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张鸣九就是再大度，也会出言挽留一二，实在不行才会放自己离开。哪知道事情如此顺利，把情理讲清楚，张鸣九立马就同意了自己的辞呈，还答应给予一定的帮助。想想自己进门前还百般盘算着，若是张鸣九坚持不肯答应该如何如何，彭贤只觉得脸上发烧，心中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九爷，您帮学生父子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了，若再添麻烦，学生心中着实是过意不去啊。这些银两学生不能收，实在是不能收啊。”彭贤连连推辞，张鸣九却是不肯依他，两人推搡一阵，那一沓厚厚的银票，最终还是揣进了彭贤的囊中。
“拿着吧，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那就当是我预支给你的薪金好了。等日后你回来的时候，也免得你反悔不是？”张鸣九的笑容之中透着几分商人特有的狡黠和精明，但看在彭贤眼中，却是满满的大度和宽容，“哦，对了，你这次走不带着老爹吧？不带？嗯，那就好，老人家岁数大了，还是安居一处的好，东奔西跑那是小伙子干的事儿。你放心，只要有我张鸣九一天，就不会让你老爹受了委屈的。我过会儿就让黄韬那小子跟你回去，他这个人嘛，脑子是不大灵活，但朴实得很，是个老实人。”
有人照顾老爹，免了他的后顾之忧，这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可转念一想，彭贤的脸上又布上了一层愁容，“可是…可是，黄总管不是您的护院总管吗？请他照顾我爹，您的宅院安全怎么办？”
“这个啊…”张鸣九仰头略一沉吟，但随即便又释然了，“嗯，这个你甭管，我现在人手本就不够，反正也是要招募新人的。一个人也是教，两个人也是带，少他一个，不耽误什么的。我的大先生，您就把心放到肚子里，踏踏实实的开眼看世界去吧。”
送走了彭贤，张鸣九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散去。把自己狠狠地扔进躺椅里，扯过一旁的毯子胡乱铺在身上，只觉得阵阵头疼。
人才难得啊，他实在是不想放走任何一个。可是强扭的瓜不甜，即便能挟恩强留下他这个人，可心思怕是早就不在国内了吧？
“彭贤…他…不忠…”
沙哑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那磨砂似的感觉让张鸣九听得实在是难受，却又偏偏发作不得。
这一个多月来，每天早上张鸣九睁开眼睛，就肯定能看到铁面静静地站在屋内的角落里，用他仅剩的左眼，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起初一阵子，总觉得那眼神渗人，不自觉地就想躲避，不愿意和他对视。但相处久了，张鸣九也慢慢习惯了，从那令人望而生畏的眼神之中又读出了些别的东西。甚至有些时候，他还会拿铁面的眼神和他的鹰对比，那两种不一样的眼神，却能让他发现同一种东西。看他的时候，那眼神中隐隐透着感激，透着关切，透着顺从。看别人的时候，却总是流露出戒备，流露出恐吓，流露出浓浓的不信任。
“铁面，不能这么说啊。读书人嘛，心里难免想得远一些。古人不是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出去转转也好。几年之后，等他学成归来，那就是爷的宝。嘿嘿，眼光啊，可要放得长远一点儿。”
张鸣九的话，并没有得到铁面的回应。那个秉性固执倔强的怪人一向如此，张鸣九对此也早已是习以为常了。
“九爷，徐总办来了，求您赐见一面。您看这…”
进到屋中请示的，是苏廷威推荐给张鸣九的一个小伙计，名叫苏赞。这小子面相和苏廷威有几分相像，想来是族中的近亲。张鸣九本来卖想苏廷威一个面子，好好栽培栽培，只是苏赞这性格实在是过于懦弱了一些，天生不是块干大事的材料。但好在老实本分，听招呼，不会耍什么滑头。这几日府中扩建，在后面给张鸣九隔出了一个独立的院落，称之为内院，便索性委了他做这个内院管事，金哨子则被委任了外院管事。
“哦，请徐总办到偏厅奉茶吧，我这就过去。”
张鸣九答应一声，起身朝外院的偏厅走去。身后，铁面与他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一声不响的默默跟随。
