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沛县时,刘邦起兵的正当理由是:除暴秦,兴大楚,救民于水火。现在秦朝已经灭了,眼前对手变成了自己的前盟友项羽,敌国变成了自己的前东家楚国,原先那个正当理由,已经过时。他现在迫切希望找到一个新的理由,号令诸侯。
刘邦由平阴津渡过黄河,到达洛阳新城时,本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头拦住了他,尖锐地提出了这个问题。老头姓董,已经八十二岁,懂的道理挺多。他劝刘邦,要有个讨伐项羽的正当理由,最好把他描绘成罪大恶极的乱臣贼子。
刘邦何尝不想这样,可是总不能满口跑火车,胡乱给项羽安罪名吧。
董老头有备而来,他说:“项羽行事大逆不道,放逐又杀害了他的君主义帝,实是个令人痛恨的逆贼。仁德之士不逞一时之勇,正义之军不拼一己之力。大王应当率三军将士为义帝发丧,以此通告诸侯,共同讨伐项羽。”
刘邦闻言,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他立即传下命令,为义帝在洛阳发丧,举哀三天。为表示虔诚,刘邦亲自带头,裸露着左臂痛哭流涕,并派使者向各路诸侯通报情况:说明义帝已经被项羽害死,自己愿意出动全部兵马,带领他们讨伐项羽,给义帝报仇。
刘邦哭义帝主要是为了表演,但也不乏真实的悲愤之情。义帝待他不薄,给予他很大的关心和帮助,刘邦从内心里对义帝存有一份感激。
此前刘邦并不知道义帝已死,只听说项羽回到彭城后,嫌义帝碍手碍脚,不愿与他同居一城,强迫他迁移到了江南偏远的新都城。
义帝的新都城在郴县,位于今湘南五岭北麓的一片河谷之中,地处蛮荒,楚人称那里是“长满青蒿的地方”。义帝虽不情愿前往,但那里毕竟是个安身之所,有座简陋的城,还有一群人侍候,想来比自己此前在山坡上放羊好不少。
可是,去彬县毕竟不是赴喜宴,那个地方的荒凉偏远让义帝与他的随从们畏惧,因此他们虽然上路了,可走走停停,走得很慢。
按照项羽的想法,只要把义帝打发到彬县,这个包袱就算扔掉了。
但是刘邦反叛的消息传到彭城后,他担忧起来,他知道刘邦与义帝关系融洽,如果刘邦半路把义帝请去,以此号令天下,事情就复杂了。义帝虽然已经毫无实权,但他是名义上的皇帝,所谓天下共主,精神影响力不容忽视。为此,项羽派人紧急追上义帝,催促他加快赶路,争取早日赶到目的地。
当刘邦平定了关中后,项羽更慌了神,他非常怕义帝有什么想法,义帝恨透了自己,如果真与刘邦联起手来,那自己在政治上可就输惨了。思前想后,项羽感到义帝的存在对自己极为不利,只有把他从肉体上消灭,才符合自己的利益。
公元前206年10月,项羽分别给衡山王吴芮与临江王共敖发去了密令,要求他们截杀义帝。稍后,不放心,又给九江王英布发出了一道密令:追杀义帝。
项羽考虑问题简单,但范增等人非常明白,吴芮是个着名的老狐狸,让他截杀义帝,背负难以洗刷的恶名,他绝对不会干;共敖虽然受了项羽之恩,得了个临江王的实惠,但他曾是义帝身边的柱国将军,必然不忍以自己之手去杀义帝;英布为武将,又与项羽走得最近,只有他才可能去干这类有损名节的脏事。
果然,吴芮与共敖都没有对义帝动手,义帝顺利到了彬县。可是,就在他快要抵达城旁之时,到一个泉边找水喝,英布派的杀手赶到,将他杀死在泉边。当地人目睹了这场惨剧,非常同情他,将他的尸体埋在了城南边的山里。
