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素有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之美誉,这位一生力主抗金,为重光国土奔走呼号的诗人,终身不曾止歇的爱国热情成就了他一世的英名,其洋洋万首的铿锵吟唱正是这份耿耿忠心的有力佐证,不朽的立言使他成为封建文人中的坐标式人物,光耀在南宋王庭的半壁江山上。可也因为这些豪言壮语的空泛和无需负责,使不少人对这位以清谈邀誉的诗人,其审时度势的眼光或是高歌标榜的用心产生了质疑,一路上毁誉交加,众说纷纭。在此,我们且不去臧否人物的是非,仅就诗人生命中那段令人欷歔不已的的悲伤恋歌,再去品读一番其慷慨激昂之余的婉约歌吟。
一对千古传唱的《钗头凤》,少时读来,唯觉朗朗上口,唇齿留香,至于其间凄凉满目的人生伤情,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懵懂无知,既不甚了解婚姻不能自主,离合但凭他人的冷峻背景,也无法切肤感受那份劳燕分飞、生离死别的刻骨伤痛,只一味迷醉在长短句的曼妙中摇头晃脑罢了。彼时,我们断难想象一对成年人的爱情在封建家长的淫威之下不能苟全的局面,可这样的悲剧在那个社会却是屡见不鲜的常景。虽然深受其害的时人亦常凭借各种艺术手段,不乏绞心杰作予以声讨和控诉,但这样的诉苦大会并不能从根底上改易生无人权的事实。顶天立地如伟丈夫陆游——出入庙堂之高槛,纵横捭阖,慷慨陈言;优游诗歌之国度,纵情任性,高下在心,却挣不脱封建纲常高悬于顶的一尺家法。那种“老子犹堪绝大漠”的万丈豪情,遭遇所谓的礼法这一紧箍咒,亦只能委顿成泫然一泣。眼睁睁看着举案齐眉的心爱之妻沦为下堂之妇,举手劳劳,至嘱依依,暮色中但凭一顶小轿连同少年夫妻的恩爱时光仓皇抬走,只有痛在无尽期滋蔓。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海誓山盟这男女间的情爱自愿,在三纲五常此种人力不可抗拒的灾祸面前只能是徒托空言。陆唐的命运使人极容易联想到那个源同一脉的《孔雀东南飞》中的刘焦故事,叙事诗中的作者面对冰冷似铁的礼法亦束手无策。多么想为这份凄苦的爱情打造一个完美的结局啊!可那一对横陈在现实中的尸骨却由不得作者试图扭转乾坤的美好愿心,只有死亡才能粉碎一切的禁锢,这幡然悔悟的代价是如此惨重,而惨重也只是一时的哀号,惊心的血泪还是未能唤醒根植在人们心中愚昧的固守,于是,从“孔雀诗”到“凤凰词”,漫漫千年,这种痛彻心扉的呻吟从未消歇。至于现实生活中的陆唐,妥协应该是惯常而无奈的一种解决方式,毁灭性的消极抗争终究过于偏激,毕竟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尤其在没有平权的封建社会,男女的价值又怎能置放在同一个天平上予以比附?在家国天下,立业建功这些堂而皇之的人生使命面前,爱情之于男子不过是书桌旁的一条弄窗枝,花枝烂漫时,可以是攻苦食淡中一朵悦目的解语花,花色暗淡后,纵有多情人感伤于它的凋零,可这感伤的印记也很快会在急景流年中消磨殆尽。
可女子在这场纲常的浩劫中却往往遍体鳞伤,九死一生。男人冲出宅院的大门还有种种的出口可以消解心头的那一阵刺痛,而无处乞援的女子只有闷倦在深深庭院中拍遍栏杆,立尽斜阳。“怕人寻问,掩泪装欢”,这种人前藏掖,饮恨吞声的情状,只能在日子的背阴处一点点自怜自伤。10年后陆游与唐婉于沈园不期而遇,重逢带来的伤感更甚于欢喜,那种仿如隔世的百感交集瞬间将蓄积10年的伤痛雄雄燃点,一时间,柔肠百转,情难自禁,扑簌的泪水早已在眼前滂沱成一片迷离。已是积郁成疾的柔心弱骨又怎堪消纳这悲喜两重天的冲击,沈园归去,不久后的唐婉便抑郁而终,撒手人寰,留下一首《钗头凤》的遗响久久回荡在空廓的沈园之中。那欲语还休的“瞒、瞒、瞒”,那举步维艰的“难、难、难”,写不尽一个女子在封建纲常的屏蔽中情归无处的凄惘和辛酸。
而唐婉终究没有在陆游的记忆中被点点磨蚀,相反的,随着岁月不居的流逝,这种从前的印象却愈加显豁。抚今追昔间,年轻时闺房中那丝熟稔的菊花枕幽香蓦然萦回跟前,一缕牵缠难忘的香魂尚如此穿越流光不能断绝,又何况乎那些流连西窗,吟诗画眉的甜蜜时光呢?前尘往事历历眼前,无需在记忆的游廊中蜿蜒钩沉,那吉光片羽的欢乐原是不思量,自难忘。75岁的陆游最后一次游园依然心潮澎湃,周边的景物无不触目伤怀,泪珠抑不住与笔墨齐下,留下了“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断肠绝句,天不老,情难绝,相思之网中有千结,任时光悠悠也难消解。
倘陆游共唐婉白头到老,那么个人的幸福得以了保全,人道主义光辉无穷灿烂,可文学史上那些经典的痛的抒情便黯淡无光了,所谓文章憎命达,这种难以两全的人生,无从选择就无需慨叹,我们只待持守这样的遗憾去尽情享用遗憾生发的美,也就足以告慰了。陆游的那些伤悼诗篇随情感的起落一路拾零,也在一唱三叹中完成了陆诗的宣扬,陆游因《示儿诗》震烁千古,却因坏壁上那首漫漶难考的《钗头凤》令人动容。那个布景在沈园中,泪眼相望,咫尺天涯的陆游与唐婉已定格成一幅经典的画面长驻在来来往往的游客心中,随天地终古。而常人眼中,陆游忧国忧民的英雄形象也因年轻时这段无奈的错失,而虬生出一份柔婉的儿女情长。
惊鸿只在梦里,这是一生的痛,也是一生的美,长相守固然完满,却是由天不由人,命运的枷锁可以捆绑着身不由己的躯体,却无法阈限心的行程,梦有多远,让心一起随行,这就是乖蹇人生足堪睥睨的大欢喜。唐婉已是美人作古,红粉归尘,留给陆游的是一生享用不尽的回忆。在一个人静默的世界里,可以无数次重蹈着过往的香径或悬想着来生的期许,梦中的人随时可以翩然走来,吟吟含笑,窃窃私语,那一缕黄花的暗香竟是暌隔千年也不肯散去,只在左右氤氲,这样的梦,胜过人间无数的朝暮,永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