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工小Z可能是单位里最不起眼的人。
我至今叫不出他的大名,也很少有人知晓他的籍贯来历。他平日总是沉默寡言,即使经过他身边或者在电梯里兜头碰见,你可能也没机会和他说话,因为他低眉耷眼不与你的眼神接触,看上去他只想安静而不被打搅地活着。
小Z来单位有些年头了,平时一个人住在集体宿舍,几乎从不出大门。有一阵子单位实行夜间值班制度,每个人都要轮值,两个月就轮到一次。平时睡惯了家里的软床,冷不丁在值班室潮湿冰冷的床上熬上一夜浑身都不自在。我想到了小Z,上门找他代我值班。小Z好像不太情愿,但红着脸应承了。事后每次检查当晚的值班记录,我发现上面都记得非常仔细:几点何人来访,几点几分何人来电反映何事,都写得清清楚楚。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小Z写的字,工整流利,看上去有高中水平。每次我给他值班费,他都要脸红,似乎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单位占地面积近四十亩,空地上种满了花草,都是小Z一个人打理。春天播种花籽,夏天喷药治虫,秋天扫拾落叶,冬天修剪枝杈。同事们匆匆从他身边经过,他神情专注,从不伸眉展眼起身观望。从春到秋,小Z侍弄的花木总是姹紫嫣红一片,而瘦削矮小的他长年是一套上下一色的灰布衣裤,头发蓬乱杂长,脏兮兮地站在花间草丛里。领导看他勤恳可靠,破例与他签了长约,他成了单位唯一一位没有大专以上学历而被正式录用的员工。
大前年年底,单位的老收发员退休了,小Z又额外加薪新增了收发报纸的工作,这是对他辛勤工作的奖赏。看得出小Z非常珍惜这份新兼任的工作,经他手收发的报纸杂志、信件资料准确及时,从不出错,不像他的前任,经常张冠李戴闹笑话。因为住在单位,连周六周日的报刊小Z也总是在当天及时插在我们办公室的门把上。平日上班我们每天都要见面,他总是轻轻地敲一下门,有礼貌地点一下头,走进来将报纸轻轻地放下,然后默默地退出去。有时候想跟他寒暄几句,却又不知说点什么。
也许是工作稳定收入增加了的缘故吧,大概两年前,小Z身边出现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个子女人。知情人说那是他新娶的媳妇,从老家来的。他们没办酒席也没放鞭炮,更没披婚纱,还是住在集体宿舍里。新娘子梳两根都市里少见的长辫子,低顺着眼,脸色青黄,看上去明显缺乏营养。和小Z一样,女人平时也几乎不与任何人搭话。我偶尔在门卫传达室见到他们俩。那女人见了生人,羞涩地转身望着窗外,忽闪着大眼睛再不说话。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过了一阵子,我发现新媳妇也进了单位食堂做了一名卫生保洁员。这个人性化安排真叫人高兴,这样一来他们夫妻俩就夫唱妇随成了双职工了。到底是江南的水土好,经过一年多的滋养,那女子面色好多了,满月脸白里透红,两条大辫子垂着,两只大眼睛忽闪着,忽然变成了一个美人。小Z有福气,转过年来女人的肚子渐渐隆起,她怀孕了。小Z增添了笑意,待人也更谦恭了。那次在传达室又见到他们夫妻俩,我开了句玩笑:小Z,你老婆真漂亮。小Z幸福得咧开了嘴。再看那女人,还是羞涩地看着窗外不敢回头,可那嘴角却向上翘起,分明在偷偷地笑。
临近过年时,收发报纸临时换成了办公室的小W。我问了一句才知道,小Z进单位这么多年第一次请了假和怀孕的老婆回老家探亲。是该回去看看了,小Z已经三十好几了吧,刚来单位的时候还是个小伙子呢。这些年老家的父母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们该多么惦记自己的小儿子啊?这回好了,工作稳定,工资上涨,还娶了老婆,老婆不但有了工作,还可能给Z家添上个大胖小子。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呢。
小Z在老家整整待了半个月,过年后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老婆一定是在老家准备坐产了吧。那天去阅览室查资料,小Z正独自一人整理报纸,借着过年的话题,我们俩寒暄了几句,我发现小Z似乎又回复了以往的寡淡,不如过年前那阵欢势了。
我感到纳闷,随口又问了一句孩子什么时候出生。就在这时,向来缺少表情的小Z突然流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幽怨神情。他抬起头,又迅速低下去,说了一句:孩子没了。
这不是真的!那一瞬间我仿佛挨了一记闷棍,看着小Z,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听见自己心里连声在问:哎呀!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小Z叹了口气,说他们老家在陕西会宁,那是川陕交界的山区,过年前小Z还没放假,妻子是提前几天和同伴一起回去的。小Z只给妻子买到了坐票,先坐去西安的火车,到了西安再坐汽车到县里,然后到乡里、村里,经过几天艰苦跋涉才回到了老家。可能是动了胎气,到家第二天女人就见了红,赶紧去乡卫生所。医生检查了以后说,胎儿有五个月,可惜已经保不住了。
我只想拔腿离开阅览室,因为此时我笨得像个没嘴的葫芦,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小Z。他们在都市里生存的确不容易,可就是再困难的人也有权利享受天伦,拥有儿女啊!何况小Z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头呢。只是我还是为小Z担忧。在大都市海一样的高楼里,有哪一套甚至哪一间会是小Z们的家呢?他们根本买不起,即使穷其一生,他们可能也无法真正在都市里立足。那么,即使他们的孩子顺利出生,在成长以后,面对残酷的现实,小Z和他们的孩子又将如何应对呢?
我不敢想,也不便再问小Z,我不知道小Z会不会想这些。他们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尾,未来的命运将会怎样?也许,只有他们的农民兄弟,那位不知名的诗人知道吧:
异乡的雪
飘向屋顶,树木。飘向远方
……匆匆忙忙,仿佛一群急着
赶路的人。飘在身上
我就感觉自己是一片硕大的
孤单的雪了。挪不动脚步。
异乡的街头
万家灯火,没有一盏为我燃烧
也没有一丝风把我吹起来
飘向故乡……
(网上一位农民工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