义帝陵一直被保存了下来,公元1918年,湘军总司令谭延闿以为里边有财宝,将它盗掘,发现里边只有陶杯十余只,失望之余又将它恢复原状,修葺一新。
现在的义帝陵,是湖南郴州市的一个重要景点,占地面积近五亩,陵前竖有两根石柱,上题一副对联:楼头有伴应归鹤,原上无人更牧羊。
项羽听说刘邦兵抵洛阳,给义帝发丧的消息后,又恨又急,他想挥师西进,阻击刘邦;可是他此时陷入了自己挖的泥潭中,根本抽不出身。
原来,约两三个月前,也就是公元前205年正月,项羽自彭城发兵讨伐齐国,在城阳(今山东菏泽)附近与田荣率领的齐军主力迎头相遇。
田荣哪里是项羽的对手,一番激战,齐军全线溃败,田荣落荒逃跑。项羽恨透了田荣,紧追不舍,田荣逃到今山东德州的平原县附近时,被当地的农民杀死。
项羽随即向东进攻,经谷城(今山东东阿)、历城(今济南)深入齐国的腹地,攻克临淄,一直打到了今潍坊一带。
项羽扶植田假当齐王,让他代理齐国的事务。这个田假就是先前被田荣赶跑,逃到楚国去的那个倒霉蛋。
可是,项羽犯了个重大的错误。他继续采取老的战争方针,试图用恐怖手段使齐国迅速屈服。他先是活埋了齐国的降兵,又一路实施三光政策,烧杀抢掠,将所有经过的地方都变成了废墟焦土。然而,他忘记了齐国是个大国,地域广阔,人口众多,他的十几万楚军,这一路占领的无非是些交通据点,真正征服的人口其实很有限。他若激怒了广大的齐国民众,迫使他们团结起来抗击楚军,项羽的麻烦就大了,不要说几个月,恐怕就是数年,项羽也难以彻底占领齐国全境。
果然,齐国的民众见项羽如此凶暴,担心受到残害,开始团结起来抵抗他。他们啸聚山林,采取游击战术,不断袭击楚军。田荣的弟弟田横趁机到处收集游兵散勇,很快聚兵数万,以今山东莒县附近为根据地,抗击项羽。
项羽本来松了口气,准备腾出手来对付刘邦,没想到田横冒了出来,齐国的局势急转直下。项羽清楚,如果不迅速把田横剿灭,依他的威望与能力,让他放开手脚,用不上两个月,他就能组建起一支几万人,甚至十几万人的齐军。届时东有田横,西有刘邦,自己腹背受敌,将会非常被动。
趁着田横还弱小,及时剿灭他,还相对容易些。如果只顾西去讨伐刘邦,田横发展了起来,他要么会从背后攻击楚军,要么会直捣彭城,这无论如何不能接受。项羽打定主意,决定先放刘邦一马,全力进攻田横。
可是田横岂是那么容易收拾的。一来,莒城是原莒国的国都,池深墙固;二来,田横得到了各地民众的援助,力量相当强大;三来,齐国人都知道项羽有活埋降卒的嗜好,即便拼死也不愿投降。
项羽包围莒城后,连续发动猛攻,可是每次都被击败。看着城下满地的楚军尸体,项羽急得乱蹦,可是毫无办法。
刘邦见项羽被田横牢牢粘在了齐国,高兴得牙都要掉出来了。他原先以为,自己会在洛阳、开封一带遇上项羽的主力,不得不与他们会战。刘邦其实很怕项羽,他对与项羽决战没有多大信心。如果在这一带真遇上楚军主力,他极有可能会战败,不得不缩回关中。
这时,在进攻方向的问题上,刘邦也面临着两项选择:一是直驱齐国莒地,攻项羽后背,与田横的齐军里应外合,歼灭楚军主力;二是趁着空虚,直捣项羽的国都彭城。
刘邦认为,去齐国找项羽决战,风险很大,如果项羽倾力迎击,自己胜算的可能性极小。而袭击彭城,相对比较安全。如果项羽回师来救,自己就以逸待劳,与他会战;如果会战不胜,可据城对抗;如果据城不利,可以原路撤退;如果原路被楚军掐断,可以另走南阳,经武关撤回关中。这样有百利而无一害,是万全之策。
但是,袭击彭城也不一定真顺利,刘邦担心,如果项羽看透了自己的意图,舍弃田横,不顾一切回师,半路予以阻拦,那么一场恶战也不能免。为了增加自己的胜算,刘邦要求各个归属自己的诸侯发兵相助。
