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进不退,不入不出。
洞府内传来怜花大师温润如水的声音,不过水在这冰天雪地里也稍稍显得有些寒:“花儿,你带客人来了?”
俏生花躬身道:“师傅,这位是归鸿老祖之徒青风,特来拜见师傅的。”
怜花大师叹了一声,颇有些无奈,语重心长道:“花儿,都跟你说了,别人不喜欢做的事情不要强迫别人去做。遇见道行比你低的你还可以用武力强迫人家,要是遇见道行高的我看你怎么办!这位青风小兄弟是脾气好有涵养,不跟你一般计较。你这般任性胡为,现在为师尚存于世,倒可以护着你,要是为师哪一天死了,你该怎么办?”
俏生花嘟起嘴,道:“师傅,您干嘛老说死啊死的!最近几年你怎么越来越多话了?”
怜花大师叹了一口气,长长一口气,似是有什么话难以说明。
青风上前躬身行了一礼,朗声道:“大师,晚辈是自愿来的,非是俏姑娘强逼。只因听闻大师乃家师的老友,才代替家师前来拜会。”
怜花大师道:“嗯,见我可以,不过你得做出一个选择。”
青风有些疑惑:“怎么进个洞府还要选择,难道还有什么玄机不成?”他瞅了瞅俏生花,俏生花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怜花大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听怜花大师接着说:“这个选择是——能入不能出,能进不能退。”
青风道:“大师的意思是,进了您的洞府,就不能出来了吗?”
“没错。”
青风皱了皱眉,忽而又展颜一笑,道:“那我进来便是。”
怜花大师反而沉默了好一阵才道:“好,花儿,带风儿进来吧。”
青风以为这洞府中有什么机关绝阵,所以怜花大师才让俏生花带他入内,结果显然是他多心了。里面非但没有机关绝阵,连一点点警戒的法术都没有,这是一个正门大开的洞府,任何人都能进来,连雪地里的小兔子,门外的蝴蝶仙禽都能肆无忌惮来去自如。
“为什么怜花大师要说能如不能出,能进不能退呢?”
青风想不明白,这是他第一次遇到师傅归鸿的朋友,他并不清楚这个怜花大师是个怎样的人,也搞不清楚她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所幸青风从来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想不清楚的,弄不明白的,做不到的,他通常都会不会放在心上。
只要人活的好好的,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解决的方式就是最有效的一种——时间。
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不仅能让万物生长,还能让万物凋零,可以让童孩变壮汉,可以使美人变老妪,它简直无所不能!
青风本以为时间就是世上最厉害的法术,没有人能逃脱它的手掌,连他最崇拜的师傅归鸿也不能。
直到他看到了怜花大师为止。
眼前的一幕令他内心坚定不移对时间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一座冰窟,一个寒窖,空旷到大声呐喊也听不到回音。偌大的空间正中有一块大得不得了的冰,如果人是蚂蚁,那么这块冰就是大象,更要命的是冰里面的东西。
青风几个时辰前在岁寒三友的寒庐里吃的火锅还没有完全消化,他拼命忍住想要吐出来的冲动,这恶心的场面使一向处变不惊的他脸都白了。
冰块里有一张脸,一张美丽无比的容颜,美丽的容颜一般是长在一个美丽的躯体上,可是这里仅仅有的只是一张脸——和凌乱散落在巨大冰块里的残肢碎体!
大拇指,小拇指,手掌,手腕,胳膊,脖子,胸,腹,心,肝,胃,肾,肠,一直到下身的臀部,大腿,小腿,脚掌,脚趾头,这些本该连在一起组成一个美丽躯体的器官部位如今就像地震后、洪水后、火山喷发后的场景。如果有人看到这个场景还能镇定自若,那么这个人一定是这罪恶的始作俑者。
看着那张温柔如水的脸苍白的微笑,青风胃中的汹涌瞬间平静,化作眼眶流出的止不住的泪水。
怜花大师脸含笑意,道:“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做出选择了吗?”
青风摇摇头,强忍住喉头的哽咽,道:“谁这么残忍,干出这种。。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顿了顿,深呼吸,再一次平缓心情,冷冷道:“谁干的?”
他的眼睛看着俏生花,深邃的眼睛里散发出无尽的杀意,把俏生花吓了一跳。
俏生花有些害怕,吱吱呀呀道:“我,我,我不知道。。”忽然,她大哭起来,躲到冰块另一个角落背后。
怜花大师叹了一口气,道:“风儿,这是你师傅做的好事。”
青风愣了愣,猛地抬起头盯着怜花大师的眼睛,那里只有一片真诚的坦荡,冰已将她的本心净化的无比纯洁,比刚出生的婴儿还要纯洁。
青风踉跄倒退几步,口中喃喃自语,好像在说:“不可能,不可能。。”
怜花大师又道:“风儿,你误会了,唉,都怪我没有把话说完。我的意思是,若非有你那个本事比天还大的师傅,我只怕早就已经死了。”
青风愣得比刚才还久,忽的长吁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四肢仿佛刚经历了残酷的战斗,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
俏生花偷偷溜出来,走到青风身边,摇了摇他。
青风吐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刚才吓着你了。”
俏生花眼睛一眨,一滴泪珠滚出了眼眶,她脸上却笑盈盈的:“没关系!”
