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姐也住报社宿舍，跟集体宿舍就是前后楼。宋玉经常去窜门，有时碰上田大姐一家正吃晚饭，田大姐的老公给盛上一碗，宋玉客气一番后也坐下吃。田大姐的老公是省立医院的胸内科大夫，一来二往，宋玉也跟他混得很熟，两个人大哥老弟地敬烟寒暄。
??有时，宋玉也能偶遇徐纨素。时间长了，徐纨素也不客气了，也坐下吃饭，饭后帮田大姐收拾桌子洗个碗。两人上门，一般也不会空手，捎棵白菜，拎几斤鸡蛋什么的。在田大姐家，有时田大姐丈夫去值夜班，两人就陪田大姐看个电视剧，将近十点钟、电视剧结束时就告辞了，各人回各自的宿舍。
田大姐住的前楼和他们集体宿舍的楼，中间是一个小区的小公园。这地方很小很小的，说是小公园，其实就是老人孩子遛弯玩耍的所在，有个水泥走廊，走廊边有几条凳子，两边是些树啊花啊藤条什么的。每次经过这里的时候，玩的人已没有几个了，偶尔有两三个老人还在，僻静处可能会有一两对年轻男女。
每次经过这里时，宋玉真想对她说：“坐下待一会儿吧！”就算是两人什么也不说，就是静静地靠着藤枝坐着，听夜虫窸窣，花香袭人，感觉应该也是不错的。
但是，宋玉终究没张开口，徐纨素静静地不言，所以每次都是无视地走过，互道再见。她转身上楼，他走向另外一个门洞，掏出房门钥匙。
??宋玉打开房门后，一般就洗漱之后上床，看看书，之后睡意袭来时便关灯入眠。但有时也会在房间里停留一阵子，然后下楼，拐过楼角重新回到小公园。找个角落，铺下张报纸，依墙坐下，点上一只烟，抬头看天，有月亮时看月亮，没有月亮时就看依稀的星星。感觉身上有点凉了，才起身回去。????
??徐纨素是泰安人，爸爸是当地教育局副局长，妈妈是一名教师，徐纨素是跟着乡下的奶奶长大的。奶奶家就在泰山脚下，村里很多人都是靠着泰山吃泰山。没有进城的青壮年，除去农忙时节，一般是上山做挑山工，媳妇大娘们则挎着篮子到中天门，卖煎饼和咸鸭蛋。徐纨素说，上小学时，她也上山卖过茶叶蛋。
一次闲聊中，宋玉提起来说，在南方上大学，还从来没爬过泰山，说起来有些惭愧，作为一个山东人竟然没有体会“齐鲁青未了”的那种意境。
徐纨素笑言：“国庆节我带你去吧，正好我也要回家看望奶奶。”
别的人也起哄：“哎呀，我们也没有去过，同去同去！”
宋玉和徐纨素也笑了起来，学着阿Q的口吻同声道：“好，同去同去。”
大家哈哈一阵大笑，两人也笑。只是宋玉明白，这是徐纨素的真心邀请。他也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应诺，两人心照不宣。
??其实，并没有等到国庆节，两就在泰安见面了。那是个星期五的下午。
当时，小满节气刚过，宋玉去泰安采访一位画家。上午采访完了，中午画家请客，吃的是著名的“泰山三美”。
画家是泰安本地人，自豪地介绍说：“泰山三美”，其实就是白菜豆腐水。可是，泰山的白菜豆腐水，跟别的地方的白菜豆腐水，那是大不一样，特别地鲜美。泰山白菜，又叫“城白菜”，因为颜色光洁，白中透出淡黄，酷似象牙颜色，又称“象牙白”。体大，心实，清脆。泰山豆腐，用小石磨推沫，用泰山水成浆，经过多道工序的细心制作，其特点无苦味，无涩味，细嫩如玉似脂。泰山水，清甜爽口，无杂质，富含对人体有益的多种矿物质。
画家是豪爽之人，席间与宋玉碰杯甚多，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但宋玉惦记着下午还要回济南，便克制住自己，所以午饭的时间并不长。
宋玉告辞画家出来，见时间还早，就在泰安城里信马由缰地逛起来。暮春时节，路边的刺槐开得一片粉白，甜香醉人。这个时节，人们的衣服也穿得五花八门，春装夏装都有，甚至还有腋下夹着棉袄的。宋玉知道，泰山顶上很冷，有人带着棉衣也正常。但入他眼的还多是衣着光鲜的年轻姑娘。
