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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云南这边

一、情人过节的山谷

月28日,是普米人传统的“情人节”,也是我们“中国作家采风团”一行抵达云南省兰坪县开展采风活动的第二天。

一夜小雨,凌晨,整个兰坪县城依旧雾雨迷蒙。气温骤降,寒气袭人,如一尊大神般威严地守护着兰坪县城的雪帮山,一夜间落满了皑皑的白雪。浓雾聚散的间隙,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雪帮山的顶峰,神圣,尊贵,清浅的白光,温润地闪烁,慈祥如祖母守望家园的眼眸。在县委会议室听取了县长李永平先生的县情介绍后,我们一行,便开始沿着一条河流的走向,向着通甸镇的罗古箐进发。

雨,依旧在落,小阵雨,停停下下,一时半会儿没有放晴的意思。

在通甸镇政府食堂用过简单的早饭之后,随着开道警车的引领,我们开始沿着一条黄泥土路向着罗古箐方向行进。原本坚硬平坦的路面,经过一夜雨水的浸泡,道路的表层被充分发酵,像铺了一层酥软的软馍,有车轮碾压而过,便带起大坨大坨的泥泞,这给行进中的车辆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困难,车轮在忽左忽右地打滑,犹如进入一个新开的矿区。原来,抵达罗古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让我突然联想到一位喜好探险的朋友说过的一句话:好风景,都需要历经艰难的跋涉,才能触摸或者分享。

道路,依旧泥泞,依旧险象环生。随着车辆的艰难前行,白杜鹃盛开的山冈,云南松聚集的山冈,冷杉林挺拔的山冈,红木树丛生的山冈,鸟鸣此起彼伏、青苔柔软葱翠的山冈……开始依次在我们的视野中出现。在攀爬过一座翠皮蛇般曲折迂回的山梁后,一条群山环抱的山箐呈现在我们眼前,这就是普米人的罗古箐,也是兰坪县最大最集中的普米族聚居村落。

罗古箐,从属于通甸镇的德胜村,距离兰坪县城有56公里的距离,是云南省近两年迅速发展起来的生态旅游风景区。当然,本地出版的画册中特别强调的这一点,对罗古箐,只是地理方位或风情旅游意义上的简单解读。于我而言,罗古箐的存在,更具有一种神秘的,传承于遥远古代的原始图腾意义,或者保存着诸多稀有民俗传统的一方乐土,甚或是一个只有在我们幸存的诗意和梦想中,才会偶尔呈现的、充满原生态物象的世外桃源。

日深夜的细雨,绝对是罗古箐在这个初夏的第一场好雨。

我已经注意到,道路两旁散落着的干牛粪,被雨水发酵之后,又重新散发出新鲜的气息。松树、杉树、桦树、栎树混杂生长的山谷,坡地,经过雨水的冲洗,滋润,显得非常的苍翠,特别的碧绿。嫩枝挂满晶莹的雨珠,黄芽抹开湿滑的光泽。水水的是花朵,酥酥的是草色,油油的是青苔,溜溜的是树挂。感觉一切都是新的,新的风,新的雾,新的鸟语,新的泥巴,新得让人心尖发疼的视野里的事物。

泥泞的道路,继续顽强地向着罗古箐的更深处延伸。车窗外,许多人,汉族,藏族,白族,彝族,普米族,男女老少,全都穿着节日的盛装,正坚定地往前赶路,脸上,都洋溢着让人感动的好心情。我知道,和我一样,他们将去赶赴一场盛大的节日,一场属于普米人所独有,但却充满包容性,开放性,娱乐性,观赏性的,有上万人参与的情歌对唱盛会。我还知道,在初夏的第一场细雨中,作为一群怀有明显目的性的外地人,我们正在穿越属于他们的村庄和大地,即将进入他们世代歌咏爱情,酝酿爱情,创造爱情的现场。

道路一侧,出现了一条流淌着涓涓好水的溪流。帮我们驾车并同时充任向导的小杨告诉我,眼前的这条溪流,就是著名的“情人溪”。这些溪水是从哪一座大山或者峡谷的深处流淌而出的,我没有时间去作进一步的考证,但我感觉,她一定发乎于情,源之于爱,是万千情侣两腮垂落的、喜悦的泪珠集聚而成的溪流。溪流的两岸,是向上挺拔的山丘,是长满矮杜鹃的山坡,是用山竹或木棍围栅起来的,被精细地耕作过的地块。看得出,这些地块是罗古箐最柔软的部分,全是黑色的腐质土,在雨水的浸润下,显得无比松软,感觉随时会有黑色的油花渗出。在森林的边缘,散落着一个个就地取材,用木头建造出来的寨子。寨子的房屋,大多是我所熟悉的那种木楞房,在永平的广大山区,我以前就司空见惯。木楞房的墙体,用木楞横向呈“井”字形穿结而成,屋顶覆盖着基本规则的木板,普米人称之为“木瓦”。木瓦的边角,用大小不等的石头压住,以防大风掀落。屋顶的正中,安放着一块白色的大石,喻示着天神的在场,以庇护家宅的平安。这些用木头建造的房子,经过几年,十几年,几十年风风雨雨的侵蚀,裸露出清一色的黝黑,看不出它们的起源,是来自松树林还是栎树林,甚或红木树林。每个寨子,都由三五人家或八九住户很随意地聚集在一块组合而成,古朴,平实,几乎与房前屋后的森林融为一体。仿佛它们原本就是森林创造出来的,是森林另一种色谱另一种形态的呈现。或许,它们原本就是巨大的森林一个生动而结实的部分,看上去是人为的结果,而实际上是森林的几何形聚集。在临近罗古箐的中心地带时,我的眼前突然就出现了一片巨大的草甸,浅绿,宽广,朴素。如果我能够以一头牦牛的思想来判断,这绝对是一个值得留守的牧场。肥嫩的青草,正在朝气蓬勃地成长。如此水草丰沛的牧场,完全可以让一头并不强壮的公牛,在一个夏天,变得健壮而且伟岸,最终成为一头母牛,若干头母牛,甚至一大群母牛的理想配偶。当然,也可以让那些瘦弱的母牛,一头紧接着一头,变得膘肥体壮,并且性感十足。果然,我就看到了成群的牦牛,它们有如黑色松球般散落在草甸之间。这让我很容易地联想到了一个好词:悠闲。我感觉这个好词所要传达的意思,一定是牦牛群恬静而旁若无人地吃草的样子。

罗古箐,的确有些不同寻常。如果它有世外桃源的十分品相,那么,此时,我已经领略到了十之八九。

我深信,不是每个人都会有机缘来到罗古箐,切身地感受她的风采,她的淡定,她的与众不同,但是,这并不会阻碍你的想象以诗歌,以散文,以民谣,以荡漾春心,甚至以白日梦方式的抵达与切入,并最终完成一生中一次重要的精神漫游。

你完全可以想象:在群山的环抱中,森林,溪水,蓝天,白云,新鲜的空气,和煦的微风,温馨的阳光,浪漫的花朵……在这里融合,在这里生长。所有对广大生命富有营养的好东西,都能够在罗古箐触摸到,分享到,感受到,这是一件多么美好,多么奇妙的事情。

你完全可以想象:朴素的木楞房紧偎着森林的衣摆,被反复播种并且不断收获的地块围绕,簇拥,这无意间便很好地诠释了“诗意地栖居”;鸟在天空中飞翔,在森林中飞翔,在村寨中飞翔,也在刚刚薅锄过的洋芋地的上空飞翔;牦牛、山羊、矮马、猪,所有被我们统称为家畜的动物,在盛开的杜鹃花丛中游弋,穿梭,耐心地寻找着野草的嫩芽,寻找着一只美味的虫子。所有的家畜,对美的理解,并非是花朵的艳丽或者芳香,而是这条山箐所能贡献的食物,水,一切可供果腹的,可口的东西。我们经常挂在嘴皮上的“和谐”这个词,包括它的含义,所指,注释,隐喻等等,在这里,完全是很现成的,真切,地道,纯粹,具体,随手可触。

穿越一片狭长的草甸,我们终于进入了“情人坝”。

在松枝、狮子草、杜鹃花搭建的迎宾门前,一群盛装的普米族少女,手捧盛满苏里玛酒的酒碗,正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她们的脸上都满挂着笑容,像盛开的杜鹃花,无比灿烂。

下车,循序而入,我们喝酒,她们唱歌,喝的是拦路的酒,唱的是迎宾的歌。酒干了,歌唱依旧在飞扬。可以肯定,这是我所听到过的最好听的酒歌,泉水一样清冽,干净得纤尘不染,比盛满在木碗中的美酒更让人沉醉。

