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快乐?没有法律规定那是考大学之人合法的权力。所以她总是行色匆匆,匆匆赶学校——读书、做题;匆匆赶回家——读书、做题,除了试卷题型的变换,日子就像复印机。每年都有数不清的人带着得意的微笑跨进大学之门,为何轮到她就举步艰难?每一次痛苦的反思就像一根干枯老藤抽打在她麻木的身躯上,没有疼痛没有战栗,只有悲愤与无奈。当然,她也有最欣慰的时刻——深夜熄灯之时,便是她身心放松之时,因为,梦里不知身是客,可以一晌贪欢。梦中,她变做一匹马,一匹云朵般纯洁的白色骏马,在蓝天一样广阔草原上拼尽全力跑呀、跑呀……让风把积在心中的尘垢吹尽,让风把堵在胸口的岩石蚀化,跑呀、跑呀……
天不亮,只要她一睁开眼睛,就重新的套上她的龟甲,背上她的石碑,在时间的撕扯中抗争。谁会怜惜一个复读生?自作自受、活该!
这天,学校因布置考场取消晚自习提前放学,她终于有机会在阳光的抚摸中而不是星光的关照下踏上回家的路。阳光的味道很新鲜,像三月的小树林,有嫩芽的清香,她登车的节律不知不觉越来越慢。就在这时,一个白色身影与她擦肩而过,飘然而去。她略略一惊,偏过车把,收住了遐想。显然他注意到这一切。而她是知道他的,这个同班男生,按理说,男生擅长逻辑性思维,但他的数学竟一塌糊涂而文章却好得令人叫绝;据说男生都不太讲究,他却整天一袭白衣,若无其事的神情令人不敢苟同,还有听音乐,简直是浪费比金子子还宝贵的时间。
他很随意地蹬着车。一副潇洒随便的样子,好像一朵闲云,自在而不条理,悠闲而不过于安逸。就在他与她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从心底油然升起,像一个轻盈的水泡悠悠飘出湖底;像一只七彩蝴蝶舒展翅膀脱茧而去。自斟自饮自开怀,且喜无拘无束,她想着,好惬意样子,瞬间,仿佛一枚石子投进沉寂已久的心湖,激起环环涟漪;又如一朵火花溅落枯黄干燥的草原,燃起层层热浪,对快乐的向往、对轻松的渴望,好似成千上万只麻雀挤地一只竹笼中急待放飞,又如火山喷射出炽红熔岩舔灼着她的心,骨髓中突然生出一股冲动,赋于她万丈激情去推翻堆在面前密密匝匝的书,冲破道道灰暗的堡垒,跳到阳光下,飞在春风中,去奔跑、去跳、去叫……
然而现实终归胜于冲动,一踏入家门,她立即义无反顾地埋身于书海之中,拼个天昏地暗。
老师要求把学号标在本子上,她习惯于把学号“l”并列于姓名后,这是多年的习惯,自从进入校门,有学号那天起。
“你应该把学号横过来写,这样就是‘李谷一’了。”
她于课间疾书中恍然抬起头,天空一般直爽的笑容,白云一样明朗的身影豁然映入眼帘——是他,那个既不按逻辑不合道理的男生,一手托着一叠本子一手把她的本子递了过来。她礼节性地笑了一下,伸手接过本子继续埋头。她的动作很快,快得让人怀疑没有礼貌;她的笑容很浅,浅得要用放大镜才能观察,然而,她一颗心儿却像做了亏心事似地跳动不已,无法平静。有种强烈的意愿要她回眸,但是所有的理性统统站出来一齐说:“不可以!”她思索着,人为什么有这样的魔力,能一眼看得人心跳加速。
从那儿以后,她不由自主的发现原来他和她同行一条路。开学半学期了,竟从未注意,也许天太黑,也许太匆忙……但如今,她很清楚,只要在拐角路灯这儿能瞥见他的白色身影,很快便可目送一个自在的背影沉浸在音乐中悠然而去。
从此,她每次幻想着变成白马奔跑时,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跑得安静坦然,总觉身后传来马蹄声,回眼来望却茫然一片。她感觉她的心就像潘多拉的匣子,小恶魔正蠢蠢欲动,想往外爬,她用道德的钢锁来封住匣子,却身不由己在拐弯处去看看表9:45!