他一边走一边暗自评点。这个姑娘人是瘦点，可胸部一点也不瘦；那个姑娘腰细屁股圆，背影不错，快步越过，回头一瞄，呀，就是脸上太平常；这个姑娘腿长且紧绷绷，只是屁股有点塌，要是把平底鞋换成八分高跟就成了。看环肥燕瘦，评莺声燕语，花花草草，迷人双眼，这是宋玉独自逛街时给自己的一份福利。
??这样一路走着，一路偷偷地看着，宋玉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自己也暗笑?怎么自己成了小色狼了？此非君子所为啊！但又忍不住地四处乱看。
哎呀，这个姑娘怎么这个季节就开始吃雪糕了呢？大庭广众之下，而且是竖着吃，太不雅了。等等，有点面熟啊！哎呦，这不是徐纨素吗？“哎！”他失声叫起来。
??一边走一边吃的徐纨素，这时也看到了宋玉，她的脸刷地就红到了耳跟，拿雪糕的右手不自觉地藏向身后，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怎么在这里啊？”
??原来，她是昨天来参加一个省环保局现场会的，会期原定是三天，拿到新闻通稿后她就离开了，寻思着反正也没有别的重要的事了，便自己给自己放了假，也来逛逛街，顺便回奶奶家一趟，没成想两人这样偶遇了。
??几句话之后，徐纨素脸上的尴尬之色消去了，寻个机会将半块雪糕扔掉，摸出张餐巾纸擦净嘴唇，问宋玉的日程安排。
??宋玉：“我也没什么事了，瞎逛逛呗。”并问她还有什么事。
??徐纨素：“我也没什么事了，采访结束了，稿子也不急，有点想奶奶了，想回老家一下。”?
??宋玉说：“以前你说要陪我爬泰山的，现在都到了山跟底下了，那话还算数吗？”
??徐纨素笑了：“当然算数了。不过，今天跟奶奶说好了要回家的，明天一定陪你！”
??宋玉开玩笑：“要不我跟你一起回奶奶家吧！”正常同事间的正常谈话，应该说“你的奶奶家”才合适，而宋玉故意隐去了前面的定语。他还想说“咱奶奶家”，后一想可能太唐突了，过犹不及，怕她恼了，才没说。
??没成想，徐纨素竟然高兴地说：“好啊！好啊！”??
??结果是两人成行了。他们搭上去郊区的公共汽车，一个多小时后便到站了。又顺着乡间的沙石路，步行了二十多分钟，徐纨素说，这个村子就是了。
??拐进村口，就看到一棵大枣树，枣枝已密布嫩黄的小叶，树下是座硕大的石砌井台。走上几级台阶，宋玉发现井上覆着一面完整的厚厚青石板，井口便是从中间凿开的。井口上架着摇水的枣木辘轳，上面整齐地缠着一圈圈的粗麻绳。宋玉老家在黄河冲积平原上，随便找个地方，打下去一米多就见水，所以从来就见过这种辘轳井。一见之下十分新奇，他便快步向前，摇着辘轳并小心翼翼地探头看向水井深处，只见井的深处黑黢黢的，微微泛着些亮光。只看得宋玉小部有点发紧，嘴有点发干，腿也变得有点发酸。宋玉急忙移下井台，心说：“在这种井上打水，还真的需要些胆量呢。”
??天长日久，井口处有些地方被脚印磨得锃亮锃亮的，就像泛着温润的青玉。井口的边缘处，则被粗麻绳磨得痕迹斑斑，如似软泥被麻绳划过一般。宋玉俯下身子，伸长手臂，抚摸着发亮的青石板，手指滑过那井口或深或浅的绳印，有的印痕甚至有二三寸深。
??徐纨素说：“听奶奶说，这口井有好几百年了，好像从明朝时就有了吧。”
??宋玉感慨起来：软若蒲柳，坚如磐石。石头虽如此坚硬，但在这软绳的一次一次的摩擦之下，依然若黄泥一般软弱啊！岁月如刀，天底下有谁能抵御得岁月的力量呢！
走过两个胡同口，奶奶家就到了。这是一所传统一进小四合院，青砖黛瓦，大门两边是一副对联：“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门楣上写着：“亦耕亦读”。进大门是一面青砖砌成的影壁墙，上面绘着“岁寒三友”。
