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真的试图描述,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记得那么清楚,每一个瞬间甚至每一秒的绝望。我也不敢相信时至今日回想起曲城躺在那里的样子,依旧觉得只有死才能解脱那种痛。是的,我到现在,那么多年过去,依旧无法面对曲城离开我的事实。我无法面对他已经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事实。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程弋哲不止一次对我说,“不要说了。”可是我停不下来,潜意识里我迫切地想要把这些深埋在心底的事挖出来晾一晾,它们压在心里散发着陈旧的气息,我快要喘不过气了。可是当我终于回到现实,我看到的是在我身边的绍凯。
“我不是告诉你不要说嘛……”程弋哲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总有那么一天,我知道的,一定有那么一天绍凯会知道一切,但是我总天真的认为一定会是我亲口,平静地告诉他。这一刻我终于了解,那样的想法根本不切实际。我把头转回来低下,不敢去看绍凯的眼睛,过了几秒钟他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抱我进怀里。
他给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可能,那就是他竟然会在知道一切后,还愿意抱我。我把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感受着熟悉的温度,整个人却抖成一团。“绍凯,对不起……”
“回家吧。”
我点头。被他抱着我才有力气慢慢站起来,我知道他在看程弋哲,可我不敢看。“我们回家,好不好?”
“好。”绍凯紧紧揽着我,慢慢走回家。
回到家,他就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让我回屋里躺会儿,然后他重新热买完已经凉了的早点,热好端到屋里来。“就知道叫你睡觉你肯定不睡,你看看你的黑眼圈。先吃饭,吃完再睡。”
“绍凯……”
“快吃,”他把碗举到我嘴边堵住了我的话,“有话吃完再说。”
我把碗接过来,喝了一口里面的豆浆,眼泪就落到里面。一直看着我吃完喝完,绍凯要把碗收拾出去,他拍拍我的头:“乖,睡会儿。”
我伸手拉住他,“别躲我。”
“我没躲你,别瞎想,我收拾好就进来。”
我把外套脱掉躺到床上,睁着眼睛等着绍凯进来。可是过了快一个小时他才进屋来,对上我的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啊,让我拿你怎么办,”绍凯倚到床边,“你想让我说什么?”
“你不生气么?”
“生气?生谁的气?你的,还是他的?”他用拇指轻轻划我的脸,“傻丫头。”
“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有好多次我都想说了,可是……我……”
“嘘,我问你问题,你老实答。”
我扬起头看他,“嗯。”
“那个人……”绍凯将我拉进他的怀里,让我整个人像蜷缩在他身上一样,“有这样抱过你么?”
我摇头。
他又低下头深深吻住了我,一直到我面红耳赤才放开,“那他有这样亲过你么?”
“当然没有……”我红着脸瞪他一眼。
“那……”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提前捂住了他的嘴,“前面那些都没有,后面怎么可能有!”
绍凯看我紧张的样子,笑个不停,重重亲了我一下,才说,“笨蛋,你以为我要说什么啊?我想说,那……就没事了。”
我看着他的脸,什么都不想再说,靠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仍然想办法逗我开心,这个男人再次在我的生命里充当了救世主的角色。堵在心中的东西全部清理了出去,感觉全身像散了架,刚刚闭上眼,睡意就涌上来淹没了我。于是我不知道绍凯出去找了程弋哲。当我醒来,错觉般以为一切都还一样,因为我还躺在绍凯的怀里,他还是像宠孩子一样宠着我。
可是,一定会有什么变了,我知道。否则我一直刻意隐瞒,恨不得把那段往事埋于地下又是为什么。
离城的冬天本来就特别长,春节从中间将冬季分成了两半。我趁绍凯不在的时候偷偷计划着过年的布置与活动,在临近的时候买了一些吊签,年画和小的爆竹放在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我还企图给小喵做一件衣服,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做过,就连缝扣子都缝不好。结果我总是鬼鬼祟祟的行径还是引起了绍凯的注意,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手指上面还有线的勒痕。他微微皱了下眉头,说:“你最近都在干什么?”