她每天都在放慢速度,确切说是在九点四十五以后放慢速度。爸爸妈妈发觉她这些日子总晚到家五至十分钟,追问问,她只是淡淡回答“放学晚,人多”。无论何时何地,白色身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紧紧牵动着她的心,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正视他的目光,哪怕一秒钟,也会叫她犯错似地心中打鼓,然后逃之夭夭。
越来越感到,9:45是幸福的数字,甚至每早一睁眼就盼着它的到来。不仅如此她眼角的余光,她的第六感觉,无时不刻地搜寻白色的踪迹,教室里、走廊上、车库里、操场上……白色身影总是那么轻松、闲适、恬然、愉快,宛如飘逸在无压的真空中让人羡慕,又像一缕幽淡的花香令人心醉。
然而,一开口,责任就将其话语擒住;一抬手,道德便把其穴位封上。
但是,机会总是有的。一个洒满花瓣的课间,他临走前,将磁带不经意地留在了桌上。她好似怀揣着一只兔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近:印刷体被修正液涂上,留下四个潇洒的钢笔字——走出塔来。
九点四十五,天籁之音响起的时刻!
她向不少同学打听,既不知《走》为何人之歌,更不知《走》乃何音何色。她不停地揣摩着,猜测着,想像中,那是黎明的鸟儿向初升太阳发出的第一声清音;是山间小溪为赞美金色夕阳而奏出不绝的丁咚;是姑苏城外,群星合着霜钟韵脚的悠扬唱起的小夜曲……
她吟唱着一首诗歌、搜寻着一个身影、期盼着一个时间、奢望着一个梦幻。一切都在悄然进行。不知从何时起,她扬起了一贯低垂的睫毛,亮出乌黑晶莹的眸子,就像久闭的窗口轻轻拉开窗帘,露出希望的灯盏,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成绩像冰块受热缓缓融化,分数如融水点点滴落。
她依然期待着9:45,盼着7月9日。她惶惶地想:冰雪消融后是春天呢?
只有白色才是她的安全信号,也是每晚最后一节必修课;只有看到白色,才能感到安定,只有看到白色,一天才算完整。9:45和白色像螺帽和螺帽一样吻合。
突然一天,晚上再也不能瞥见白色身影,他就像团白朦朦的水气蒸发掉了。
日子过得像这样,既不安定又不完整,虽然校园的他依然出现,但梦中的奔马分明能感觉到身后喷出的热气,分明瞟见一缕白鬃,一旦回眸就无踪无影!她仍然在路灯下看表,仍然期待,却至多只能把抬腕的时间尽量托延一点,把眼珠的角度努力后调一点——看不见!但是,绝对不可以回头!她有她的责任与使命。
忘不了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晚,考卷分数栏中冷酷的阿拉伯数字仿佛是一摊融化的冰雪。她在晚自习下课铃中默默折起卷子,踏上了归程,漆黑的天幕上只有一弯冷月,一切都显得那么凄清。9:45,熟悉的身影准时出现,并很快超越了她。似乎同往常一样平静,正当她疑惑之时,两道雪亮的车灯从身后射出,刺破黑暗,照亮他的背影。红星一闪,又夺目,就在这时,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形发生了:逐渐远去的背景居然以脚支地,停下车来向后望去一那是一个与其风格极不相称的忧郁眼神,仿佛悲叹难诉。她心中猛地一震,发出低低一声惊呼。宛如惊鸿一瞥,眼神,背影立刻随着汽车的灯光消失于夜幕,一切归于平静。
日子在转动的车轮中淡淡滑过,看表已成为定式,失望已成为必然。只是她成功地封住了潘氏的匣子,让失落的冷气渐渐冷冻融化的冰。她换了个肩膀,继续担起她的担子,挑起她的责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远,梦中的奔马还是孑然一身,只不过偶尔也慢下来看一看,有没有一两朵花蕊里的露珠像水晶一样……
天气越来越热,草纸越积越多。7月9日上午十一点一声铃响,结束了所有的你迫我赶,明争暗斗,大家抛开钢笔,撕碎书本,手拉手挽成一片,热热闹闹,身无分文地狂逛大街,拾回羁鸟归旧林般的兴奋,逛累了就你拉我拽,成群结队地涌进了事先约定的同学家,人人快乐得像过年。