徐纨素介绍说，这房子是老爷爷那一辈子传下来的，至解放土改时，因为爷爷是中学校长，算是知识分子，所以家里的这所房子就留下了。
奶奶她老人家八十多岁了，身板还结实得很，虽然满头白发，但眼睛一点也不花，背也很直。老人家非常热情，拉着宋玉的手拉家常。泰安地方话很好懂，跟宋玉的家乡话差不太多。没说几句，宋玉很快把济南普通话转成了家乡话，并向泰安话靠近。
徐纨素笑他：“学得挺快啊！还有多少里到泰安啊？”
宋玉也一乐：“快了快了，还有五十里就到泰安了。”
晚饭的时候，徐纨素的堂妹来了，她是初二的学生，在附近的镇中学读书。每周五上都回家，周日才返校。晚饭是新烙的泰安煎饼，酸酸的，很开胃。菜也是当季家常菜，虽谈不上丰盛，但很可口。奶奶不停地谦让，说农家饭比不上城里，慢待客人了。宋玉不停地感谢，说谢谢奶奶，很好很可口。看得小堂妹直笑。
饭后，徐纨素和堂妹收拾碗筷，宋玉和奶奶聊古井的事，奶奶说她也不知道那口井是哪辈子挖的，反正很老了，还讲了很多有关这口古井的鬼故事，涉及村里哪一家哪个婶子哪个姑姑之类的，在哪条胡同哪个大门，有名有姓的。吓得一旁的堂妹捧心直呼：“吓死人了，吓死人了。”
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圆，奶奶很早就上床了。老人家说，人应当跟笼中的公鸡母鸡们学，天黑就入笼天亮就起床。年轻人当然不会信这个。徐纨素说，村东边有个很大的水库，我们去看看吧。堂妹本不愿意去，说让奶奶讲鬼讲怕了，但最后还是一块去了。
水库已经半干了，只有深处还有水，岸边一块地方还生了大片的芦苇。月光之下，水面上浮云着一层淡淡的雾气，偶尔有几只青蛙呱呱而鸣。当他们走近水边时，惊起两只青蛙跃入水中，搅碎了倒映在水中的圆月。四周寂静无人，只有村子的方向隐隐传来电视节目和间或的狗吠，宋玉呼吸着只有乡下才有的新鲜空气，有湿润的泥土的气息，有阵阵的青麦叶子的香气，有水里飘来的微微的腥气。当样，最浓的是徐纨素的体香。一时，三人都没有说话，似乎都沉入了冥想之中。宋玉感觉自己好像就在梦中，好像自己就如同水面飘荡的水气一样，浮云一般轻轻掠过这片土地，溶入到这静静的夜色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秋日的月圆之夜，芦苇长密了，水面更阔了，那时再跟徐纨素一起看这风景，当时另外一番滋味。
正深思中，堂妹突然说：“我知道了，我知道，我知道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怎么好了！”
宋玉和徐纨素似乎从梦境中醒来，两人相顾，徐纨素莞而一笑，月光下眼睛熠熠闪亮。宋玉心想，当年朱自清先生写的是青春和苦闷，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能体会几分呢！
这时候，宋玉有一种冲动：把徐纨素紧地搂在怀里，任这清风轻轻地吹动她的长发，拂在自己的脸上，也不去撩开，两人只是那么静静地依偎在一起，看这月亮在水里沉沉浮浮，听这青蛙在水边间或鼓鸣。
然而，想法终究只是想法，三人又叽叽喳喳地说了阵子话，就掉头回家了。
??徐纨素和堂妹去了奶奶的堂屋，宋玉睡在西屋。他的身体年轻，还不知道认床，倒头便眠，直到听见院子里有响声才睁开眼，发现窗棂间已有阳光透射进来。他急忙起来，打开房门——堂妹正在洗脸，徐纨素帮着奶奶把早饭都做好了。宋玉的脸腾地就红了，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