我把手收回来镇定的吃饭,“没什么啊。”
“哎,陈梦,你最近是有点不对。往常一到冬天你是最晚一个起床的,现在每天你起得最早,”小哲非常有内容的瞄了我一眼,“不是从现在开始就要学做贤妻良母了吧。”
“哼,吃饭还堵不住你嘴啊。再说当心以后不管你饭吃。”
“你看,你现在说话的这个口气真是……”
我抄起身边一根生炉子用的铁的钩子就想丢过去,绍凯赶忙一边拦住我:“哎哎哎,这玩意不能随便扔,闹出人命咱不好收拾。还得埋,怪麻烦的。”
小哲咬牙切齿的指着绍凯:“靠,我算认识你了。”
我笑得快不行了。
“梦姐,你什么时候生个孩子出来,给我们玩玩。”
“我孩子才不给你们玩,又不是玩具。”等我说完话才发现刚还斗嘴的两个人又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每次他俩一这样,我的脑袋里就出现一个词“狼狈为奸”。我揪住绍凯耳朵,把他拉过来,“你们研究什么呢?”
“孩子啊。”
我脑袋突然卡了一下,竟然没听出有问题:“什么?”
“他说有个小孩玩玩挺好,”绍凯边说边慢慢退得离我远一点,“我说好吧,那我抓紧努力……啊!”
不等他说完我狠狠踢了他一脚。
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样打打闹闹的氛围,我对于沉默,对于面对面却无法交流有着严重的阴影。我想起我和陈年的那些年,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饭,安静得连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都显得刺耳。
吃过饭以后没多久,小哲冲我和我打了个招呼就要出去:“我出去一会儿,给我留门啊。”我都还来不及问他去哪儿,他就跑没影了。
“你知道他去哪儿么?”我问阿毛。
他冲我耸耸肩,说:“陪女朋友去了吧。”
“啊?真的假的?”我一下来了兴致,回头看绍凯,他知道我想问什么一样,把头转一边不想理我,“哎,作为这个家唯一的女主人,我有必要清楚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行,那走。”他进屋把我外套拿过来披到我身上,拉我往门口走,顺便给阿毛甩下一句,“你好好看家。”
“哎,他很可怜哎,”我知道我笑得有点幸灾乐祸,“干嘛去?”
“我也想知道那小子最近在干什么,总不见人,咱跟着他。”
因为在这边无论要坐车还是要打车都要走出去一段距离,绍凯拉着我的手往前跑,快到车站时终于看见了前面走着的小哲的身影。只是他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我俩在后面不是太近的距离慢慢跟着。差不多走了五分钟的时候,小哲停在了坐在路边的一个女孩子面前,他俯下身把那个女孩拉起来。
“这回看见啦,放心啦?”
我瞄了旁边绍凯一眼,“你是故意的!”
因为分明就是……分明就是那时候在酒吧总是出现的那个女孩嘛。“咳,我故意什么啊。”
绍凯把我拉到一边,免得被发现,“他说他觉得那女孩挺可爱的,我说那你自己去追。我怎么想到他下手那么快。”
“哎,听你这话你还觉得有点可惜是吧?”我恨恨的瞪他一眼,“要不要抢回来啊?”
“有这打算……”
我又想踢他,他料到我想干什么先一步躲开,然后撒腿就跑。“你有本事别跑!”我才不想这么轻易放过他,至少我以前也是女生跑步第一,没想到的是他突然停住转身,然后把我紧紧箍在怀里,“你……”
“我说在我眼里谁也没我老婆可爱。”
结果因为这回事,我就忘了吃饭时说的事,睡觉时他贴着我耳朵说“我是不是该努力一下了”,我还傻傻的没反应过来,他就开始行动了。
累得精疲力竭趴在他的胸口喘气,听见他身体里那颗心那么有力的跳着,一声一声震动我的耳膜。他的心跳声让我觉得无比安全。“梦儿,你和我在一起几年了?”