久久期盼的日子一下子到来竟不知所措,慕云的鸟儿突然放飞却不知何去何从。白色身影早已化做水汽随风而去,欢快的歌声和热闹的气氛中夹着一份怅然若失。不知今后的梦中是否还会有奔跑的白马,她轻轻叹了口气说天晚了她要回家,立即围了上来一群男生女生,说人生能有几回醉,乖女孩为了不让大家扫兴,只当这是就上最后一次晚自习。
当“晚自习”下课时间来到时,同学们果真放乖女孩回家了。乖女孩行至拐弯的路灯下习惯性抬腕看表。
“九点四十五,不用看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伴着一串流动的音符从身后传来。她愕然回过来去,一双天空一般明朗的眼睛闪烁着:“每天都是!”
永失我爱
卢绪文/北京师范大学
昨天夜里,我又梦见父亲了。
梦中的父亲是那么可亲,笑嘻嘻地望着我。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见到父亲的笑容了!二年,还是三年?父亲还是那么健康!我兴奋地发狂,不住问自己,这不是做梦吧?这不是做梦吧?
这确确实实是梦。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
飘摇的思绪飞回去年,寒假期间,我回到家,父亲一看到我,竟泪流满面,叫着:“我的傻儿!”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父亲哭。但当时,愚蠢的我除了悲痛,竟没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现在想来,父亲当时的心情是多么难受。一年多的口腔癌已使他痛得毫无欢乐可言。而一旦他最疼爱的儿子站在眼前,那种复杂的感情又怎么控制得住呢?
我常常想,子女对父母的感情,是万万不及父母对子女的感情的。父母对于儿女,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爱。这种爱可以使父母们不惜牺牲生命,来换取儿女的幸福。而儿女呢?撇开那些拒绝赡养老人、虐待父母的极端例子,就是那些堪称孝敬父母楷模的人,又有几分不是在良心和社会道德、法律的制约下,纯粹因为他们是自己的父母,而全身心地去爱他们呢?儿女们可以找出千种理由为自己开脱,可是,父母对儿女的爱,从来就不需要理由。
再见到父亲时,已是下学期的中间,此时的父亲已经十多天没吃东西了。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明知灾难就要降临,却无法阻止,眼睁睁地看着灾难降临在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
然而一日,父亲似乎有了好转,我们在吃草莓,父亲定定地看着我们。过了一会儿,父亲突然说:“草莓。”目光中满是孩子般的急切与渴望。父亲想吃草莓?我们都很惊喜。固体物他是没法吃的,只好把草莓汁挤了出来,递给父亲。
父亲急急地接过,手抖抖地,尽管很费力,他还是喝完了,很艰难地躺下。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转身出了门。
草莓汁仍阻止不了死神的脚步,我已经闻到死亡的气息了。父亲不怕死,但他不想死,父亲的一生从来不屈服。
小的时候(父母四十多的时候才有了我,所以从我记事起,父母就不再年轻),跟姐姐一块去地里干活,我总是坚持不到最后,但只要父亲在场,我就会特别高兴,干到什么时候都不觉累。我和姐姐们的感情是深厚的,然而这与父亲的力量不同。
父母在我的眼里是一座山,是一座不管我走到哪里,不管我年龄多大,都感到有一种依靠的山。如今,山的一半倒塌了。我想哭,但我终于没哭出来。
或许是我的感情埋藏得太深了。从小到现在,我几乎没有喊过一声父亲。小的时候,父亲还常常逗我叫,大了,父亲也不再在意了。