穿过迎宾门,我们进入了一个不算辽阔的草甸,草甸自然地形成三个块面,第一个块面上,已经搭建起一座座五颜六色的帐篷,卖小吃,卖百货,卖玩具,卖烧烤,卖民族工艺品……感觉就是个小型的物资交流会。第二个块面上,是一座完全用木头建造的院落,上过清漆的垛木,没有阳光的照耀,一样闪闪发光。门楣高悬一巨额木匾:罗古箐酒店。在青山古树,绿水草甸的拱卫和烘托之下,这座美丽的木头院落,充满了一种神话般的色彩,我曾在安徒生的童话世界里,不止一次地见到过这样的木房子,居住仙女,菌子,花朵,精灵,羽毛华丽的小鸟,机智勇敢的兔子。当夜,我们将在此下榻,也如神仙童话般逍遥他一回。第三个块面,是罗古箐的核心,真正的“情人坝”。北边,情人溪荡气回肠;南边,情人花含苞待放;东边,情人树齐眉举案;西边,情人石相依相偎;中央,情人草低眉含羞,妩媚缠绵。可容纳上万人的情歌场上,早已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有上百支的赛歌队,分东南西北依次站立,把赛歌场圈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他们来自不同的村庄,不同的民族,甚至不同的支系,不同的家支。他们都穿着本民族自古代传下来的服饰,鲜艳,简洁,比花朵美丽,比蝴蝶轻盈,比太阳鸟绚丽,比白鹇鸡华美。咄咄逼人的色彩,洒脱飘逸的衣袂,把女人的俊美,装饰得花枝招展。镶满银饰的佩刀,洒满英气的披风,把男人的强悍,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是他们自己的节日,在每年的这一天,他们都将倾诉爱情,歌唱爱情,赞美爱情,张扬爱情。赛歌开始,整个山谷片刻便被欢呼,雀跃,歌声,舞步所充盈。成双成对的男女青年,手拉手,肩挨肩,围着整个草场在歌唱,在舞蹈,在嬉闹,在追逐,春情荡漾,情意绵绵,心花随着山花怒放,恋曲随着心曲飞扬。快乐,幸福,甜蜜,喜悦,抑或哀怨,感伤。

这是一场盛大的,轰轰烈烈的,气象万千的,爱的展示,爱的聚集,爱的宣泄,爱的演绎。

大地在兴奋,空气在燃烧,一种类似于快感的情绪,在肆无忌惮地蔓延,吞噬,撩拨,开启。兴许是受到场内热烈气氛的严重感染,原本安之若素的作家朋友们再也待不住了,纷纷以自认为比较含蓄的方式,参与到其中。作为一群外地人,一群异族人,我们深知,只有在兰坪,只有在拥有巨大包容性的罗古箐,才有福分参与如此美好的节日,领略爱的万种风情,千般甜美。

当夜,微雨,在烧着木柴,煨着开水的火炉前,时任兰坪县旅游局局长的杨世鲜先生,向我们讲起了普米人的起源。居住在罗古箐的普米人,来自古代一个漫游大地的羌人部落,发源地是青海的江河之源。在普米人为死者杀羊批路的《指路经》中,明确指示了死者归宗途中的站口、路线,意在把死者的灵魂,引领到北方普米人的发祥之地。《指路经》中还特别提到:罗古箐有三条河,一条清水、一条白水、一条黑水;相伴有三条路,要走中间白色的路,这是一条白羊毛铺成的路,这条路回到普米人祖先居住的北方……穿插于整个《指路经》中的景物、地貌,其描写大多与实地相符。罗古箐普米人的真正缘起,我已经无法考据,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历尽迁徙的部落,最终在罗古箐停留了下来,他们种植并守护这片土地,现在我所看到并驻足的这片森林,这片草甸,这片群山怀抱,河流纵横的黑土地,属于他们。他们有完全的权利选择悲伤或者歌唱,缅怀祖先的迁徙与抵达,歌咏山川的永恒,生命的艰辛。

居住在罗古箐的普米人一直坚信:山川、草木、人畜等,都有灵魂。一直坚信:神依旧居住在他们的周围,居住在罗古箐的大地上。山神居住在深山里。树神居住在古树上。龙神居住在龙潭里。厩神与马、牛、羊、猪居住在一起。火神居住在灶台正中央。而爱神,则居住在情人坝的森林里,山谷中,岩洞内。男爱神雄健伟岸,女爱神美丽温柔,他们共同守护着罗古箐普米人的爱情,尽心尽力,孜孜不倦,即使地老天荒,爱情也决不会老去。

二、一条名叫沘江的河流

沘江在云南省怒江州兰坪县境内的流淌,并不波澜壮阔,也不惊心动魄。奔腾,浩荡,滔滔,轰鸣这些与一条伟大河流有关的词汇,并不适用于沘江,甚至与沘江毫无关联。在滇西一带,沘江的存在十分寻常,她甚至有些不起眼,潮汛有涨有落,河水时清时浑。尤其是在经济相对发达的金顶地界,她更加显得无足轻重。

但是,这又是一条实实在在的,极其重要的河流。

说她重要,是因为她不但是中国西部最著名的三条河流之一——澜沧江的一级支流,它还是生活在兰坪境内的二十多万普米人,拉玛人,白族人,彝族人,还有藏族人,汉族人的母亲河。

我对这条河流最初的了解,缘于河流下游一座并不著名的电站。这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兴建的,以这条河流的名字命名的小型电站,曾经用它并不强劲的电能,让我在一个名叫永平的小县城,大部分的夜晚都有昏黄的灯光照耀。因为我所生活的小城,正好离这条河流的下游不远。一座名叫大栗树的,上半截属永平所辖,下半截为云龙治下的,山地中种满核桃树,山坡上种满生态茶的村庄,与河流相依相偎,沉静而古朴。

我一直认为,沘江在兰坪县境内的流淌,始终充满一种诗意的浪漫。尽管截至目前,也还有许多的外地人,不知道有这样一条美丽的河流存在,但沘江并不是为了让人知道她的存在才发源,才流淌,才不舍昼夜。她的存在,是兰坪这片大地的选择,是澜沧江的选择,而且是唯一正确的选择。她是大自然为了恩泽这片土地而创造的,是上苍对这片土地的惠赐与垂顾。两岸的土地,因为她的浇灌而富庶。五色的花朵,因为她滋润而芬芳。伟大的澜沧江,因为她的投奔而更加壮阔浩瀚,源远流长。

沘江的发源地,是一座名叫羊路山的,并不巍峨但却布满翠绿的谷地。在兰坪,像这样的翠绿谷地,数不胜数,多得像普米人放牧的羊群。它们翡翠一样地分布在这块大地上。或生长冷杉。或生长苦竹。或生长云南松。或生长山杜鹃。或生长麻栗、水冬瓜、野核桃。间或也生长滇金丝猴、水鹿、野猪、岩羊、麂子、狗熊、白鹇、山鸡以及飞鼠、翠蛇、挂蜂、蓝蚂蚁等稀缺少见的大小动物。丰富的生命类别,组成了大地的植被、画面、线条、各种美丽的色块,壮观的局部,犹如印象派大师的画布。同时,也造就了老君山的生物群落的丰富性,多样性。就是这些谷地的存在,使兰坪这块特产铅锌,矿产开发如火如荼的土地,依旧保存着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和煦的清风,新鲜的空气。就是这些谷地的存在,使我们这些对工业社会充满敌意的环保主义者,对矿坑密布,厂房林立的兰坪,依旧保持着好感,满怀着尊重。至少,在保护生态,规避污染,自然和谐这些关乎科学发展,可持续发展的重要环节,兰坪人还是清醒的。

沘江能否算是一条江呢?我以为,不算,至少在她到达白石镇的金鸡桥之前,不能算。

在兰坪境内,她还在缓慢地成长,江是她义无反顾奔向的目标,是她最终的归宿。即使进入云龙县境,她也不过仅仅只具备了一条江的雏形。但无论旅途如何艰辛,无论流程如何曲折,江,她终将抵达。那是一条真正的江,一条来自青藏高原最高处的,伟大的江。在兰坪的西部,这条名叫“澜沧”的大江,由北向南,昼夜流淌,像一头沉郁的狮子,让人敬畏。

在兰坪,沘江不过就是一条小溪,一条有着小小落差的,缓慢而活泼的小溪。她所流经的地方,除了中国最大的铅锌矿金顶,多是一些浅显的山谷,一些朴素的村庄,一些或丰腴或瘦弱的土地,一些或平坦或凸凹的田野。偶尔会有一朵云,或者两朵云,有时还会是三朵云,很多朵云,倒映在沘江的河汊里,坝潭中,然后又漫无目的地变幻或者消失,天空中弥漫着一种拉斐尔式的光辉,掩盖了那种深邃到骨子里的湛蓝。倒映在河水中的云彩,有着难以比拟的形态感和体积感。这些变幻的云朵,让这条河显得无比深邃,相当邈远。遇到雪帮山冰消雪化的季节,她也会掀动起一些不大不小的波澜,乳白,像舞蹈或歌唱着的珍珠。但更多的时候,她的流淌是温顺的,平和的。我曾在初夏,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看到过这条河的另一幅景象:她的水流被阳光普照着,远远的,一条白练,蠕动在城镇与田野之间,像精心镶嵌在山川与大地上的一道白银。

初夏的沘江,清流潺潺,水面的波光琐碎而无序。有一些青苔正在清流中梳理绿色的长发。有一些水生物正在快乐地成长。有一些芊小的芦苇正在静悄悄地发芽。有一些无名的水草在河滩上鲜嫩。沿着长满芨芨草的堤坝,往下游行走,我就贴近了沘江的身体。没有风的时候,我几乎能听见她的絮语,水波轻巧地喧哗,浪花明媚地涌动。堤岸与河水之间,是丰茂的水草。那些密集的水草,相互交叠,显示出一种葱郁的缠绵。堤岸两边,除了小镇,村庄,还有大片地块,红壤,种满杂交包谷,覆盖着地膜,一垄紧挨一垄,阳光下,白光耀眼。成林,成片的果树,吊挂着密集的青果,与一些房屋挤挤挨挨地布排在一起。浓绿,淡绿,青绿,间或白的墙,青的瓦,褐色的木房子,形成许多或明或暗,明暗交织的,饱满的色块。在大画家塞尚的作品中,我曾见到过如此风格的景象,明亮与阴暗相互重叠,让人心情舒畅,然后青花瓷般沉着。

