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赵大峻是个只要结果不管过程的家伙，根本不在乎是处分还是奖励，认为那些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都是虚的，反正参加革命到了延安以后，大小处分和立功受奖有过许多次，级别和职务升降也跟着折腾了好几回。第一回处分是在他刚到延安时的头三个月里，那次他跟着侦缉队长去乡下破一起奸淫幼女案，疑犯很快抓住了，是当地的一个地痞无赖，由于疑犯死皮赖脸不交代，一下子惹毛了赵大峻，他趁队长离开之际，把疑犯吊在窗户头上打得嗷嗷叫唤，出手太重了，差点儿送走一条人命，兴许是文人怕癞子，癞子怕武夫的缘故，案子居然痛痛快快地结了。案子是结了，可是上级的批评通报也跟着来了，第一回处分就让他光荣的家喻户晓。对此，他不在乎，笑呵呵地说：老子揍得是他娘的坏蛋，替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出口恶气天经地义，这处分背得光荣啊，也值啊。这一次，为了曾勇的事儿又背上了停职反省，还是个新说法儿呢，他眼睛一眯，还是那德行，用他自己个儿的话说，叫“债多不愁，虱多不痒”，就这么着吧。
赵大峻的每一次处分或奖励，孔正都清清楚楚，听多了也就不是啥新闻了。这天早上，刚吃过早饭，孔正便赶紧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聚精会神地审阅刚刚誊印出来的肃毒方案，这是治安处按照他的要求酝酿起草的。听见门口有人大声喊：“报告！”孔正没抬脑袋，嘴里下意识应道：“请进。”
赵大峻的勃朗宁被收缴进了枪柜，皮夹克也脱了，换了一身黄布军装，腰里扎着一根棕色皮带，皮面上有些斑驳和裂纹，连最威风的长筒皮靴也换成了白底黑布鞋，就是解放区妇女队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圆口的那种，还是双新的。不在乎归不在乎，明面上还需严肃点儿不是？他稳住呼吸，推门进来，两脚跟往一块儿一并，徒手敬礼道：“报告代理局长兼政委，停职干部奉命前来报到，请首长指示。”
孔正抬起脑袋一看，恍惚一下，立即反应过来，觉着浑身不自在，掀动两嘴皮骂道：“操，你充啥大葱？成心看咱笑话是不是？”
赵大峻双手并在裤缝上，挺直腰板站着，目不斜视，机械地说：“报告首长，咱不敢，咱是犯了错误的人，请首长监督教育，千万别给面子啊，要不咱跟着急。”
孔正的脸面搁不住了，他把肃毒方案往桌上一放站了起来：“哪来这么些废话？你先坐下来行不？”
“报告首长，部下不敢。”
“嘭”孔正擂了赵大峻一拳：“老赵，装啥熊？有话说话，有屁放屁。”
“报告首长，部下还是不敢。”
孔正急了，瞪圆了眼睛，咧开嘴大骂道：“你狗日的有完没完，受点委屈就他娘的装孙子啦？啊？”
赵大峻不是装孙子，要的就这效果。他见戏演的差不多了，想收场心里却没憋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搂住孔正的肩膀，拍拍打打：“今儿算看出来啦，你小子动气，那熊样不比老子美在哪儿啊。”说完，他解下皮带扔在桌上，两腿往椅子上一盘。
停职反省令是军管会下的，要是搁在北平，孔正无需操这份闲心，因为上面有老首长李克农管着，即使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儿。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按说曾勇嫖娼的领导责任应该由他政委来承担，却意外弄出个停职反省，赵大峻委不委屈他不管，只是心里有一种抹不掉的内疚，所以一见到赵大峻他脸上就不自然，像自个儿做了啥亏心事似的。