父亲烟、酒、茶样样都沾,这些加上贫穷都成了母亲唠叨的话题。但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尽管他最终没有把我们带入富裕生活。
母亲爱唠叨,这是长期的艰苦生活让她养成的习惯,有时就是自言自语,这也许是解脱诸多压力的惟一办法。可是父亲受不了,这几乎是父母打架的惟一原因。
这样的打架在我小时候经常发生,又每每以母亲哭着跑出家门,向别人解释父亲如何如何坏,她又是怎么怎么受苦而告终。而逢年过节,战火愈凶,到最后往往不限于口头战争,直到现在,我还能回想起母亲、姐姐和我躲在厨房里,父亲用农具打门的情景。
我同情母亲的处境,我反对父亲的处理方式,可我也理解父亲的心情。父亲从十几岁就开始作为一个整劳动力干活,但是现在却不能让妻子儿女们吃饱穿暖,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
我想找一个合适的时机,采取适当的方式解决父母的矛盾。我知道,父亲爱母亲,也爱每一个孩子,但在我想出办法以前,父母的关系迅速好转。原因之一是家庭生活的改变,这是多么简单,却又多么现实的理由!而另一个现实的理由,也是代价,是父母的变老。这是何等的悲哀。如果要你在父母的和睦与年轻之间选择一个,你怎么办?
忽然又忆起了一些往事。
父亲不爱看电影,而我和姐姐都很喜欢。
小的时候,村里很长时间才放一次电影。于是,父亲背着我,手牵着姐姐到邻村去看电影了,路并不远,然而并不好走,要经过一片果园。
伏在父亲宽阔的背上,看着眼前诱人的苹果,我心里好像有无数小虫子在爬,终于忍不住,要父亲给摘一个。父亲没有答应。他深深地爱我们,但从不溺爱我们。他把全身心的爱给了我们,这是伴我成长,催我上进的无尽动力。
我的家庭在那贫穷的小村里也属于末等,小学时,我常常为几块钱的学费跟父亲要好几回。父亲常常对别人说:“这孩子学习虽好,哪上得起啊?让他上完初中,就下来推车子。”
那时我真的以为父亲不让我继续上学了,只是哭,然而在担忧中,我还是把中学念完了,一直读到现在。
我那可亲又可敬的父亲哟!他怎么会让我辍学呢?他宁愿自己多受些苦,也不愿耽误子女的前程。临终前的几天,他还一直劝我们回去,不要误了学习和工作。
每一位父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成龙成凤,可是,如果子女们没有成龙成凤,父亲也丝毫不会削弱对孩子的爱,孩子已经变成父母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
而我们,是否真正地,持久地关注过父亲呢?这种关注绝不仅仅是按时寄去生活费,不管这钱是多少。有的时候,给父母一句贴心的问候,耐心倾听父母的心声,相互交流对某事的看法,比给多少钱都要有意义得多。在我们暗笑父母的口罗唆和不合时宜时,又可曾想过,父母身上有许多值得我们终生学习的东西呢?
我庆幸我有这样的父亲。他的聪明,他的正直,他的善良,他的热情,他的许许多多,都值得我认真地学习,但,这一切都成了遗憾。
父亲常说:“我一不怕天,二不怕地,三怕不论理。”父亲是无神论者,因此他最怕的还是不讲道理。
夏天来了,父亲常带着我到大街上乘凉。而几乎每次,父亲都要与别人争论。别人经常提出一些错误的观点,也许是有意的疏忽,也许是无意的挑衅,反正几乎遇不到其他人的反驳。
父亲这时就会站出来,不管对方态度多么强硬,势力多么强大,即使是以一抵十也不会退缩,结果一般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但父亲却每每乐此不疲。……
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父亲一生艰辛,如今生活刚刚开始好转,他却抛开我们,独自离去了。弥留之际,儿女们多半不在身边。
我永远无法得知父亲最后的想法,是幸福,是遗憾,是痛苦,还是……但,父亲,不管您走到哪儿,我们,都一样地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