沘江的岸边,除了水马桑、羊勒树、野蔷薇,偶尔也会有垂柳随意而散漫地站立,婀娜,缥缈。有风吹动垂柳的头发,便感觉有嫩绿的音符跌落,溅落在清冽的水面上,这些美丽的音律,只有生长在沘江河中的那些小小的水木耳能够倾听,只有幸福地歇息在柳荫深处的拉磨虫,黄豆雀能够倾听,只有一根水草细小的脉搏能够倾听。

沘江有许多藏而不露的支流,人们多叫她们小溪,但我更喜欢把她们叫做山泉。这些数不胜数的山泉,蠕动在森林里,在灌木丛中,在石头缝里,甚至是在草根枯叶之下。细小。甜美。绵长。点燃松枝,用古铜壶烧开,可以冲泡出最好喝的兰坪绿茶。

在沘江河畔的金凤梨园山庄,我还体会到了这条河的特殊味道。香醇。甘美。隐忍。内敛。被山泉滋养着的山庄,种满大片的凤梨,枝柯交错,青果累垂。果树的空隙,是盛开的蔷薇,是爆开的牡丹,是洒满阳光的木房子,是爬满紫藤的青竹篱。两只黄鹂歇脚歌唱的李子树。一只松鼠每天悠然漫步的橡树林。浓荫。鸟语。鎏翠。绯红。空气清新。和风拂煦。

我们坐在阴凉的,果树的浓荫下喝茶。嗑瓜子。聊天。听金顶镇的党政领导介绍发展情况。

我以为,这的确是一个怡然,清爽,很好闲的地方。这一天的午饭,是金顶镇政府做东,就安排在山庄的一所木房子里。山庄的菜,很好吃,都是平时难得吃到的特色菜。有蕨菜炖腊猪脚。有收藏了两年的腊火腿。有山药清炖土鸡。更有树花、树头菜、蘑菇、杜鹃等野菜。这些生长在罗古箐,富和山大森林中的野菜,走了很远的路,依然保持着森林鲜嫩、清新、甘醇的气息。还有一道很特别的汤菜,是用山泉、精肉丝、白牡丹花瓣汆的汤。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曾有“赤花者利,白花者补”的记载,山庄的厨师以白牡丹花瓣汆汤待客,明显看重的是“白花者补”的功效。我曾听说过,牡丹花的功效,是活血养阴,益气润燥。也听说过用牡丹花做菜的,什么牡丹熘鱼片,牡丹炖里脊,牡丹爆鸡丁等等,但亲口品尝牡丹菜肴,这倒还是第一次。

上述种种,都让兰坪的沘江,看上去显得非常丰富,非常瓷实。作为一条即使在滇西也并不怎么著名的河流,沘江不能承载太多的历史和人文的负荷,但作为兰坪县境内一条重要的河流,她的存在,她的流淌,她的宁静与沉着,她的丰腴与明快,都是一种美,一种纯粹的,朴素而厚实的美。大美无形,但大美亦有形,水之美、山之美、诗意之美,一如沘江之美,若隐若现。

三、魅力大理

在亚洲文化的十字路口,在茶马古道与南方丝绸古道的交汇之地,在彩云之南一片最为湛蓝的天空之下,坐落着一块风花雪月四绝四胜,山光水色千古明媚的热土,它有着游侠的旷达,旅人的坚韧,隐士的散淡,智者的内敛,歌者的豪迈,舞者的飘逸,诗人的浪漫,少女的靓丽……

雄峻而不乏纤巧的青山,看护着她美丽的家园;纯净而不失深邃的碧水,浇灌着她五彩的梦幻;厚重而不吝宽容的历史,丰富着她悠远沧桑的岁月。

她,就是大理,一个人一生不能不到的地方!

对历史而言,大理是一坛酿制在时光深处的,醇厚芳香的老酒;对世界而言,大理是东方的“瑞士”,是中国的“剑桥”;对世居于此的大理人而言,大理是放养梦想的芳草地,是播种爱情的伊甸园;对浪迹四方的旅行者而言,大理则是寄托生命行李的“驿站”,是安放漂泊灵魂的“寓所”,是栖息人生情愫的“港湾”。

事实上,自唐王朝贞观二十三年,细奴逻在以大理为中心的这片土地上建立大蒙政权开始,大理便以她独有的政治气象,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举足轻重的章节。

此外,大理还凭借着它美轮美奂的山水造化,迅速成为全世界所心往神向的风情之都、山水之都、休闲之都、魅力之都。“大理好风光,世界共分享”,浓墨重彩的自然景观,厚重丰富的人文精神,根深叶茂的文化底蕴,浪漫诗意的民族风情,成就了大理的风采,大理的气质,大理的涵养,大理的魅力。

这是一块有灵魂的热土,所有与这块土地相关的历史,文化,传统,风俗,抑或爱恨情仇,就像是苍山之麓的松柏抑或洱海之滨的水草,始终坚韧不拔地“活着”,活在每一片树叶间,活在每一块碑铭里,活在每一个神话中,活在每一块石头上,活在田野阡陌的小径,活在幽深曲折的古巷,活在龙头三弦永不衰老的咏唱里,活在古城永不风化的记忆中。

如果你是一个远来的旅人,当你突然感觉像是已经走入了一个亦真亦幻的梦境时,那么,你已置身在风花雪月的大理,置身在西南览胜无双地的苍山洱海之间,置身在《天龙八部》的故地,置身在《五朵金花》的家乡。

大理是诚信的,走进大理,你就走进了她和她的风花雪月,她会用最富有灵性的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来充盈你生命的记忆,丰富你人生的背囊。开放爽朗的下关风,是大理永不凝固的热忱;四时不败的上关花,是大理青春常驻的红颜;终年不化的苍山雪,是大理圣洁高雅的魂魄;冰清玉洁的洱海月,是大理恬静温馨的情怀。

天地间有大美而无言,大理的苍山正是一座无言的,大美的山。他伟岸,他谦逊,他阔大,他宽容,他坚忍不拔,他平和深沉,他是一个民族灵魂的高度,生命的高度,梦想的高度,爱与恨的高度。他有形的海拔,却彪炳了无言的矗立。他既是大理人的山,是白族人的山,更是中国的山,世界的山。他是数万年,数十万年自然奇迹的缔造者和见证者,是一部永远没有终结的神话,是一组大气淋漓的水墨绝笔。

十九座伟岸的山峰,是十九座白州的华表,是十九颗昂奋的头颅,是十九柄希望的圣剑……长风凛冽,天地浩气,英雄洗马,王者会盟,“玉带云”百里出岫,“望夫云”静待郎归……无言的苍山,见证了多少历史的恢弘与精彩,演绎了多少人间的爱恨与情仇。

十八条纤毫毕现的清溪,是十八根生命的琴弦,是十八条灵魂的契约,也是十八个相思的胭脂扣,爱情的红丝结。大理,正因为有了十八溪,也才有了《五朵金花》那般荡气回肠的经典爱情,也才有了“望夫云”那般悲情千古的神话传说。

在大理,每一个用苍山的云朵擦拭过行囊,用十八溪的流水洗涮风尘的旅人,都有可能走进一个地老天荒的传奇,走进一段爱情的千古绝唱,走进《小河淌水》的旋律,并且成为其中一个灵动的音符。

如果说苍山是大理的魂魄,那么,洱海就该是大理的情怀。

洱海是苍山的海,是白族的海,是大理的海,是生命之海,是爱情之海,是艺术之海,是梦想之海。

洱海是温柔的,是那种丝绸般的温柔,琴瑟般的温柔,音乐般的温柔,诗歌般的温柔,水墨画般的温柔,好女子般的温柔。

洱海是博大的,因为博大而润泽苍生,因为博大而化育万物,因为博大而成就了大理坝子的肥沃与富庶,因为博大而造化了大理风光的灵秀与妩媚。

洱海又是平和的,平和得谦逊,平和得隐忍,平和得深邃,平和得恒久,如佛,如禅,如大理人平和的生活。她那处变不惊、优游闲适的禀性,与大理人达成了一种心灵上永恒的同构,养育了大理地区独特的人文精神。

无论是谁,只要能够读懂洱海,便读懂了大理,读懂了这方热土的那份气量,那份质朴,那份性情,那份内敛的大有与真如。

天底下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有“灵骨”的,但大理例外。大理的灵骨,便是随处可见的古塔。

在众多的古塔中,三塔是最具有代表性的,堪称是塔中的魁首。三座古塔成品字形耸立,浑然一体而又各具气象,雄浑挺拔而又隐忍静穆,非一般古塔能够比肩。

在大理,三塔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永镇山川”的寄托,一个弘扬佛法的道具,它还是大理的徽章,大理的“华表”,大理的标志,大理的象征。

