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的某一天,父亲突然带回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原先我们家填写在户口簿上的汉族一栏要改为回族了。回族,当时所有的印象就是中国地图上那块坐落在陕甘之间的小小地块,以及历史课上那段简约的介绍,既没有多么显明的民族特殊表征,也没有引以为傲的广袤幅员。曾几何时,我们远在天之南的普通家庭竟与这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民族叙上亲了,而那个悬隔万里的阿拉丁神灯的明灭处,竟是我邈远而陌生的先世的发源之地,这样一个横空飞来的奇闻,于当时的我真的仿如厕身于天方夜谭。
户口簿改过来了,后来的身份证也沿用了,所有人生的档案从此填下了根柢迥异的另一出处,从长辈们口中也零零星星听到一些关于亲族的由来,不食猪肉的禁忌。可在习惯上、情感上,这种被动的延纳多少有着碍难遵奉的突兀,好像一个从小被抱养的孩子,当有一天被告知真实的身世时,那种对一直认定亲情的疏离感,对陌生血亲难以切近的排斥感,种种矛盾交集在一起,逃避就成了一条惯常的消解通道。于是关于她的来龙去脉就仿如隔着一层不肯撩开的面纱,那隐约背后的事实一直不曾坦荡直视过。不远处的祖籍地泉州我未曾踏看,到北方出差时,迎面碰到的回民聚居地也是佯装漠然地擦肩而过,甚至,触目一些“清真”字样的面馆食肆我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慌乱,是近乡情更怯吗?或者正是因为这种怯怕并非源于简单的欢喜沉淀,我的脚步才会变得这么迟疑和彷徨,20年过去了,有一个该了未了的心愿要去直面。
翻开厚重的史书,古老的丝绸之路在眼前延展开来,大漠黄昏下总有一支永远都在行进中的阿拉伯商人的驼队,那个对经商与游历极富热情的民族就这样把短暂的人生交付给漫长的旅程,他们不远万里来到这个东方富庶的文明古国,交换走大批的丝绸、瓷器、茶叶,可骆驼的承载是有限的,脚步的挪移是缓慢的,浩瀚如海的东方文明终于留下他们倦游的身影。从唐朝起,居停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从开始的入国问禁到成为这个多民族国家食毛践土的一员,远缘的番汉通婚关系在不经意间繁衍成一个庞大的族群,这些掺杂了异族血统的阿拉伯穆斯林后裔,就是回族的初始。那时他们或许还留存有异邦的外貌特征,弯翘的胡子,高挺的鼻梁,深凹的眼睛,他们与西域的其他商人在元朝被统称为“色目人”,其社会地位高居在汉人之上。这种特殊的身份和地位使他们难免成为朱明建国后排挤打压的对象,而作为元朝显宦丁姓初祖赛典赤·詹思丁的后人面对风雨如晦的政治反排也只能毁家纾难避祸闽南,从此在泉州陈埭启行了丁姓一族。
几百年过去了,直到20世纪30年代,陈埭村祖坟上那几个不能辨读的石碣文字终于在一片混沌中如拨云见日般重光于世,湮没的岁月顺着这条来龙打开了一个神秘的入口,一个被历史遗忘也遗忘历史的群落终于浮出了水面。虽然“文革”后在政府及有关人士的徐图发展下,民族的气象在一点一滴地整复,但一直混迹在汉族中又向来以汉族自居的心理定势很难在短期内发生脱胎换骨的改变。尤其在宗教信仰上,原先他们相沿成习的大多是闽南人信从的佛道之教,这种根深蒂固的精神依恋是任何血统上的深情召唤都难以轻易改辙的。尽管肃立在缺乏认知的祖教面前每个回民子孙的心中都会本能地激荡着澎湃的情愫,可这些久梦乍回的后人,面对生疏的教义,他们更多地会选择敬而远之,但这一“敬”字,已在远远窥视的关注中从心理认同了这份亲缘。
