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的月光倾泻而下,他目带氤氲,衣角轻轻扬起,卷得桃花瓣飞舞,看得她心里一阵酸涩,好歹咬住了唇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他静静望了一会儿,走过来,坐到她旁边,甚至都没有拂一拂地上的尘土。
她不说话,他便也陪着沉默。
三世阴晴圆缺,一朝悲欢离合。
待她手中酒壶已空了大半,眼中染了几分醉意,转头看他,道:“我要嫁人了。”
那语调淡得好似在讲别人的故事,可身子却忍不住轻轻一颤。
她想,只要,只要他的表情里有一丝的不舍,她便许下第二桩愿望——
带她走遍这河山,从此褪尽风华,把酒言欢。
不去管巍巍皇权,不去管众多羁绊,只愿两个人,一盏灯,拥一炉火,秉烛谈。
半晌,见他眼神如静水无波,轻启唇道:“那,恭喜小姐了。”
方洛书闭上了眼睛。
是了。自始至终,他都这般唤她,小姐。温文有礼,却,总隔着段距离。
不过幸好,幸好他没给她这自私的愿望一个实现的机会。
于是她开心地笑了,开心地扯出两个梨涡,开心到眼睛红了一圈,却落不下泪来。
她叹口气,用力止住哽咽,喉间苦涩得,如喝了哥哥那碗名唤“软红”的茶。
再抬眸时,眼睛被洗得发亮:“这第二桩事呢,我也想好了,公子要不要听听?”
他凝视她的眼睛,道:“愿闻其详。”
“希望公子,平安喜乐,万事顺遂,”她顿了顿,提一口气,“永保本心,明眸善睐辨是非。”
风小了,四周安静,只听得前厅大堂里,隐隐约约传来靡靡丝竹声。
见他眼里终是散去了那一贯的清泠淡然,一闪而过的,是他自己都读不懂的情绪。
“谨记于心。”他道。
方洛书将壶中酒一饮而尽,看向他时,眼底清明:“若是以后还有机会,再来找你兑现那第三桩事吧,若没有——”
他挑眉。
“若没有,就算便宜你了。”她笑道。
忽地浮云蔽月,说不出的寂寞。
不多会儿,酒意化作困倦,慢慢涌了上来,脑袋一点一点的,恍惚间,感觉他伸出手,轻轻将自己的脑袋按到了他的肩膀上。
人一醉,嘴巴便管不住了。
“你知道吗,大抵世间最美的风景,都不及一个你……”
说罢,没看见他微微蹙眉,便沉沉睡去。
浮云过,月色重又洒下一片清愁。
隐隐地,林间有个身影闪出。
“她喝醉了?”
他轻轻抬头,低声应:“嗯。”
“怎么办?”
“你送她回去,我不便,”顿了片刻,他又道,“时机差不多了,就这些日子吧。”
“这些日子?”那人声音提了一度,“可我并不认为如今时机成熟,为何如此急?”
“你莫担忧,我心中有数。”
静默许久,久得几乎让人忘了今夕何夕,久得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了她晶莹的泪滴,那人又道:“我赌,她这步棋,你走不顺。”
他愣了愣。
不知是风吹起尘埃,还是沙迷了眼睛。
长亭长,这红尘的战场,谁敢闯。
那酣睡的人自然听不到,梦里是那三月的邺都,满城桃花香。
都说桃花盛开,是在等良人来。
记得那日自己十七岁生辰,一大早就开始眼巴巴地期待着哥哥又会送什么新鲜玩意儿。
早膳后他把自己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地说:“换身男人行头,哥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阳光煦暖,街边小贩吆喝着招揽生意,刚学步的奶娃娃张着小手一步一步走得认真,香粉店里小姐夫人们身段窈窕,巧笑倩兮。
如此、如此地美好,开心得感觉整条路都在跳。
坐在席间,拘谨又莫名地兴奋,两相搅得她心神难安,只能不停地喝着茶,结果——
结果就内急了。
附在哥哥耳边知会了一声,便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大堂,来到后院。
如果说潇然阁的前厅是一朵盛放的牡丹,在莺莺燕燕的点缀下绽出倾世繁华;那么,这后院便如空谷幽兰,竹林桃树交相辉映尽显别样清恬。
她一边在纵横交错的鹅卵石小路上转着,轻轻巧巧地穿过一道道景墙,一边赞叹,原来住在烟花巷的人家也喜欢隐士那一套么,不然怎么在这后院造了个小桃花源?
不过,风景美归美,她已无太多心思欣赏,因为她发现自己居然在这园子里迷了路,一时间有些急躁,不禁埋怨起那心怀隐逸情结的造园人来。
正当她兜兜转转不知所措时,小路那一头远远地出现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轻袍缓带,抱着一把琴,一步一步、从容悠游地走来。
一侧竹林,一侧桃花,风吹动他的衣袂,宛如画中仙。
她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就不慌了,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心想着那句诗。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
眼看着那人越走越近,如画的眉睫越来越清晰,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就这么推着她朝那人走过去。
脑中一片空白,嘴巴却已不受控制地问出声:
“请问,西、西阁怎么走?”
说完就听脑子里嗡的一声,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怎么能问茅房怎么走这种尴尬的问题!
只见那人一愣,打量着她,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随后便笑开,眉眼微弯漾出无限暖意。他抽出一只抱琴的手,朝某个方向一指,声音低低地,而又无限柔和地从唇齿间悠悠荡开:
“那边,走过去左拐,在桃林后面。”
她红着脸道过谢,转身刚想落跑,就听身后人的声音再度响起:
“姑娘,可还记得来时的路?”
她心下一惊,慌忙瞧了瞧自己的衣衫。
猛地回头,一脸惊诧地对上他的眼睛。只见他微微颔首,轻笑道:“无意冒犯,请见谅。只是若姑娘忘了,那么记住我的话就好。这园子布局有迹可循,姑娘回来时若见岔路,只管挑右手边第二条走,不多时便瞧得见前厅大堂的隐门了。”
明明只喝了茶,为何这般醉人?
忘了自己是如何回到坐席上的,只记得再凝神时,那悠悠琴曲和着琵琶,奏出浮世凄迷。
至此方知,他便是忘川。
一曲终,席间有客刁难,强要他再奏一曲,被他婉拒后,咬牙道:“琴有五不弹,疾风甚雨不弹,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如今忘川公子已然违背了两条,还作什么清高之态?”
她心中随之一紧,望他的眼神也不禁带了些担忧,只因这话对琴师而言,已然是极端的挑衅了。
“阁下所指,无非是那尘市不弹和对俗子不弹两条,”只见他淡淡一笑,眼角眉梢尽是从容,“第一,在下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雅人’,也从不将在座各位看作‘俗子’,若阁下非要把自己归入俗子一类,那在下也没办法了。”
在座众人一阵哄笑,那看客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于是她的目光中,便又生出了三分好奇与七分探究。
听他接着道:“第二,尘市不弹是指,抚琴讲求心中静,而尘市喧嚣,与琴之情趣相违,可若心已静,是不是在尘市又何妨?第三,琴与书、画一样,本都是娱心之物,心既娱,又何必在乎那些个条条框框。”
语毕,席间一片掌声。
只记得那看客憋得通红的脸,自己早已乱作一团的心跳,和他立于台上、灼灼动人的身影。
见他的目光淡然扫过坐席,不经意间对上她的眸子,一愣,颔首浅笑。
一如宿命,避无可避。
眉间心上,见之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