赵大峻摸准了孔正的脾气，清楚这小子有心里障碍，便故意在他面前晃悠，见了面就立正敬礼然后稍息。他喜欢看孔正尴尬的样子，因为这小子脑瓜够用，常常让他思维短路脑神经偏瘫，逮住机会让孔正出点洋相很开心。然而，尽管停职反省，赵大峻说话的分量依然不减，全局包括孔正始终把他当局长，开会布置工作，他虽不吱声，可议案和任务分配都是孔正和他商量好的，孔正认为这没啥不妥，分县局长也觉得正常，就差挂块布帘，弄个垂帘听政了。市里也知道这个情况，睁一眼闭一眼，始终不安排个新局长，孔正有时去市里开会，回来后习惯和他通气征求思路，每到这时他便哼哼哈哈摆足了架子，气得孔正直咬牙，心想这狗日的哪像停职反省？明明还以局长自居嘛。
也是，不知赵大峻吃的啥药，大权旁落了，他居然没一点儿丧魂落魄的感觉。其实，赵大峻根本无须吃药，因为他始终相信，这世上无论在哪儿都需要干活的，而这小子偏偏不怕的就是干活，谁拿他也没办法。这会儿，他在孔正对面坐下，嬉皮笑脸的像个泼皮。孔正瞥他一眼说：“跟你说个笑话的故事……”
赵大峻一听便知孔正要拿他说事，打断道：“行了，行了，又来了。咱已经够狼狈了，你小子再看笑话，就他娘的不够意思了。”话里明显带着威胁。
孔正沉吟了片刻说：“这么着吧，是不是笑话你，等咱说完这个笑话你在下结论行不？”
赵大峻觉着是个理儿，让人说话不见得矮三分嘛。他闭上眼睛，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孔正说起来：“冯梦龙的《古今谭概》上有个记载：张观任开封知府时，有个触犯宵禁的人被巡捕抓住，送入了府衙。张观见了就问：说他犯宵禁，有人证吗？巡捕回答：如果有人证的话，那个证人也触犯宵禁了。张观是个状元，史书称他得才兼备，性至孝。持廉少欲，平生书必为楷字，无一行草，类其为人。夸赞他廉洁奉公，小心谨慎。宋仁宗曾手书‘清’字赐给他。他是一个肯担当，能变通，有见识的人，并不是迂腐庸吏。这一点和你小子有点相似。”
赵大峻歪歪嘴皮说：“咱警告你，别再拿咱说事儿。依咱看，张状元也不是啥人才，而是个蠢材，既然是聪明、谨慎、干练的清官，咋整也不会闹出这种笑话来。”
孔正解释道：“我倒觉着，这不是张状元在闹笑话，而是他对官吏作风的质疑。宵禁是古代延续至今的法令，在实行宵禁的城市里，除非因为官府的公干，或者是特殊情况的私事，要不然一律不得夜行。违反宵禁令的人轻则拘禁，重则就地正法。这是特殊时期特殊区域的重典治理措施。我们很容易看出，执行巡夜的官吏权力是很大的，弄不好就有滥用法令的情况。”
赵大峻放下两条盘着的腿：“那时的宵禁不是法治，而是人治的一种特殊形式。”
孔正接着说：“是的。其实，张状元询问巡捕是否有证人，并不是对条例不懂，是怀疑巡捕是否公正执法。宋朝沿袭唐朝律法，条令更加严明细致，办案要求人证、物证。但是官府权力太大，百姓又无权监管，滥用权力执法不公的事也就在所难免了。作为一个长期执掌地方的官员来说，张状元对此心里自然明了，因此才有了这样的问话。可是那个巡捕回答得更绝：若有证见，亦是犯夜。”
赵大峻鼻子里出声：“哼，这是个老牌滑吏的应对，用法令之盾去挡法令之矛，真是滴水不漏！你就是怀疑他滥用权力，也抓不着把柄。”