三塔所承载的,是大理的历史,是大理的文化,是大理的气度,是大理的辉煌。它历练千古,阅尽沧桑,经百代风雨而巍然屹立,浴千秋烟霞而心无旁骛。

每一个走近三塔的人,只要你把心扉打开,便能倾听到一种天籁般的,历史的回声,岁月的绝响。倘若你能够把心“沉”下去,那么,你便能够做到荣辱皆忘,大彻大悟。

喜洲,那是通往大理历史内核的时光隧道。

那里有着大理最古老的民居,最淳朴的风情,最悠久的历史,最厚重的文化。暗淡和沧桑,已经代替了流光溢彩的往昔,剩下的,便是一种内在的深沉,一种坚韧的魂魄。那些古色古香的老房子,已经超越了普通房子的意义,成为解读大理文化的一张底片,考据大理历史的一条线索。

与其他地方的民居相比,大理的白族民居,特别是喜洲的白族民居,更趋向于一种淳朴之美,一种飘逸之美,一种隐忍之美。喜洲的民居,一色的白墙青瓦,一色的斗拱飞檐,一色的画栋雕梁……那是一种我极少见识过的“雅”。不是大雅,不是小雅,也不是古雅,而是一种充满着醇厚的经典气息的“儒雅”。在北京的故宫和颐和园,我曾见识过京派的雕刻技艺,流光溢彩,气势恢弘,以量、色取胜。喜洲的民居雕刻,则追求的是一种奇巧、一种别致、一种浪漫的田园气息。其精妙之处,是要通过些许的时日,才能玩味出些不一样的意趣来的。

喜洲的民居,是悠久而深厚的白族历史文化的一面“镜子”,是生活在苍山洱海间的白族人民伦理学、民俗学、建筑学的历史缩影,是人类最为亲近的一种背景文化,是凝固于时间之河的多重性艺术。

兴许,只有在大理这种充满着人与自然的和谐融会,充满着田园牧歌的诗意与文献名邦的古雅的地方,才能够缔造出如此唯美的民居建筑。

大理的古城,不但凝聚了大理的灵气,也同样凝聚了大理的人气,生气,和气,秀气,书卷气,烟火气。

古城始建于明洪武年,城内街道为南北、东西走向,纵横交错,是典型的棋盘式布局。

城内的房屋建筑,是清一色的青瓦屋面,墙壁多以鹅卵石垒砌,青苔累累,瓦草萋萋,显现出十二分的古朴与凝重。岁月的长河,静静地在大理古城的每一条石板街中流淌。在经历了悠悠岁月的沧桑风雨之后,大理古城尚能保存得如此完好,实是一个奇迹。

生活在大理古城中的人,深得这座小城得天独厚的灵气所滋养,所哺育,或擅诗文,或工丹青,或精音律,或通匠艺,几乎每个人都活得很充实,很滋润,活得清新脱俗,活得心平气顺,活得有板有眼,有滋有味。

在大理,几乎人人都有一门深藏不露的看家绝活。把白布做成五彩缤纷的扎染,把石头磨出惊世骇俗的花纹,把朽木点化成栩栩如生的木雕,把草芥编织成时尚新潮的工艺,就是最好的例证。生活在这么一座充满着灵性的城市中,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都在发生。

在大理古城,每一间老屋,每一角飞檐,每一条小巷,每一块石头,甚至每一朵茶花,都是一个传说,都是一个典故。世世代代的大理人,全都是生在一个个故事中,死在一个个传说里。在他们的内心深处,都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永远的老家。正因为如此,大理人才如此痴情地眷恋着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座小城,眷恋着这座小城中的每一条石板小巷。

大理永远是白族人的故乡,只要是白族人,不管他走了多远,看过多少地方的云,走过多少地方的桥,喝过多少地方的水,爱过多少地方的人,他们的根,依然在深深地盘绕着这座美丽的古城。有为数不少的大理人,始终不愿意离开这座古城,即便离开了,他们的根仍旧深埋在此。千年万年之后,他们的魂魄,依然会叠印在这座小城的石板街中,叠印在古城记忆的底片上。

在大理,需要走动的地方很多,需要饱览的名胜也很多,但有的地方,是需要坐下来,待着,方能感觉出其中那不一般的味道来的,比如说洋人街。

如果仅仅从街面的布局来看,大理的洋人街还真有些像是北京的三里屯。所不同的是,这条街的背景是雄峻而旖旎的苍山气象,是四围香稻的田园风光,与之匹配的,是家家流水,户户花香的民居院落。因而,这条名叫护国路的小街,更趋向于自然,趋向于淳朴,充满了一种田园牧歌的浪漫情调。

在洋人街上走动,你会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馨,一种静谧的祥和一种超然的散淡。

来自五湖四海的外国游客,都乐意在这里随心所欲地观光、闲聊、小憩。因为这里有天底下最缤纷的花草,最温馨的客栈,最诱人的美酒,最柔情的月光。这里有草编、有扎染、有木雕、有泥塑,甚至有水碓、有石磨、有最古老的铜匠铺和最新潮的互联网。这里有闲适的观光客,在漫无目的地溜达。

这里有疲惫的旅行者,在匆匆寻找一间清洗风尘的客栈。这里所呈现的,是一幅中国建筑与西方风情完美结合的风俗画。

在这里,或临轩听雨,或静夜煨茶,或品茗谈天,或吟风弄月,都可尽随人意。

在这条街上,你见不到步履匆忙的行人,听不到人声的鼎沸,物欲的喧哗。恬静,脱俗,质朴,闲适,格调优雅,闹中取静,你会因此陶然而醉,你会因此流连忘返,你也终于会明白:为什么连洋人也喜欢在这里“乐不思蜀”,并把这里作为精神的家园,生命的驿站。

夜色笼罩之后,洋人街的味道也就出来了。

通常,那些酒吧、水吧抑或聊吧的灯光,都不太明亮,烛光摇曳,人影绰绰,圆月西倾酒醉夜阑,如此美景良辰,相信每个人都能找到心灵的钥匙,扣开灵魂的家门。

大理的雨,也充满了情调,不经意间便从苍山之巅飘洒而来,细腻、透明,犹如白族少女手中刺绣的彩丝,灵动地飞舞着,绣出了石板街的空濛,绣出了戴望舒《雨巷》的意境,甚至将匆匆来去的过客,也给绣了进去,让人恍惚觉得会有什么东西顺着雨丝滑下来,滑进一首诗里,滑进一幅画中,滑进田野阡陌间的低吟浅唱。

有人,在烟雨迷蒙的田野上躬耕。有人,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放牧着梦中的云朵。有人,追寻着诗意的家乡。也有人,正凭借着蝴蝶的翅膀,让心,在大理的天空下飞翔,在《五朵金花》的梦寐中飞翔,在《蝴蝶之梦》的迷幻中飞翔。行走在这烟雨朦胧的城郭间,会有灵气扑面而来,会有醉意扑面而来。这个时候,你便是那个离心灵最近的人,离灵魂最近的人,离梦想中的天堂最近的人。

尽管这雨丝,这小巷,从来都不会记得有谁来过,又有谁又去了,但只要是来过的人,便永远也不会忘却这雨中的古城,这古城中的细雨以及被雨丝抑或情丝濡湿的石板路。

大理,就像是一张古老的唱片,只有用欣赏老唱片的心情,才能真正体会到它的古典,它的韵味,它永恒的魅力。

《五朵金花》的浪漫与传奇,依旧每天都在这方山水间衍生,让多少硬汉子,为此而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蝴蝶之梦》的梦幻与风情,依旧每天都在这块乐土上演。那些彩蝶般纷飞的舞姿,梦幻般的迷离色彩,不知又装点多少人的梦境,复活了多少人的沉睡的激情,并且让相当一部分的人,脚下长根,再也回不了故乡。

我始终相信,不管是谁,总会在生命中某个重要的时段,把大理写进梦想,写进行程,并最终把身心全部交托给驶往大理的汽车、火车,或者飞机,然后一门心思走进大理,走进南诏古国,走进苍山洱海,走进风花雪月,走进蝴蝶之梦。

因为大理,是人一生不能不到的地方。

云水往事不会留影,风花雪月自然有情。大理,永远坚守的,是美,是爱,是诗,是画,是温馨,是激情,是永不更改的忠贞与守望,就等着所有外面的人,来爱,来疼,来陶醉,来感动。

四、从永平到永德

许多年前,当我第一次涉足永德那块到处都充满着一种古老文化气息的土地时,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种难以言状的神秘。

我至今依然清楚地记得,为了响应冥冥中一种神性的召唤,前往永德采风的时间,是年10月。

那个时候,从永平通往永德的路,艰辛而又遥远。最短的捷径,是从永平搭乘开往德宏瑞丽的顺风车到保山,再转车到施甸,然后,乘坐从施甸发往永德的班车,穿姚关、越旧城、过湾甸、翻小勐统,再沿一条逼仄的弹石公路,颠簸上大半天,才能抵达。

这是一条荒僻的,充满变数的神秘之旅,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个充满传奇性的古老部族;联想到遥远的古代那些义无反顾,满怀憧憬的,走“夷方”的商旅,贩砖茶的马帮,开银矿的劳工;联想到那些大屁股,大乳房的,壮硕的异族女人;联想到一个人一生中可遇而不可期求的,奇异的际遇。甚至还会让人联想到阴险的毒枭,老辣的警探,生命的禁忌,牺牲的仪典。

