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周庄,看到卖旅游纪念品的小铺子里有一种木屐,细密的木纹,油亮的漆,还有高高的后跟,做得非常精致,便买了一双带回给外孙。外孙看见这木头做的鞋,很是开心,马上就穿上它,从楼上跑到楼下,又从楼下跑到楼上。
听着满屋的“呱哒呱哒”声,我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四十多年前我自己的童年时代。那时,大人小孩都穿木屐。
也许不少人早就听说过日本人穿木屐,因为它是和服的一个组成部分。其实,日本服饰中的木屐是在唐朝时由日本来中国的留学生带回到日本并流传延续至今的。据《史记》记载,至少在两三千年前,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就曾穿过木屐。一千七百年前的谢灵运更发明了一种“谢公屐”,这是登山时穿的一种木鞋,鞋底安有两个木齿,上山时去掉前齿,下山时去掉后齿,便于走山路时保持身体平衡。
我们那时穿的木屐,却既没有日本木屐的精美,更没有“谢公屐”的复杂。这只是从前我们这一带的人天热时普遍穿用的一种木拖鞋,构造特别简单,只用十几毫米厚的木板锯成两只鞋底形状,分别在前部按脚的大小横着钉上一条皮带,就成了。
古书云:“屐有五便:南方地卑,屐高远湿,一也;炎徼虐暑,赤脚纳凉,二也;所费无几,贫子省钱,三也……”说的是这木屐的好处,一是穿着便当,并且因为它有厚厚的底,不怕着水,适宜南方低湿地区穿用;二是夏天气候炎热,赤脚穿着凉快;三是价钱便宜,穷人穿它可以少一点花费。
因为木屐有那么多的好处,所以虽然白天要干活要上班不能穿它,但一到晚上,满世界就成了木屐的天下了。洗好澡提着竹篮铅桶去河里洗衣服的、摆好了饭桌想起去小店打半斤老酒的、吃饱饭剔着牙齿穿过弄堂串门的、挥动着点燃的艾草在石板明堂驱蚊的、沿着河塘在草丛中捉萤火虫的……男人女人大人小人都穿它。那木屐着地的“呱哒、呱哒”声不绝于耳。有时,夜深人静,不知谁从远处回来,那孤寂单调的“呱哒”声从深巷中发出,又经长满青苔的墙壁的回音,传到无眠人的耳朵里,更觉深邃幽远。
木屐虽然不怕水,但硬硬的木底湿了后,走在石板路面上就非常容易打滑。在河里洗好澡回家,总有人会不小心滑倒。记得有一次父亲来河埠头找我,我刚好爬上岸来。父亲历来谨慎,他自己又不识水性,所以从来反对我们兄弟学游泳,不过我们偷着在河里玩水,他应该知道,甚至我们有时会在河里摸来几只虾,母亲蒸熟了放在饭桌上时,也没听父亲问过它的来历。我们自己猜想,也许他是默许的吧,所以在不被他亲眼看到的前提下,我们每天下河,照玩不误。想不到那天他会来河边找我。我这急啊,带水的脚套进木屐,就连忙往另一个方向跑。可是才跑几步,就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在石板路面上。我还没站起来,父亲已经到了面前。他心疼地摸着我磕破的膝盖,没提游泳的事,只是说,我是来告诉你,今天操场上有电影,要你早点回去吃晚饭。
有意思的是,穿木屐的人如果路走得快了,一不小心鞋就会甩出几米远。这现象一多,在坊间就出现了一个有趣的比喻,把我们方言俗称“十三点”的人,又叫作“甩出木屐”(这里“甩”读作“忽”)。如果说“十三点”指某个人比正钟点的“十二点”多了一点,说明脑子有点不正常,那么,“甩出木屐”就是指他的思路也像这木屐一样甩出了,有点不着边际。当然,这种称呼通常并不用来侮辱人,而是说话间很随便的戏称。久而久之,人们又把“甩出木屐”四字简化为“甩出”。直到木屐已多年不见的现在,恐怕这种戏称还偶尔可听到呢。
木屐是在20世纪60年代初塑料鞋出世时完成历史使命的。塑料鞋虽然价钱比木屐贵一点,但它更便当,而且因为不是拖鞋,白天上班干活也可以穿,晚上洗澡下河也没关系,又不会滑,又比木屐耐穿多了。所以一有了塑料鞋,木屐就悄悄退出了人们的生活。现在,更是早已连塑料鞋都难觅踪影了,各人脚上的鞋美观舒适,品牌多样,是过去的任何年代都梦想不到的。今天我外孙喜欢穿这双木屐,其实也只是出于新鲜出于好玩。这不,过了不到一小时,家里已经不再有这“呱哒”声,倒是我童年时的“呱哒呱哒”声,还萦回在脑际,一时里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