘恨’着你。”是啊，他读高三那年，我做了不少思想工作，才使他和小Y愉快地结束了他们幼稚的“爱情”，从而两个人都集中精力读书，考上了理想的大学。现在，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真正的爱情。我看见，今天小Y也带着她的白马王子开开心心地来喝喜酒了。我无声地笑了。当年这段有趣的往事，说不定他们两人的另一半还不知情呢。
2007年，我去烟台旅游，在那边工作的小Y不但早为我找好了滨海的酒店，还执意为我办好机票，我一下飞机，就看到她在机场出口处接我，她边带着我在市区兜风边作介绍，兜了一圈，竟直接把我送到接风宴上，她的爱人早已点好了一大桌北方海鲜。
一年前，小P在QQ上同我商量，她的儿子该上幼儿园了，因为她工作忙，以后孩子的接送该怎么办好？我开玩笑说，你儿子的事，怎么问起我来了。她说，你不是外公吗？怎么可以不管？她说得不错，现在我的博客上，贴上了好多宝宝的照片，他们不是叫我外公，就是叫我爷爷。因为做了外公，我也真的为她动了好多脑筋。
一周前，参加1984届学生的同学会，会上小C特意对我说：“张老师，听我父亲说你想听我的歌，我今天专门为你唱一首。”她唱起《有一个美丽的地方》，把我的心带回到二十五年前师生相处的美好岁月。
昨天，是我六十周岁生日，傍晚，店家送来一个大蛋糕，过了一会儿，收到小Z发来的短信：“张老师，祝贺你退休，祝你生日快乐！”后面还注了一句：“我当你的课代表时，站在楼梯上和你吵架的事，你还记得吗？”而我记着的却是她读大学时写信告诉我，有一次怎样冒雨步行去市区看一场体育比赛。我切开蛋糕，真的觉得它分外香甜……
俗话说“吃一行怨一行”，但人们实际上又免不了对自己的行业有着特殊的感情。然而，不管其他的什么行业，怎么能有如我一样多的温馨情义？做父母的人，总有外出的孩子在惦记着他，他也总惦记着自己的孩子们。而我，却越来越想念三十多年来那一届届学生们，并且得到了那么多学生的记挂。单凭这些，我就要说，教书苦是苦，但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当教师。我相信说这话的绝不是我一人。不信，请看，我的外孙幼儿园毕业时，他的陈老师满脸泪水地亲着一个个即将离开的孩子，怎么亲也亲不够。试想，这样的老师，会讨厌她的职业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