刘邦数数那些能支持自己的诸侯,有一个人的名字,他绕不过去:
陈馀。陈馀掌管着赵国与代国的兵马,实力深厚,绝对算个大财主。
刘邦的使者到了赵国,陈馀提出了一个蛮横的条件:“如果汉王把张耳杀了,我就随汉王出兵。”
刘邦对这个无理要求很生气,但为了得到几万兵马,他决定满足陈馀的条件。张耳是自己尊重的大哥,当然不能杀,可是这难不住刘邦,他命人找到一个与张耳相似的人,砍下他的脑袋,送给了陈馀。
以现在的眼光看,这件事非常残忍,一个人只是因为与别人长得相似,就不得不贡献自己最宝贵的头颅,凭什么啊?!不过,这还真不能不服,在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之中,一个人的生命比一条狗的生命尊贵不了多少,项羽一次屠杀二十万人,难道这二十万人都同意吗?他们的家属又找谁抗议去?
刘邦找的这个人长得极像张耳,居然骗过了张耳的老朋友陈馀,陈馀答应出兵援助刘邦。
至此可能有人疑问,张耳与陈馀过去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患难与共的“刎颈之交”,何以因为项羽分封不公,区区小事,就闹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事实上,两人的怨恨有很深的根源,事情需从两年前说起。
当时,张耳与赵王被王离的长城军团围困在巨鹿城中,陈馀收集散兵数万驻扎在城北。巨鹿城内粮少兵寡,张耳几次派人敦促陈馀前来营救。陈馀估计自己兵力不足,打不过秦军,所以不敢前去。
僵持了几个月,张耳非常生气,写了封言辞激烈的信,派使者张黡与陈泽两人送给陈馀,信中说:“当初我与你结为生死之交,而今赵王和我快要死了,你拥兵数万,却不出手救援,赴难同死的精神在哪里?
如果真守信用,何不攻击秦军,与我们一同死战,这样估计还有十分之一二打败秦军的希望。”
陈馀不同意张耳的看法,对两个使者辩解道:“我估计自己前去终究不能救赵,只会使全军覆没。我之所以不与张耳同归于尽,是想将来为赵王、张耳报仇啊。现在一定要共同赴死,就如同把肉送给饿虎,有什么好处呢!”
张黡是赵国有名的将领,他与陈泽对这样的辩解很不满意。陈馀被磨得没法,只得拨出五千兵卒,交给他们先去试试。秦军早已张网以待,这五千人像扔出去的肉包子,还没到城边,就全军覆没,连两个使者也未能幸免。巨鹿城里的张耳望眼欲穿,毫不知情。
等项羽率领楚军打败了王离,巨鹿解围,张耳陪赵王到各处拜谢各国将领,与陈馀相见。张耳对陈馀进行了严厉批评,并怀疑陈馀害死了两个使者,责令他要么交人,要么交尸。陈馀也火了,两人大吵起来。
陈馀这个人爱冲动,他解下自己的印绶,往张耳面前一扔,赌气说:
“你难道以为我贪恋将军的官位吗?我不干了!”言毕起身而出,去了厕所。张耳愕然,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的一个幕僚劝他说,“上天赐予,不接受,反招祸殃”,张耳不及多想,带上陈馀的印绶,接管了陈馀的军权。
陈馀上厕所回来,见张耳真的接收了自己的军队,怒火中烧,气冲冲地甩门而出,带着自己的几百名亲信,来到黄河岸边的水泽中,捕鱼猎兽打发时日。他与张耳自此恩断义绝,成了死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