孔正摇了摇脑袋：“张状元怎么办？只有一笑了之。这个故事，还隐含着一个事实，古今中外，执法犯法者一直存在着，有些人是打着法律的大旗在作恶。如何监管限制执法者的权力，使他执法公正，是一个难题，单靠自觉性，是最不牢靠的，就好比让猫去看守菜篮里的鱼，利益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如果放到现在，张状元的那个问题可以靠现场拍照取证解决……除了技术进步，民众监督更是必不可少，放纵的权力必然导致腐败。”
赵大峻听到最后一句，脸色沉了下来：“是啊，人都有丑陋的一面，一有机会便暴露出来，不过，宋朝的那些事儿离咱们太远，咱们还是关心眼皮底下的事吧。”
“眼下曾勇受到了处理，那是他咎由自取，可坏影响始终摆在哪儿，一时还真没法儿消除哩。”
“责任在我呀，若不是放松了监督，这小子也没机会干出丢人显眼的事儿来，唉，在战场上没有被敌人的钢铁炮弹砸倒，却倒在了糖衣裹着的炮弹下。”
孔正见赵大峻内疚起来，也内疚地说：“老赵，咱也是这么想的，这事儿不怨你，咱俩好像有分工，是吧？你管业务，咱抓队伍，要怨只能怨咱，只是让你小子委屈了。”
赵大峻一直把自己当局长，见孔正主动承担责任，便自告奋勇起来：“一人生病，大家吃药。咱是一把手嘛，责任自然由咱来承担，你就别和咱争了，再说，也不是啥光彩的事儿。与其让大家吃药，不如咱一人包圆算了。”
孔正觉得争来争去没意义，推心置腹地说：“药还是咱俩分着吃吧，把你给噎了咱可受不了。”思忖了一会儿，“有位哲人曾教大家如何做‘恶人’，他这样说：‘不要置任何人于死地。如果你只是责备某人，却没有提出什么建议，没让他知道以后该怎么做，那你就成了这个人的敌人。当好事儿出现时，别忘了及时赞扬，让一些微不足道的坏消息烂在你的肚子里。’你瞧瞧人家的脑瓜儿，说得多好啊！”
孔正的说法一语双关，赵大峻自然听得明白，心悦诚服地说：“这个道理咱也清楚，就是有时候犯急躁，火气一上来，啥也顾不上了。”这是一句交底的话。
孔正笑了，转移话题道：“老赵，烟毒一日不除，国无一日安宁。近来一些鸦片鬼为了得到毒品，可以给金给银卖房卖地，甚至卖儿卖女卖老婆，不惜倾家荡产……你是知道的，周副主席亲自签署的禁烟令早就颁发了，市局也在《新华日报》公布了肃毒办法，可毒风依旧，而且愈演愈烈，再不收拾，难辞其咎啊。今儿一大早，机要员还送来了一封绝密急件，你看看。”说完，从保险柜里拿出那封长方形的牛皮纸信封，递给赵大峻。
这是中央人民政府公安部令，令中道：“查烟毒近百年来一直流传甚广，祸国殃民，必须彻底禁绝。现命你们根据伪首都的实际情况，展开一次肃毒行动，并将统一规定之各种代号附后……”
按惯例，孔正把肃毒行动命名为：除草行动。赵大峻没啥意见，就是个符号嘛。他看完公安部电令后还了回去，深思熟虑地说：“是呀，是该采取行动了，眼下又到了罂粟结果成熟的季节了，烟贩子们正眼巴巴瞅着黑乎乎馒头大小的鸦片变成哗哗白银哩！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孔正建议道：“华东局公安部对肃毒工作也做了具体指示，市里决定成立指挥部，咱们得研究一下。”
赵大峻清清嗓子说：“要我说呀，来他个三板斧：第一斧主要是大举破案，逮捕贩毒分子；第二斧呢，对鸦片鬼进行登记、管训，力求扩大战果，再捉拿一批；最后这一斧以追缴毒品为核心，处理一批贩毒分子。劝解戒毒，也是这次行动的最终目的。”
孔正笑了笑说：“你小子果然离岗不离心啊，咱也是这么想的，这第一斧要是砸得响，整个局面就打开了，现在线索是有一些，可贩毒分子也不是吃素的……”