张鸣九从来都没有正式承认过铁面贴身护卫的身份。但在府中招募了护院之后，却又只让护院负责外院和张府周围的保卫，除了内院的仆人之外，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踏进内院半步。身处内院不代表没有危险，苏廷威、金哨子、黄韬等人，曾多次进言，请张鸣九在内院布置护卫，但所有的建议都被张鸣九驳回了。
众人不免在心中暗暗猜测，张鸣九想要培养的贴身卫士，怕就是那个嗓音沙哑、眼神可怖的铁面人了。
张鸣九步履矫健，走路应当算得上快了，但当他来到偏厅的时候，刚刚上任的徐总办却已经是等得十分不耐烦了。张鸣九笑着作揖见礼，徐总办却连起码的礼数都懒的周全，坐在位子上敷衍的拱了拱手便算是还礼了。
不懂礼貌的人多了去了，正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张鸣九笑了笑，径自坐到主位上。转身落座的一刹那，正巧看到房间的阴影处，铁面眼中那浓浓的敌意。
“徐总办高升，兄弟还没有来得及去给您道喜呢，您倒是先来看我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改天，兄弟一定设宴延请，给徐总办您恭贺这升迁之喜啊。”
张鸣九这儿连连说着客气话，徐总办却是一声声的冷哼，和几日前，与张鸣九商量篡权夺位的时候，简直是判若两人呐。张鸣九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心中也很是不舒服。即便要过河拆桥，也用不着拆得这么快吧？这哪是拆桥啊？这他妈是过河炸桥。这样的态度，已经让人很是反感了，徐总办却似乎是依旧觉得不够，还要再往这烈火之上浇一层猛油。
“张先生，今天是您粮行开业的好日子，我不想扫了您的面子，这才选择了登门拜访。这一点，请你务必搞清楚。”徐总办瞪着眼睛仰面朝天，腆胸凸肚的样子，活像一只癞蛤蟆坐在椅子上，自己却浑然不觉，“以前，你是怎么做的生意，我不管，也管不着。但从今往后，在新民府这一亩三分地上，你就得按照我的规矩办事。如若不然，哼，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徐总办，您…”
“诶，别说了。”徐总办自以为很霸气的一挥手，打断了张鸣九的话，“你想说什么，我都清楚。但是你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徐焕才可不是王奉廷那厮。他收受贿赂，我廉洁自守；他欺行霸市，我公平正气；他…嗯，总之啊，我和他不一样，往日你耍些小聪明也就算了，从今往后，你若是再敢如此，别怪我徐某人…不客气。”
这话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像是要撕破脸皮的意思了。张鸣九此时，也是对徐总办恨得牙根儿痒痒。一起做事的时候明明已经说好了，以后新民府的事情两家商量着来，可怎么一转身就全忘干净了？当老子不识数，好欺负，是不是？
王奉廷已经死了，整个巡警局也被张鸣九分化收买了一半以上，再加上达官贵人都被他喂得饱饱的。如今的新民府，能撼动张鸣九的人，还真是不多了。
此时听出徐总办那些话中，阵阵呛人的火药味儿，一向不轻易发火儿的张鸣九也动了叫板的心思，口中硬气起来，“徐总办，我张鸣九是什么人，您应该清楚。中规中矩，按您的规矩做生意，我还能赚到银子吗？在商言利，人人如此，您即便不想帮我，也没必要拿我开刀吧？”
“嘿，你还真是个聪明人呢。”自从走进这个屋子，张鸣九还是头一次看到徐总办把目光转到他的身上，“不过，不拿你开刀，我还真是想不到其他好用的人了呢。你影响力最大，自然拿你开刀。这有错吗？没错啊。我奉劝你一句，还是老老实实按我的吩咐做，否则的话…哼。”
“既然如此，徐总办慢慢坐，我后面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先行一步。失陪，失陪了。”
在张鸣九的记忆中，他似乎还真的没有对自己的客人这样无礼过。哪怕是对面坐着的人让他讨厌到骨子里，脸上还是能弄出八分的笑意来，和颜悦色的说话。徐总办这次，算是彻底惹毛他了。
回廊的转角处，张鸣九突然转过身来。
“铁面。”
“是，九爷。”
“我让你替我做件事，你敢不敢？”
铁面仅有的独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敢…只要…九爷吩…咐…我就敢。”
“好，很好。”张鸣九脸上带着赞许的笑意，凑到铁面耳边，轻轻嘱咐了几句话，“去吧，干得利索点儿。这个，就是你的投名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