在施甸县一家充满着旧时光味道的招待所下榻了一晚后,第二天天麻麻亮,我便爬上了一辆破旧的大客车,向着永德方向进发。

那是一条路况极差的土路,破旧的汽车在破旧的路面上颠簸着,感觉所有的乘客,都像是一群诡异神秘的吉普赛人,正在向着未知的远方迁徙或旅行。

车子在黄泥土路上爬行了大半天,依然没有走出施甸地界。

沿路,我所看到的,多是一些光秃秃的,站满黑色石块的山坡。一些凌乱地分布在石块中间的,土红色的玉米地,地块中的玉米已经收了,只留下些半拉子的玉米秆,被早晨的微曦照耀着,闪动着让人舒坦的白光。有牛,有羊,有猪,在收获后的地块中游牧。我还看到了一些大同小异的寨子,散落在大地之上,散落在箐沟两畔。寨子的房屋和院落,大多是土坯垒成的土墙,青瓦屋面,也有用茅草或者竹片建盖的竹楼。一只或者两只,甚至好几只红冠子的公鸡,或站在豁口的土墙上,或蹲在晾晒黄豆的木架上,正扯长了脖子,在喔喔地打鸣。有看家的黄狗在追撵一只猫,或对着所有陌生的过路人狂吠。路经的每个寨子,大多都被苍翠的龙竹掩映着,龙竹下嬉戏着羊羔,猪仔,鸡雏,还有光着屁股正在打闹的孩子。

当客车开始在一座大山的半腰穿行时,我看见云在河谷中飞,我们在云上走,我的座位正好靠窗,透过车窗往外一看,外面都是让人胆战心惊的悬崖,就像是被人用锋利的斧子胡乱地劈过,我老是担心翻车,我坚信如果我们的车子不慎翻下深谷,保准连骨渣子都不会剩下多少。紧张,惶恐,惊怵,便心悬悬地紧盯着开车的司机,可司机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一边随意地打着手中的方向盘,一边不停地跟身边坐着的一个长得跟白骨精一样的女子在“冲壳子”,我推测,狗日的跑这条路,看来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路,依旧在向前延伸。有冷硬的风不断地吹来,飞扬起漫天的尘土。尘土的颜色,随着道路所穿越的那些大地的土色而不断地在变换。红的尘土,黄的尘土,褐的尘土,甚至是五种以上颜色混杂的尘土。我们在尘土中穿行,就像是在穿越一个新开的矿区。每个乘客的浑身上下,全都是土土的,活像是一群运送矿石的民工。

车过旧城的勐波罗河之后,道路两边出现了大片的甘蔗林。沿路的风物也开始逐渐有了变化,一些亚热带特有的植物开始陆续在视野中一闪而过。一些很俊秀的树,很雄伟的山,也陆续开始在眼前呈现。特别是在过了昌宁县下辖的一个叫小勐统的古镇,正式进入永德县地界之后,眼前开始出现大片的芒果林,大块的菠萝地以及长满凤尾竹、芭蕉、柠檬、牛肚子果的,一些很陌生,也很特别的寨子。但更多的,依旧是大片的甘蔗地,好像有几万亩的样子。辽阔,恢弘,看不到尽头。甘蔗的叶片已经枯黄,被燥热的风吹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甘蔗地头,有凤凰花在开,有清秀的龙竹在摇曳,有水冬瓜树,皂角树,番木瓜树在成片成林地生长,菠萝地连着甘蔗地,芒果林连着芭蕉林,被阳光照耀着,芒果吊青黄有度,芭蕉串青果累垂,菠萝的叶子在雾岚过滤后的阳光下,闪动着一种银灰色的光。偶尔,在芒果林中,在芭蕉林中,在甘蔗林中,在龙竹林中,会出现三五户人家,都是清一色的竹楼或者木楼,这样的场景,熟悉,亲切,曾在云南画家的许多作品中见过,只是没见到采菠萝,收甘蔗,砍芭蕉,摘芒果的,穿了筒裙的女子,心揪揪的想见,但终究没有见着。

车过永康时,我看到了白的云朵,淡的烟霭,在一些河谷中缭绕。那云朵的白,是那种很滋润的白,很滑溜的白,很惹眼的白,像温软的羊脂玉,像旷野中迎着太阳和春风盛开的野棉花。那烟霭的淡,是那种原始丝绸一样的淡,是那种深秋的火草花一样的淡,是那种不施粉黛的俏女子一样的淡,我少年时代曾经在老家的山谷中,反复看见过这样的淡,干净,剔透,带着包谷饭和苦荞花的清香。

在离永德县城已经不远的时候,我终于看到许多穿了不同花色,不同样式的民族服饰的女子,在甘蔗林中劳作,收割甘蔗。这是我最想见到的场景,是我在想象中反复创造过,描绘过的画面,色块,布局。那个时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这些女子都像仙女,是来自天堂的女人。她们劳动的样子非常好看,摆着腰肢,撅着屁股,垂着奶子,挥着手臂,唱着歌谣。成片的甘蔗,在她们的身后有秩序地倒伏。空气中,已经能够闻到一种甜丝丝的味道。

我还看见了一些与我的家乡对比起来,很不一样的山,这些山全都很有力道地雄伟着,又很有耐性地延续着。山的形状很别致,多为柱形,像大地挺拔的男根。有山的呵护,便有了马鹿,有了豹子,有了孔雀,有了大瀑布。我还看到了一些很不一样的水,河水,溪水,泉水,都很随和地流淌着,又很缠绵地逶迤着。有水的滋养,便有了虎纹蛙,有了细鳞鱼,有了丰饶的土地,有了愉快的耕作,有了炊烟,寨子,紫米,男耕女织,以及茁壮成长的城市和乡村。

永德多云,不是乌云,是白云,尤其是在早晨时分,站在高处,能够看到满眼的白云,有如大海一般苍茫,浩瀚,炼乳样的凝固在那儿,纹丝不动。这些绵羊油一样奶白的云朵,在山与山的缝隙中堆积,在水与水的沟谷中凝聚,像一团团刚刚被棉花匠弹压过的棉絮。

不一样的山,不一样的水,不一样的云朵,构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意境。那个时候,我便莫名其妙地产生过一个充满着魔幻意识的揣想。我揣想在永德这些山的深处,这些水的深处,这些白云的深处,这些长满了茶叶,芭蕉,芒果树,甘蔗林的大地块的深处,一定隐藏着许多恒久存在的,不为人知的秘境。那里遍布着许多古老的民族部落,保留着诡异的原始崇拜、原始信仰、原始图腾;那里的部落与大自然血脉相连,被众神恒久地看顾,他们能够通过一种神秘的仪式,与众神对话。能够经由灵魂的指引,抵达繁衍神祇的天堂或者收留亡魂的冥域。尤其是当我风尘仆仆地到达永德县的经济文化中心德党镇之后,突兀看见德党背面那座巍峨耸立,林海苍茫的大雪山时,更坚定了我的这一想法。

在永德,我待了整整一个半月,但是直到离开,我除了终于熟悉这座边陲小城的布排格局和一些非常表面的地理风情以外,除了终于了解到这里产茶,产好茶,这里产芒果,几十万亩,还给芒果过节,这里产糖,产质量上好的蔗糖等等之外,对那些大山深处所发生的一切,所隐藏的一切,依旧一无所知。但我知道,永德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地方,它一定隐藏着许多让外界刮目相看或大吃一惊的秘密。我还知道,我终究有一天,会重新回到永德,回到这个让我魂牵梦系,念念不忘的边陲重镇,去揭开那个秘密,那个对我这个外地人来说,同样充满引力和魅力的秘密。

五、太阳最早照到的地方

曾听过一首迪庆的藏族民歌,里面有这么两句:太阳最早照到的地方,是东方的建塘;人间最殊胜的地方,是奶汁河畔的建塘。藏语的“建塘”,指的便是地处中国滇西北的香格里拉,翻译成汉语,便是“无比殊胜的宝地”的意思。

我供职的小县城位于“三江并流”的边缘地带,那是个比香格里拉还要偏僻的小地方,没有雪山,没有草甸,甚至没有青稞和牦牛。所以我对雪山为城,江河为池的香格里拉高原,始终怀有一种宗教般的敬畏。我一直是在以一个朝圣者的虔诚,仰视着这片高原,打量着这片高原。

因为,在香格里拉,我有煮好浓浓的酥油茶等我去喝的朋友。甚至还有一个崇拜着我的女子,她写诗,喝酒,像冰山上的雪莲一样孤独而冷艳。

我经由冥冥之中一种神性的召唤,慨然前往香格里拉时间,是2006年5月,那是个繁花争艳,红瘦绿肥的美好季节。虽然时序已经进入盛夏,但由于香格里拉的平均海拔在米以上,进入香格里拉地界,我们还是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寒冷。

据供职于迪庆自治州文联的好友介绍,当大江南北的大部分地区都进入炎夏之后,香格里拉高原才刚刚进入初春。这倒是不假,我们在前来香格里拉的路上,已经明显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当我们乘坐的中巴车,像一只笨拙的甲壳虫,摇摇晃晃地穿越过素有“长江第一湾”之誉的石鼓镇,跨过“长江第一桥”,抵达石破天惊,怒水崩云的虎跳峡之后,我就意识到:

我已经由盛夏又回到了初春。

随着公路曲折迂回的延伸,清澈得纤尘不染的冲江河迎面向我们奔腾而来。这是一条年轻而又狂躁的河流,它是一心一意地投奔金沙江而来的。它来自北部,来自那片神秘的高原,来自某一座雄峻而洁白的雪山抑或某一块广袤而碧绿的草原。它湍急的水流,在被峡谷挤压得只剩下瘦瘦一条的阳光照耀之下,很像是一根丝绸做成的鞭子,正在狠命地抽打着河两岸那些灰色的岩石,并且还不断地制造出一阵阵非常响亮的声音,就仿佛是有人在森林中突然锯倒了一棵大树。

沿着冲江河峡谷逶迤北上,越往前我们越感觉到一种盎然生机的不可抗拒。一座又一座伟大的山峰,披挂着笨重的绿色盔甲,不断地在我们面前展现。许多或古老或年轻的树木,都像是在跟谁较劲似的,一股脑儿地向上猛抽着新芽。油松、冷杉、雪松、红豆杉、山毛榉、西南桦……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大小树木,都在生猛地绿着或者青着,青绿中夹杂着黛绿,浓绿中渗透着淡绿。甚至连那石崖畔上的青苔,也酥油一般腻腻地绿着,仿佛只要哈上一口气,就会滑溜溜地化掉。

滔滔不绝的绿,不但占领了所有的山冈,而且盘踞了所有的峡谷。只空出河两岸少许的地方,留给杜鹃、山茶、古藤以及嶙峋的怪石。于是,那些高高矮矮的杜鹃,肥肥瘦瘦的山茶,都在紧紧地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甩开膀子,非常火爆地怒放。整个冲江河峡谷,就像是一条被煅烧得恰到火候的钢板,在春天的捶击下,喷溅出五彩缤纷的火花,在那浓得化不开的绿色之中,烙烧出了一串串美丽而芳香的破洞。

深深浅浅,浓浓淡淡,雅雅俗俗的花香,伴随着湿润的微风,不断地灌进车窗,让我们都感到飘飘然,之后,又是昏昏然。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毫无心理准备的兴奋和惶恐中,首先便遭遇了香格里拉这迟到的春天。

在客车刚刚爬到3200米高度的时候,我就深切地领会到了“辽阔”这个词的所有内涵。山,开始潮水般向着远方退去,铺排在我眼前的,是低矮的,插满经幡的山丘和大片的草原。打一个很俗的比方,这五月的香格里拉简直就是一块洋洋洒洒地铺展开来的巨幅锦绣。

不论是四围的山丘还是脚下的草原,到处都有花朵在开放。红的,黄的,绿的,紫的,所有颜色的花都在开放。浓的,淡的,香的,臭的,所有开放的花都在芬芳。尤其是那些种类繁多的杜鹃,到处都在开着。山坡上开着,草甸上开着,干沟边开着,尼玛堆上也开着。每一树每一枝都开得那么热烈、那么粗犷、那么随心所欲、那么咄咄逼人。不过,我在香格里拉的山丘草原间所看到的杜鹃,比在冲江河峡谷中见到的杜鹃,树形要矮小得多。全都高不盈尺,矮不敌寸,像匍匐在地表上的一堆堆火把。在挤挤攘攘的杜鹃花丛中,间杂着大报春、金盏花、绿绒蒿以及许许多多我至今尚叫不出名字的各种野花。五月的“香格里拉”有了这些花朵们的帮衬,层次更加分明,内涵更加丰富。

头顶上的天空,贼蓝。仿佛是被众神之手精心擦拭过的玻璃。在插满经幡的山丘之上,几团白得发亮的云朵,一动不动的凝固在那儿,像是被精心修饰过的舞台布景。远方,雄伟地耸立着一排排被羊脂般的白雪包裹着的雪山。北面,是素有“香格里拉第一峰”盛誉的巴拉更宗雪山。东面,是雄奇秀丽的浪都雪山和天宝雪山。更远处,是白马雪山和梅里雪山。在玻璃一样透明的阳光的照耀下,这些雄伟的雪山,全都闪烁着一种玉石般耀眼的白光。

梅里雪山是一座有必要作进一步交代的,非常著名的雪山。梅里雪山是它的学名,乳名叫太子雪山。它冰峰耸峙,雄峻而孤傲,仅海拔在六七千米以上的冰峰,就有十三座之多,是藏传佛教的朝觐圣地,被誉为是“太子十三峰”。那高高耸立在十三峰之上的,是主峰卡格博峰,海拔6740米,名列藏区八大神山之首。

这是一座灵息吹拂的神山,冷酷而神秘,像一个古老的禁忌。它拒绝征服,拒绝亲近,虽然它的海拔远远低于珠穆朗玛,但至今没有任何中外探险家或旅行家,登上过它的顶峰。对于那些贸然的闯入者,它所能赐予的,除了失踪,就是死亡。

在地毯一样一直铺张到地平线尽头的草原之上,有着大群黑铁般壮实的牦牛、云朵一样洁白的藏羊、山风一样敏捷的驮马,悠闲地咀嚼着嫩草。青稞地里,被一冬的瑞雪滋润过的青稞,正使劲地向上抽拔着葱绿的嫩叶。地头间,高高的青稞架犹如一柄柄豪迈的木剑,直指蓝得让人刻骨铭心的天空。几只白腹雪鸦在刚刚薅锄过的青稞地里,旁若无人地跳跃、觅食。一座座结实的藏家楼房,大多依山逐势而建,清一色的白墙、红窗、平瓦盖顶,远远望去,像一座座坚不可摧的碉楼。

坐落在一片开阔地上的香格里拉县城,是我所见到过的,最简朴最谦卑的县城。说它是城,却没有半点城的气度和架势。其实,它不过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高原小镇,质朴、简单、松散。像一幅潦草的素描,像一个简短的小品。小镇的大多数建筑,都援引了藏式建筑的风格,结实、低矮、封闭。漫步在小镇的街头,你完全感觉不到城市的那种扰攘和喧嚣,更没有那种冷漠而又拥挤的大厦高楼,阻断你与天空和大地的联系。在香格里拉,所有关于城市的概念,都被废止,都被淡出。这里没有肯德基,没有汉堡包,没有自选商场,甚至没有一家像样的影剧院。但这里有酥油茶、有哈达、有雪莲、有虫草、有青稞酒、有藏红花,还有天空中飞翔的雄鹰和马背上飞翔的卓玛。

香格里拉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湖泊,叫纳帕海,翻译成汉语的意思是“森林背后的湖”。

纳帕海离香格里拉县城很近,七八公里的路程,从县城向西北方向进发,翻过一座山,再转过一个弯,就到。

说是海,但我们去的时候,海已经成了一个广袤的大草甸。它的三面环山,平坦得像是一块硕大的英国毛毯。有奶子河、纳曲河等十余条河流,弯弯曲曲地流过周边那些乳房一样丰满地隆起的山丘和油画一样浓墨重彩的草原,为纳帕海送来生机,送来给养,送来新鲜的血液永恒的希望。

奶子河是纳帕海的中枢神经,它来自松赞林寺拔地而起的那座山丘,来自一片祥光普照的妙香佛土。这是一条可以使用美丽来形容来表述的河流,河道中流淌的,是毕生也难得一见的好水,清洁、透明、甘润。在大片丰肥的草地上,奶子河留下了许多非常经典的曲折和迂回。这些曲折和迂回,是奶子河谱写的诗歌,它比任何一首人为的诗歌都要含蓄,都要唯美。阳光下,奶子河常常会氤氲起一层乳白的雾气,像轻纱,像烟岚。远远地望去,浓绿中蠕动着一条优雅的白线,果然与母亲们甘美的乳汁具有匹配的形色。几千年来,奶子河就在用自己的乳汁,喂养着纳帕海,喂养着广袤的草地与雄峻的高原,使它们永远保持着活力,年轻,以及经久的生命。

据说,纳帕海在夏末秋初大量积水的时候,湖面可达上千公顷。有了水,便会有斑头雁、黄鸭、仙鹤等名目繁多的水禽,从某个地方飞来,花朵一样落满整个沼泽整个湖泊。这个时候的纳帕海,碧波万顷,水天一色。熙熙攘攘的水禽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来到这里,在此集会,在此散步,在此歌唱,在此舞蹈,在此谈情说爱,生儿育女。黑颈鹤也会如期归来,这些高贵的鸟儿,这些备受宠幸的鸟儿,会像黑玫瑰一样,在草甸上开放,在沼泽中开放,在碧波上开放,在山丘上开放。如果雄鹰是这片雪域高原的魂魄,那黑颈鹤就是这片雪域高原的精灵。可惜,我们来的实在不是时候,虽然草甸上也有许多的水禽在活动,但黑颈鹤们还没有归来,没能看到这些黑脖子的精灵,那优美舞蹈。

到冬春的枯水季节,纳帕海的积水,会从西侧的九个落水洞中,经地下的暗河流入金沙江。辽阔的湖面消逝了,万顷的碧波隐退了,这个时候的纳帕海,也就变成了沼泽,变成了草甸。那些裸露的湖底,便会长满绿草,开满鲜花,走满马匹和牦牛。

在一块开满金盏花的草皮上,我们全都席地而坐,并且像水草一样地安静下来。有人在看草色深处的牦牛,有人在看天空翱翔的苍鹰,有人在研究一朵云的变幻,有人在阅读一个牧人的背影。我则在静静地注视着海的西面那高高耸立的辛雅拉雪山,我从未如此贴近地注视过一座巍峨的雪山。它是那么清晰,那么临近。它又是那么的高傲,那么的尊严。白雪皑皑的山峰,在阳光的映照下,像水晶一样剔透。让我联想到了神的居所,联想到了天堂的建筑。