青风内心却愧疚得不得了,自己一个大男人,竟然对一个小姑娘发狠!
“我也不算是大男人吧?”
青风的神经大条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人比得上!他竟然笑嘻嘻说:“没关系就好!”
这样的话换来的就是俏生花几乎用尽全力的一巴掌!
打得真痛快!
连怜花大师都笑了!
可青风却笑不出来:“大师,你。。你痛吗?”
怜花大师眉头微皱,好像在回忆什么,道:“痛啊。。这种美妙的感觉好久没有体会到了,不过你现在一定很痛。”
青风摸了摸脸,看了看俏生花的怒容,道:“是我活该。”
怜花大师道:“世上哪有什么事情是应该的?”
青风看着冰块里像满天繁星的怜花大师,他已经不感觉恶心,反而觉得十分美丽,因为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得过“坚强”二字。
青风道:“大师,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青风想知道怜花大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他不忍说出后面的字,因为他多说一个字都可能加深怜花大师痛苦的回忆。
但他却不知道让怜花大师亲口说出往事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
怜花大师淡淡道:“既然你是归鸿老友的徒弟,我告诉你也无妨,只不过这件事发生得太遥远,我都快忘了,让我好好想想。。”
真的能忘吗?只不过是她平缓一下内心的说辞罢了。
蓬莱仙岛游离于方外,本不问世事,却不料百年前突然惨遭横祸。六个不请自来的人登上了飘渺绝迹的蓬莱仙岛,这六个人分别叫做不真,百态,妖蜃,隐噬,渊潭,十二。这六个人就像饿狼一样,看见蓬莱岛的活物就杀。
蓬莱九仙自然不能坐视不管,这里是他们的家园,保卫家园是每一个人都会做的事。他们是人,不是仙,所以他们拿起了武器。
可是那六个人表现得却十分胆怯,碰上九仙就节节败退,实在难以想象他们刚入岛时嚣张狂妄的气焰。
万万没想到的是,不战而败竟然是六个人的阴谋。他们把九仙引到一个地方,然后不知道施展了什么厉害非常的阵法将九仙囚困其中,九仙由猎人的角色变成了陷阱里的猎物。
接下来就是惨无人道的屠杀,漫天的尸血,恐怖的杀戮。
怜花大师就是被那六个人打碎了肉身,就在她游魂离体的时候,归鸿老祖就像天神一样降临,只说了一个字:“滚!”
那六个人就如同丧家之犬一样仓惶逃出了蓬莱岛。
怜花大师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冻在一块巨大寒冰之中。她当时是想死的,没有人能这样活下去,可归鸿老祖的一句话却让她重燃了希望。
他说:“百年之后,我等你还我这个恩情。”
怜花大师就这样活了下来,她并不是想活下去,只是她要报恩。
蓬莱岛的其他八个人不知所向,归鸿老祖没说,怜花大师也没问。不知道是该说的没说,还是该问的没问。
只不过这样,他们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故事讲完了,怜花大师长长舒了一口气,飘在她头上三四丈远的肺也跟着她的动作一开一合,仔细一看,才发现各个部位器官之间有无数细微的线连接在一起。
青风道:“师傅神通广大,不过,我认为他这件事做的不对。”
“噢?”
青风道:“说句冒犯大师的话,如果要这样活着,我宁愿去死。”
怜花大师道:“当时我也这样想,不过自从花儿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起,我的想法就变了。”怅然一叹,又道:“我为什么没早些遇见她呢?”
青风看着满脸得意的俏生花,问道:“她有什么特别的吗?”
怜花大师怜爱地凝住着俏生花,道:“希望。花儿就像早晨含苞待放的花蕊,而我要做的就是守护这朵花儿,等待那阳光将她照耀盛开。”
青风瞥了俏生花一眼,道:“这里常年冰天雪地,无日无月,怎么能照耀到她?”
俏生花狠狠瞪了他一眼,正打算再给青风一个耳光,就听怜花大师道:“阳光就在魏风居。等到雪停谷开的时候,风儿你就带着花儿去魏风居吧。”
俏生花使劲摇头:“不,我不要离开师傅!”
怜花大师嗔道:“你忘了师傅答应过归鸿老祖要报恩的吗?你去魏风居替为师转达一句话,就说:怜花从未忘记前辈的大恩。记住了吗!”
俏生花被怜花大怒喝得身子一缩,像受惊的小兔子,寒噤着不敢说话,但低垂的头又流下珍贵的泪。
女儿的泪只为最心爱的人落。
青风道:“大师,您知道家师即将渡劫的事么?”
怜花大师表情有些吃惊,道:“他终于要渡劫了吗?”她喃喃自语道:“天哪,那将会是怎样的一场浩劫?只怕天地都会毁灭吧?”
谁人知道天下第一修道者的天劫会是怎样的呢?
或许,就像一盆水,一团火,轻轻捣毁了一个蚂蚁窝吧。
青风不知道,一切都要等冰剑谷雪融开谷之后,冰封在最深处的答案才会浮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