还有一种说法,泉州的陈埭丁氏也是宋元时期经由海上丝绸之路从泉州上岸经商的阿拉伯后裔,与泉州现下境内的其他回民一样是番客的后代。不管是来自陆地还是海上,正是人类文明的这种交融,海陆贸易的昌达,才促成了这个特殊族群的横空出世。宋元时期,泉州这个当时世界的第一港口曾吸引着无数的海外番客慕名而来,落地扎根,这种去国离乡的自动集结是城市因美好而诱致万方来朝的无声召唤,直到几百年后,还有那些伊斯兰教寺的断壁残垣在风雨中絮语着过往的繁华。而民族征象的迅速凋零原因很多,首先明朝以来的政治反派驱使着不少回族分支隐姓埋名,转徙他乡,他们拖儿挈女移步汉族群落的同时也在一路剥离依附在他们身上的民族表征,如果说这种化整为零的解体多少有着惨淡的无奈,那么一代又一代的番汉联姻则是在欢天喜地的传承中不自知地稀释着这个血统的浓度,而来自回族知识分子儒士化的演变更是从内部催化着民族元素在思想体系上的瓦解。明末著名思想家闽籍回民李贽,其在汉学殿堂自成一家的宏议崇论,就颇有几分反客为主、青胜于蓝的味道。昌隆一时的闽南回民就在这星移斗转的岁月变迁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走上了全面汉化的道路。如今泉州境内的6万回民基本消亡了民族的习尚,虽然这些年在点滴回归,但这种宗祧接续的历程也像曾经记忆的退隐一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都需要在日就月将中慢慢蓄积。至于像我们这些又从祖籍地泉州因种种原因向外迁徙的回民,或寓居在闽东、浙南的更小群落,民族的记忆更是在岁月的风尘中像层层剥落的笋叶一样片甲不存了,如果没有那一次族谱对照的契合,我们这些星散在流亡路上的游子,恐怕永远也不会揭晓真正的根脚。
站在那些记忆的碑石面前,天书一样的字符流溢着我们领会不了的光华,精美的雕饰飞舞着我们释读不了的图腾,然而那份潜藏在我们体内的原始血亲经由这种特殊意味的视觉冲击喷涌出火一般的激情,好像一个见到暌别多年的生母的孩子,那号啕大哭的热泪同样在我的心中淋漓尽洒。我默默地注视着先祖的遗痕,这些去国离乡从遥远的中、西亚流寓海外的亲人,带着向往美好生活的初衷,把他们的子孙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播撒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虽然随着时光的奔逝,民族的融合,祖先的血脉在我们身上的分量已越来越稀薄,但是即便他的因子已不够再重塑一个胡发高鼻的外貌,那一息永存的亲缘总是如缕不绝,绵延不尽。那最初取用汉字的姓氏犹如被拆解的密码,成为镂刻在子孙们身上割切不去的记号,无需乡音的求同,基因的对号,这仅有的孤证总能穿越流光的烟幕解读出暗藏的密语,哪怕所有的迹象已然漫漶,那残留的点滴依然是引港回家的长明灯塔,像阿拉伯民间故事中九死一生的寻梦传奇,芝麻总是会开门迎候的。
沿波讨源,寻根问祖,我延搁了20年,人生最大的自觉莫过于接受现实,当生命无从选择的时候,我们只有欣然受领。当我追想起我的来自外域的先人们,正是他们在异国这块土地上倍加艰辛的持守,才有了我们这个族群的传承,这种远比在旧乡本土托庇祖荫要辛酸得多,惶恐得多的生命延续,怎能不让我们为之感恩呢?或许民族的印记已惝恍迷离,宗教的信仰也无法一时归位,这条回家的路还要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牵引才能抵达,但我们这些游离在家园之外进退失据的漂泊之魂且不妨听听我们祖先所笃信的那个先知穆罕默德的一句话:“众人啊!我确已从一男一女创造你们,我使你们成为许多民族和宗教,以使你们互相认识。”2000年前,我们的先知就教我们学会用光风霁月的襟怀来接纳这个世界,而我们这个民族正是人类文明交流的产物,和平共处的典范,我们已然用生命这种特殊的形式来诠说着先知的预言,家在万里,家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