脑袋已经有点不清楚了,大概的想了想:“四年多了吧……”
“一转眼都这么长了啊。”
“嗯……”
“过年我陪你回家吧。”
我本来已经要睡着了,可他这句话又让我不得不使劲儿张开眼睛,“过完年再说吧,我想在这儿过年。”
“梦儿,”他侧过身拥住我,让我看着他的眼睛,“你说实话,是不是还害怕回去?”
这是在那天之后他第一次主动提起我的过去,即使用的是那么安稳的语气却仍然止不住我的心惶惶下沉。曲城在阳光下仍显冰冷的脸在我眼前闪过,我用力往绍凯的怀里扎了扎,慢慢点了两下头。
“为什么?你是不是怕回去了,就满脑子都是他,想不起来我了?”
真的是这样么?或许我就是这样一个贪心的人,明明现在在我身边给我温度,给我安全感,陪伴我这么久,把我从灰暗里面拯救出来的是绍凯,可曲城的影子却仍然在我心里徘徊不去。然而在梦里仿佛惩罚一般,我不断梦见绍凯离我而去,他那么坚决的抛下我不再回头。
“绍凯,”我抬起手臂环紧他的脖子,“我爱你,真的,我不骗你……”
扑在耳边暖暖的呼吸,和落在头发上细碎的吻,告诉我他听到了。“好了,我知道了,”把我的胳膊收起来放进被子里,“乖,睡了。”
每周都会有两个晚上他们在“城池”演出,有时怕他们夜里会饿,我会做点简单的东西送过去。
我走到后台时正好看见他们在喝啤酒,我一把把绍凯手里那瓶抢过来。“不许喝了。”
他摆出张无比头痛的脸,“哎,我刚喝两口你就来了。”
“骗谁呢你,别说我地上那些都是他们喝的,没你的份。”我拉了把椅子坐下,把手里提的袋子放到一边,“里面有吃的,也有水。少喝点酒,就算是免费的吧,可是喝多了胃口又该痛了。”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他用手揉我的脸想要我停止啰嗦,“你怎么穿这么少就出来?”
“路那么近,而且今天不是太冷,我就懒得再进屋拿外套,直接就出来了。”
“你啊,你没看见外面起风了,一会儿穿我衣服回去。”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口就叫他上台了,他拍了拍我的头,“等我会儿。”
在后台听不太清楚上面唱什么,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声音不管唱什么类型的歌都那么好听。当我把脸从门口方向转回来,我才看见那个女孩儿也在,目光相对的一瞬间难免有些尴尬。
“你叫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我主动开口问。
“谭盈盈,”她声音小小的,很可爱,“我……”
我笑笑,“不用说,我都知道。你现在有多大?”
“十九。”
“十九,呵,我来这儿的时候也刚好十九。你家在这儿?这么晚还不回家没事么?”
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平和的和她说话,慢慢就开始自然起来了,“我爸妈一个月有半个月都在外面出差,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啊。再说我高考落榜,他们要我复读一年,正好我也不用去住学校了。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外面有铁门的那个。”
我愣了一下,如果没猜错的话,她应该和程弋哲在一片楼里。想起程弋哲,那天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我想他大概也觉得不该再搅入我们这些人的事了吧。毕竟,他还是个孩子。“盈盈,我可以这么叫你吧,”看到她点头后,“有空的话过来玩吧,他们白天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很闷的。”
她很开心的笑了:“小哲说,你是个好人。”
“他也是好人,”我也笑,“他会好好对你的。”
我俩正说着话,他们三个下到后台来,绍凯把贝司放到一边伸手过来揽我,“天不早了,回去吧。太晚我又该不放心了。”
我点点头,站起来,朝那个女孩子挥挥手,转头对小哲说:“不管多晚,你要负责把人家送回去。”
他不知道是真不耐烦还是不好意思,只想快点打发我走,“阿凯,你快她送回去吧。”
绍凯把我送到门口,我拉着他的手停下,“你别听他的,不用送我回去,一会儿你们不是还有几场了么?”
“那你自己当心点,挑有灯的地方走,”他把他的外套裹在我身上,把帽子也戴起来,“把门关好了再睡,记住了。”
“嗯,知道了。我穿你的,你穿什么?”