赵大峻不屑地哼了一句：“这你不用担心，做贼的当不了君子，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说起毒品自然也是历史悠久。罂粟本来产于地中海东部山区，公元七世纪由波斯传入中国。《本草纲目》上早有记载，称：功极繁茂，三四月抽花茎，结青苞，花开则苞脱，大如爷盏，罂在花中，须蕊裹之，色有大红、桃红、红紫、纯紫、纯白色，姹紫嫣红。花开三日即谢，而罂在茎头，上有盖下有蒂，宛然如酒罂，中有白米极细，又名米囊花。古人咏罂粟多从米囊花着笔。唐朝郭震诗：“闻花空道胜于草，结实何曾济得民？”宋朝杨万里诗：“东君羽卫无供给，控借春风十日粮。”
然而，谁都明白“万恶之源，罂粟为首”，它的茎干和叶片枯干后切成菸草吸食，未成熟蒴果割裂取它的乳汁，晒干凝固成鸦片后以附烟袋锅之长管抽吸，蒴果成熟后的乳汁自行凝固于果壳成为鸦片之原体，体中含有三十多种生物碱，长期吸食极易成瘾，慢性中毒，严重危害身体，成为民间常说的鸦片鬼，重度的还会因呼吸困难而葬送性命。罂粟是提取海洛因的原材料，与大麻和古柯并称三大毒品植物。
罂粟是一味公认的良药，具有镇痛止咳止泻作用，用于肺虚久咳不止、胸腹筋骨各种疼痛，也用于肾虚引起的遗精、滑精等症，疗效不错。然而，它的神经迷幻作用却取代了它本身的药用价值。以英国佬为首标榜西方文明的殖民者为达到以华制华，一八四0年用舰炮叩开中国大门后，鸦片便犹如洪水般的涌入，五千年古老帝国的伟大尊严同其广大领土一样，被西方列强迅速鲸吞蚕食。尽管当年朝廷钦差林则徐，点燃一把烈火，气壮山河地烧出了中国人的愤怒，但这位结局悲哀的爱国老人没想到，伴随着腾腾升起的烈焰，那不为人见的毒种，繁衍滋长竟延绵不绝。更加鲜为人知的是，弃职知府林洪烈，为抵御英夷的侵略、植毒，抗议割地投降的满清当局，领导汉、傣两族组成的蓝旗军，在极其艰苦无助的形势下与英贼展开了可歌可泣的斗争。
肃毒勇士前赴后继，极为壮烈。赵大峻当然也知道这玩意儿的厉害，要不怎说“万恶之源，罂粟为首”呢。他记得当年在张府做保镖时，少帅不慎染上毒瘾，精神萎靡，哈气连连，不嘬上一口，仿佛暗无天日似的，幸亏少帅是做大事的人，最终摆脱了毒魔。
赵大峻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哦，老孔，这事儿咱差点儿给忘了，咱接到下关的电话，说老毒头回来了，据说数量还不少哩，得去看看。”
孔正一愣，沉思了片刻说：“咋地？这么急着动手，早了点儿吧？”
赵大峻说：“当然是早了点儿，去转转，要不然人家又说咱是甩手干部啦。”
孔正劝他说：“你还是别去，你在这儿坐镇指挥，要去咱去！”
赵大峻根本没有和他商量的打算，只是来打个招呼，见不让去，威胁道：“政委，你可别大权独揽呀。”
孔正一急也顾不上赵大峻的面子，一步不让地说：“不是大权独揽，是你小子要放权，不要搞错了，咱现在是代理局长，咱不同意你去。”
赵大峻刚才还跟人家勾肩搭背亲热得不行，忽然间就换了副面孔。他脸一翻：“放屁！你少拿代理局长臭美，老子给你敬礼是给你面子，让你狗日的开开心，还当真啦？告诉你，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老子非去不可……别惹火了老子，惹火了老子就不认你这个狗屁代理局长……”
孔正怒发冲冠，把肃毒方案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指着赵大峻的鼻子，还没开口反击，赵大峻“嘭”地把手里的大茶缸反扣在桌子上，溅了一桌面茶水，还觉得不解气，顺脚蹬翻了椅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