远处,被雪山看护着的森林和草甸,也像我一样安静。偶尔有一朵白云飘过,天地间便多了一条吉祥的哈达。

每一个抵达香格里拉的人,无论你是观光旅游,还是考察采风,噶丹松赞林寺都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去处。

它就坐落在小城北面5公里左右的山峦上,巍峨、寂静、恢弘、森严。

该寺的建造历史不算悠久,是大清康熙年间由康熙皇帝钦赐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亲自督造。公元1681年,该寺落成之后,五世达赖便赐名“噶丹松赞林”。寺名之前冠上“噶丹”,一方面表示松赞林与黄教始祖宗喀巴亲自建造的噶丹寺一脉相承;另一方面,也表示这是西藏噶丹政权的派出机构,是周围藏区的权力中心,为云南藏传佛教之首。

首先,它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并不是寺院,而是一座古老的城堡。巍峨的红色的殿宇,坚固的黄土的城墙,碉堡一样沿着山峁梯级布排的僧房,再加上身着红袍的僧侣们幻象一般闪动在各个隐秘角落的身影,营造出了一种神秘而森然的气氛。

我之所以感觉它像一个古老的城堡,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它的建筑规模非常的庞大。全寺占地五百余亩,由十二座主要建筑和五百多座僧舍组成,完全是一座城池的架势。四周还构筑有坚固厚实城垣,设有扎雅、独克、东旺、龙巴、鲁古五道城门。它的整个外形,与西藏的布达拉宫非常酷似,所以还有人把它誉为是“小布达拉宫”。每天的清晨、中午、黄昏几个时段,寺内钟楼会击鼓报时,响亮的钟声,可以传达到十里之外。

松赞林寺的核心建筑,是雄踞于整个建筑群落最高点的扎仓和吉康两座大殿。大殿内可供一千六百多人打坐诵经,是整座寺院最主要的佛事场所。两座大殿的建筑格局,都沿用了四层以上的藏式碉房建筑,屋顶使用镀金铜瓦覆盖,屋脊上安放着巨大的经幢。寺内哈达满挂,灯火长明,经幢飞转,香气氤氲,佛龛上供奉着从释迦牟尼到历代达赖、班禅的塑像。最令人惊讶的,是连毛泽东主席的画像,也位列其中。

希尔顿曾在他的小说中这样写道:香格里拉寺院是一个令人赞绝的大寺庙。仅穿堂过室走过几所庭院,就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显示出高雅、朴实、无可挑剔的艺术趣味以及那种恬静美好的气势。里面存放着许多精致的宋瓷以及上面描绘着虚无缥缈的水墨画的,上千年的漆器……希尔顿的这段话,无疑是松赞林寺最真实的写照。

松赞林寺给我的第二个感觉,是它不单纯只是一个普通的宗教场所,它还是这块土地窖藏得很深的历史,是更迭的岁月不断堆积不断沉淀的文化,是中甸高原最厚重最结实也最经得起检索的部分。要读懂它,很难。要深入到它的核心,更难。

酒桌上,一位长得老豹子一样粗野的诗人,酒气熏天地对我说:碧……碧塔海,那……那可是美……美人的酒窝,醉……醉得死人。

酒醉心明白,他算是说了句真话。

我知道,这个美人的酒窝,就隐藏在香格里拉县城东部25公里的崇山峻岭中,啜风饮露。

我还知道,碧塔海的藏语原名是碧塔措,“碧”是栎树的意思,“塔”是下部的意思,“碧塔措”的含义就是“栎树下的湖”。

为了让碧塔海之行多些情趣,迪庆自治州文联的朋友早早便准备好了两只猪腿一头山羊,说是中午的伙食,就在碧塔海边自助烧烤。这是个富有创意的策划,在海拔3600多米的高度,就着“美人的酒窝”,大块地吃肉,大口地喝酒,大声地唱歌,大胆地调情,的确是件非常浪漫的事情。

八点刚到,我们便开始向着碧塔海进发。我们走的是一条土路,一条先前用来砍伐森林,运输木料的土路。一路上,不断有大片的青稞和燕麦,向着相反的方向起伏。不断有插满经幡的山峦和赶着牦牛的牧人,从我们的车窗外闪过。

在一条河流的尽头,我们停了车,然后,又骑上早就等候在那儿的高原矮马,继续向着一座山冈进发。

美丽的碧塔海,就居住在山冈的后面。

据说,每到初春时节,湖边的杜鹃竞相怒放,落花满湖,碧塔海便被酿成了一湖天然的“美酒”!湖里的鱼儿“喝”了这美酒,便会沉醉,便会晕头涨脑地飘游到岸边,形成“杜鹃醉鱼”的奇观。这时,山林中的棕熊就成了最幸福的“渔夫”,它会悠然自得地坐在岸边,随意地捕捞着这些送到嘴边的美食,尽情地消受。偶然到此的牧人,也可以在湖边的小溪中,安放一个竹篮,然后用木棍把鱼驱赶进竹篮。只要带了盐巴,湖边有的是现成的野葱和野菜,燃一堆篝火,煮一锅鱼汤。此情此景,该是多么的惬意。

驮路的沿途,有灌木,有小溪,有草地,有青苔斑驳的木桥。路两边则站立着许多爷爷一般挂满胡须的大树,依偎着大片浓密的竹林,开放着处女一样文静的大叶杜鹃。一个童话般的意境,徐徐地向我们打开了它的扉页。

突然就那么一瞬间,那湖,便闪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它被葱绿的森林环抱着,被丰茂的草甸包围着,被瓦蓝的天空倒映着,被干净的阳光普照着。

它真的非常的美,美得像一个梦境,一个幻象。不但美,还充满了矜持,充满了宁静,充满了圣洁。哪怕只是在湖边小坐片刻,也会被这眼前的美,挤对得喘不过气来。

我无法用一个准确的词汇,来形容它的美,也无法用某种色彩,来表达它的美。纳帕海的美,是一种让人感到亲和,感到贴近,感到温馨和柔软的美。而碧塔海的美,则是一种能够贯穿骨骼和灵魂的美,一种闪烁着圣彩神光的美。碧塔海的美,是一种卓尔不群的美,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美。

碧塔海的美,是寂静之美、隐忍之美、清洁之美、虚怀之美……一生中能与这样的美,有过一次短暂的邂逅,便是机缘,是造化。

曾有朋友著文说:“香格里拉是个离天近,离地远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我原先总有些不以为然。到香格里拉之后,才发觉这个说法其实并不夸张。香格里拉与西藏及川西北紧密相连,是云南高原群落中唯一一块海拔最高,也最为开阔最为圣洁的雪域高地。只有到过香格里拉,并且被香格里拉美轮美奂的自然风光以及神秘殷富的人文景观陶醉过,感动过,惊讶过,捶打过,炙烤过,浸泡过的人,才不会去怀疑它就是詹姆斯·希尔顿小说中的人间天堂“香格里拉”。

六、县委后院

报社草创的时候,县委办把我们的办公地点分在了后院。

那是一间废弃多年的食堂,破旧、低矮、猥琐。我第一次像一个装模作样的评判者,无可奈何地站到它面前的时候,它正像石头一样的沉默着,黯淡地龟缩在后院的拐角。

在食堂倒闭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这间原先用来安放灶台,安放案板,安放锅碗瓢盆和油盐酱醋的老房子,便一直闲置在后院的一个角落,像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干部,独自在寂寞地咀嚼着早已逝去的荣光。

我心情复杂地向它走去,推两扇砖头一般厚实的木门,然后,把自己和一个橱柜、两张书桌、三个沙发,按照某种既定的秩序,安放在了老房子的腹腔深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把一间先前用来做饭炒菜的食堂,分配给我们用来办报,一定是冥冥中一种宿命的安排。仔细想想,两种完全不同的行当,其实有着非常相似的规律和内涵。食堂之所以最终倒闭,完全是因为做菜的厨师技艺不精,不能调和众人的口味。报社也就是另一种形式的食堂,编辑也就等于做厨,要做到领导满意、群众满意、自己满意,其实并不简单。

老房子的后面,是一块窄窄的空地。先前只是用来开开野花,长长野草。后来有人把它开挖了出来,就变成了菜园。我猜测这位开挖空地的人,一定来自某个偏僻的乡村。他把热爱劳动的美德,带进了大院,带进了这个很多人只会指使别人劳动的大院。尽管他长势良好的蔬菜,侵占了我工作之余用来消闲看书的草皮,但我还是表示了宽容。这是出于对一种传统的尊重,对一种美德的尊重。

草皮变成了蔬菜,我就把蔬菜当做风景来看。工作累了烦了,我就会去看看那些充满生气的蔬菜,那些水水地葱绿着的蒜苗、莴笋、茄子、芹菜……在正午的阳光下,这些充满活力的作物,往往会散发出一种非常好闻的气息,微风中会弥漫起菜花的清香。这种时候,我会不经意地推开后窗,让这些蔬菜的气息,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从洞开的窗扉里伸进来,摸一摸我的桌椅,摸一摸我的稿纸,再摸一摸我的鼻孔和脸颊。