“我没事。”
我踮起脚尖亲他脸一下,然后转身朝家的方向走。走出很长一段距离之后,我回过头,看见他才转身推门进去。男生的外套要比女生的重很多,他身上的这件外套还是来这里之后我买给他的,很暖和,我穿起来走路像被充满气的人形玩偶。这种厚重的,像他怀抱一样的气息包裹着我,让我在人迹稀少的夜路上突然有落泪的冲动。我想起曲城的拥抱,在学校,在车站,在那个充满幸福回忆和痛苦结局的公园,他伸出手臂轻轻环过我,我能够清晰的闻到他身上那种类似刚刚被雨水洗过的青草地的干净味道。他是那么安静的存在,连拥抱都只是温和的围拢,只要贴近他,我就会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打破了一切。
我是多么希望他还能够出现在我面前,就算是幻觉也好,就算是魂魄也好,因为只有他真实的站在我面前,让我看着他,或许我才能知道我对他的想念究竟是怎样的成分。这样想着的我,在看见远远路灯下走来的那个身影时,无法控制地僵在了原地。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明明知道那个人是谁。
可是我还是捂着嘴,蹲下去哭了。直到他的影子一点点覆盖在我的身上。
“你怎么每次看见我都哭呢?你又把我当成那个人了吧。”他蹲下来心知肚明的看着我,“刚才我去你们那儿了。”
“你为什么还要来……你为什么还要出现?!”我抬起头对他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还是你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不是……”
“对不起,太晚了,我要回家了。”我站起来,绕过他,只想凭还在的理智快些回家,却在他说完一句话后猛地停住。
他说:“绍凯,是叫这个名字吧。他来找过我,他说希望我能多来找你。”
我丝毫想不出来这会是什么时候的事,宁愿相信这只是这个小孩的恶作剧,可是我知道不是。“他还说什么?”依旧背对着他,没有转头。真的起风了,我用力抱紧了自己,“他是不是还说希望你能帮他把我处理掉?”
“哎,这个他可没说,不过难道你不觉得你该做个选择么?”
当我缓缓转过头,看到的是这样的画面:路灯从他头顶洒下来,在他脚下圈出一片橘色的天地,将他围在一种不真实的,颗粒状的薄膜之中。一种可怕的虚幻的感动重重的冲击着我的泪腺。
“夏天我就毕业了,如果我考的好的话,我爸爸就给我钱让我去毕业旅行。我正好不知道要找谁一起,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一个人想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家是几点,把已经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喵抱起来躺在床上,把脸埋在它软软的毛里面。
脑袋里不停不停闪动的都是同一个画面,画面的配音只有一个字:好。
我对程弋哲说:“好。”
就算我再心血来潮,依旧知道说出这个字意味着什么。枕头上有属于绍凯的味道,我闭上眼睛,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强忍到整个身体都抽搐起来。
农历腊月二十八那天离城又下起了大雪,眼前的世界很快变成刺眼的白,因为年三十他们才要放假,所以前几天更加忙到不行。我在窗户上小心翼翼地贴上那些很精细的剪纸,在大门外黏上大大的福字,做这些事时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像陈年。我甚至第一次可以感受到他缄默背后的内容。
我还是不可避免的遗传了他的许多,只是在离开他这么久之后才慢慢显露出来。我是那么喜欢这些传统的年轻人十分不屑的东西,那么依赖这些细微却经久不衰的东西。从某些程度上来讲,我对于过去的留恋,更像是一种病。
把一切都布置好以后突然有了一种暖洋洋的感觉,我把雪地上蹦来蹦去的小喵提进屋子里,给它系上我用没用的布和扣子做的领结。“好了,小喵,新年快乐。”
因为不习惯,它僵硬着脖子一脸无辜的看着我,“喵?”
我笑着回应它,“喵。”
下午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已经可以没到脚踝,我用一下午时间堆了个到我脖子那么高的大雪人。头发被雪花打湿结了薄薄的冰,手在极度寒冷过后反而发热起来,合着放在嘴边哈了两口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