这位热爱劳动的人,除了把一墒一墒的菜畦,侍弄得绿肥红瘦,还在老房子的后墙根下,种上了一个枯瘦干瘪但依旧顽强地存活着的丝瓜。

丝瓜是我所见过的,唯一能够播种一次就可以收获好几个春秋的多年生藤本作物。到了冬季,当年的果实收获了,当年的藤蔓干枯了,它埋伏在泥土深处的根茎,就会悄悄地开始孕育一个善良的阴谋,它会在一种难以觉察的状态下,偷偷地汲取大地的养分,偷偷地积蓄生命的力量,等待着来年的初春,好萌发出更加粗壮的新芽。

果然,在春天的第一场透雨之后,这颗枯瘦干瘪的丝瓜,在吸纳了足够的水分和养分之后,竟然像个怀孕的少妇,慢慢地饱满了起来。过了三五天的光景,便爆出了一枚非常强壮的新芽,并且像一根绿色的火苗,不停地直往上蹿。一个多月之后,它柔嫩但却充满着力量的藤蔓,已经沿着墙壁爬到了我的头顶。然后,便隔着布满烟尘的木材和瓦片,在我的头顶上悄无声息地开花、结果。不出三个月,我头顶上那些长满青苔和小草的瓦沟,已经睡满了一群大小不等的丝瓜。那个热爱劳动的人,常常会乘我下班不在的时候,像个隐蔽的侠客,悄悄爬上老房子的屋顶,尽情地收获他的劳动成果。那些腐朽的瓦片,便在他的脚下,咔嚓出许多大大小小的裂纹。他这么干的直接后果是,每到雨天的时候,整个幽暗潮湿的老屋,便会到处回响起有节奏的嘀嗒声。雨水会毫不客气地顺着那些大大小小的裂纹,钻进我的办公室,濡湿我的稿纸,濡湿我的桌椅,并在报社新买的窗帘布上,遗留下许多不规则的草黄色图案。这些图案,有的像某座山脉的轮廓,有的像某个国家的地图,但更像是某个尿床者或梦遗者制造出来的污迹。

这位劳动者为了经常收获他的丝瓜,有一次甚至还踩折了一根原本就已腐朽不堪的椽子,并在我办公室的屋顶上制造出了一个碗口大的“天窗”。天气晴和的时候,常常会有一缕细小的阳光,从“天窗”上走下来,蹲到我的桌子上,蹲到我的橱柜上,照亮我的铅笔、橡皮、红墨水、小剪刀以及堆满曲别针和来稿处理笺的文具盒。有一次我晚上在老房子里加班,遇上停电,屋子里瞬间一片漆黑,像堆满了乌鸦的尸体。突然,就有一缕月光不失时机地从“天窗”上溜了进来,在我敞开的文稿上,铺满水银一样晶莹的碎片。我抬起头来,透过“天窗”,还惊讶地看到了一颗星星。在遥远的天幕上,这颗星星闪烁着幽暗而卑微的光芒,竟让我联想到了生命的上游那个名叫玲子的女孩在我远走他乡的早晨,隐隐约约闪动在她眼角上的泪光。

县委后院,我履历中的一段经过,我生命中的一个站点。它首先是一个通讯地址,我和常华敏先生创办出的第一份报纸,在四版的下脚,标注的便是县委后院。然后,它还是一个建筑方位,一个地理坐标。最后,它甚至还暗示了人生的某种等级,某种位置。事实上,从后院到前院,虽然不过就是一百多米的距离,但我却跋涉了整整三年。一切从后院开始,一切从那间破旧的老房子开始,然后向前,再向前。

感谢县委后院,它使我学会了很多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学会了很多生存的本领做人的规范。它甚至还让我学会了一种走路的姿势,那就是跋涉,一步是一步的跋涉。凭着这种苦行僧般的跋涉,我从后院最终抵达了前院,并且中途没有懈怠没有停留。

七、山基土

建盖在小县城东部荷花小区的新居落成之后,我便开始张罗居家环境的绿化美化。

小院中的两个草池一个花台,还有二楼的休闲平台上的一个花坛,都还只是一个个水泥砖块支砌起来的,空洞而丑陋的“容器”。要想使空旷的小院花草芳菲生机盎然,首先得从某个地方弄些好土,把这些空洞的“容器”给填满。

先我一步盖了楼房的朋友建议,养花种草,最好用山基土,松散、滤水、肥力好、后劲足,花草栽种下去,不烧根,容易成活。

朋友还同时建议,要挖山基土,最好去城西的山坳,那里的山基土,土层厚实,酸碱性低,路程也近。

我说,就去西面的山坳里挖,而且星期天就去。

星期天,我果真到城郊一户种菜的朋友家里借来钉耙、撮箕一类的工具,又从农贸市场花200元钱雇来了两辆农用皮卡,便匆匆赶往西面的山坳。

山坳其实离城并不算远,充其量也就四公里左右的路程。我在供销社写社志那几年,经常与一位傈僳族山寨招聘来的业务员到山坳里去打猎。那些年山坳里树木不多,都是救军粮、黄刺果、披蓑衣树一类的小灌木,灌木林中隐藏着野鸡、野兔,还有穿山甲和乌梢蛇。我们每次进入山坳,都会小有收获,最不济也能捉条憨麻蛇回来炖鸡下酒。

这些年少有人再敢进山打猎,环境生态也有所好转,山坳里已经密密匝匝地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木。这些树木都非常年轻,充满了活力,都是最近五六年才成长起来的。

从我们家小楼的平台,每天都可以远远地望见这片山坳。从远处望见的山坳,很像是一块英国毛毯,被不知名的女主人很懒散地晾晒在小城的西部,绿生生的,一动不动。

山坳两边的坡地,从前不过是些光秃秃的坎子,不是说坎子不能长树,只是因为树都被小城人砍了当柴烧了。小城人不过万,但十多年间砍烧掉的树木,完全可以覆盖整个县城。

许多原本可以长成参天大树,长成栋梁长成中流砥柱的树木,都在小城人锋利的斧头或者砍刀之下,化作了早晨或者傍晚的袅袅炊烟。化作了灶膛或者小石棉炉中的褐色灰烬,然后被当做垃圾,漫不经心地倒掉。

现在,小城人终于开始学着昆明人或下关人的样子,把造型酷似美国炸弹的液化气罐纷纷扛往家里。早晨或者傍晚,小城已经不再有炊烟升起,这应该算是一种进步,更应该是树们的福祉。

山坳里有了大树小树,就会有落叶纷飞,就会有树叶苔藓沤烂的山基土。

通往山坳的路,是一条狭窄的黄泥巴路。险要而狭窄的坳口,先前曾经开办有一个县林业局下属的苗圃,我们在县一中上学的时候,每年的植树节,都会由老师带着,来这里领取树苗,然后就到山坳里那些干得直冒火星的坎子上去栽种。栽下去的树,自然大多都没有成活,但苗圃培育出的那些干筋骨瘦的苗木,依旧每年都能销售一空。这种瞎子点灯白费蜡的植树活动,一直持续到我高中毕业。以至后来一接触到林业部门上报的造林数据,我就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牛×”这个来自民间的形容词。联想到那些乱七八糟地散落在山坡上的,短命的树苗们干枯的尸体。

多年不曾进山,车子开到山口,才发现先前的苗圃其实早已更换了招牌,变成了一个天然林保护的哨卡。有四个据说是天保站值班人员的男女,身着跟人民警察一种颜色一种款式的制服,正围坐在一张小木桌上搓着麻将。每个人的面前,都十元二十元地散落着几张脏兮兮的毛票。看见我们进山,一个副组长模样的男人懒洋洋地抬起肿胀的眼皮,斜瞄了我们一眼,然后又一言不发地继续摆弄他手中的二饼和幺鸡。

看见几位守护山林的“门神”,根本没有闲暇来顾及我们,我们自然识趣,赶快将车子开进了山坳。

山坳里的树林深处,果然到处都是由落叶和青苔沤烂的有机物。日积月累,有许多地方的腐殖层已经厚达一公尺以上。我们没费多少工夫,便装满了整整两个车厢。这些厚实而松软的有机物,就是我前面说过的山基土。

在凌乱而稠密的浓荫掩护下,落叶和青苔一层一层地堆积,然后又被岁月一层一层地腐化,再一层一层地沉淀,一层一层地凝聚,最终成为上好的泥土。随便抓一把在手中轻轻一捏,指缝中便会劲射出一股股黑色的“油花”。用如此的好土养花种草,是花草们莫大的福分。

确切地讲,山基土并不是真正的泥土,它们都是落叶的腐殖层,是绿色枝叶的另外一种形态,另外一种嬗变。它们从树枝上飘落,回到根部,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然后腐烂,然后成为泥土,然后通过树的根须,再重新返回到树梢,成为新的枝叶。在如此的反复中,树一年年长高,并最终成为大树。这就是山基土的轮回之路,它们来自绿阴,通过蜕变成泥土的涅槃,再重生成绿阴。

我从山坳里拉回的山基土,如今正温暖地怀抱着一些大大小小的花草,冬眠在我为它们建造的“住宅”里,当2005年的春天,从滇西高原之外的某个地方旅行归来的时候,它们便会醒来,就会借助一场好雨的沉浸,重新成为花朵,成为绿阴,并且把春天永远地挽留在我的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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