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香
云朵静静淌过蓝得像患忧郁症的天空,夹带着清凉干爽的秋风垂落在翻卷的窗帘上。窗台上芳香醉人的栀子愈发美丽。窗外正是明丽好似染了一层琉璃白的秋光。景年额上青春皱纹在寂寂阳光刻画下尽显哀愁。
屋角杂乱破烂的书堆上整齐的叠放着几封信,泛黄的信封裂缝处粘满胶水,在岁月侵蚀下字迹早已难再辨识。只有通过信封右上角的邮票看出这是学校的信件,而且是平信那种。粉红色信纸被叠成千纸鹤花朵等几种形状,信纸上浓烈的薰衣草香溢满屋子。景年走过去轻轻拿起了它们,不住地抚摸。几封信的地址全是通过一个四川城市寄过来的。他凝视它们的眼神是那样专注而伤感,信里的香味甜腻又辛辣,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景年离开学校好几年的光景,除了保护完好的这几封信,身边几乎再无能勾起他学生时代回忆的东西。在生活营营役役的间隙,欲望早被生计淘空。年轻有朝气的躯壳里净是空缺爱的灵魂。
来过景年住处的朋友都好诧异,狭小脏乱的屋子怎么会那么香,站在门外都能闻到里面的香气。凛冽的香气飞快窜入大脑神经,再困乏的人也立马精神。景年嗅着里面散发出的香味,干涩的眼睛突然湿润起来。他拆开叠成纸鹤的信纸,上面跃动着一行行娟秀漂亮的行书,信纸右下角是一张《一起来看流星雨》的剧照。景年情不自禁的读起里面的内容。
景年:
第一次给你写信。之前我怕你收不到信。我们彼此隔着数千里,平信寄达要数周之久。高中生活不如你们中专自由轻松,我每周上网时间也是被我妈妈严格控制着。我不常上QQ,无聊时才会上。
我打心里十分排斥上网聊天时人家向我索要联系方式。你问我要时,我在心里也是再三思虑才决定给你。我喜欢写东西,但从未想过投过稿。我觉得那些要作为青春的结晶和纪念,等将来一天成为回忆学生时代的线索。因为刚升高中,所以没有太多紧迫感。每天的我不是听课就是做习题,你比我幸福多了。
至于课外书,闲暇时我也看。你觉得我的网名“唯依”好听吗?我特别喜欢它。试想下人的一生能邂逅几个可以成为自己唯一依赖的知己。我取这样网名的寓意也在于此。有空的话我上传几张我们学校的照片给你看。学校道路里有大片苍翠的梧桐树,秋天随风飘落的梧桐叶,像蹁跹的黄蝴蝶,美丽极了。夕阳透过光秃的枝桠倾泻在每个疲倦隐忍的学生脸上刻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迷惘。
不知你考不考大学,中专也是能升学的。你考虑下。我把写给你的信叠成了纸鹤,拆的时候慢些其实高中生活没有像郭敬明描绘的多么残酷和惨烈,做完作业倒头便睡,这样的生活挺充实的,看到有的同学为了学习足不下楼的拼劲,有时不佩服也不行。
你说要看看我的长相,周六你打开视频就好了。
唯依
景年读完后长舒一口气,信似乎又他的思忆拉回遥远从前。那时作为农村孩子的他,从未接触过电脑。QQ也刚兴起,大多的聊天还在聊天室里进行。他来到中专,世界在他面前顿时变得广阔,好多人开始出入网吧打游戏,而他到网吧里只热衷聊天。从小他就对异性着迷,离开父母的束缚,他一下子成了出笼的小鸟。QQ号是向一个索要的,那时申请QQ比邂逅异性都难。有了QQ后他开始加自己喜欢的城市的异性为好友。处在十六七岁年纪的孩子生活还是枯燥和懵懂,因情窦初绽对异性产生好奇感。景年渐渐沉溺在虚拟的社交中,加了超过三百的网友。每天的课外活动时间,他便钻进学校机房上网聊天,久而久之甚至对网络里不明身份的陌生人充满臆想。
身边好多同学都沉浸在网游小说和游戏里。而他沉溺在虚无的社交里。青春在白驹过隙的时光里,洒下的尽是孤独和梦幻。旷课,睡觉,忙网聊。这就是景年难忘的中专生活。
接下两周里,给他写信的女孩在网上再没出现,于是景年给她回了封信。信寄出前,他胆颤的用201电话拨通了那个网名叫唯依的女孩电话,话筒里传出的是一个温柔听上去软绵绵的声音。“你好,怎么会想起给我打电话呀。”唯依好奇地在电话那头说。景年被突如其来的话问住了。
“额,没事,你最近很忙吗?”景年说话时语气极为的缓慢。
“嗯。现在每天都能感受像刀锋般寒光逼人的时间。周末我又上了补习班。唯依利落的说道。
“那你好好复习吧。我给你写的信已经寄出,请注意接收。”
“好的”。
“再见”
“拜拜”。景年刚说完那边就挂断了。景年抬头看了一眼没有一丝云絮的碧蓝天空,那个网名叫唯依的女孩的声音像股甘泉涌进他的心底。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轻柔纯澈的嗓音、
他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在那个女孩模样。他想她每天夹着书本穿过被阳光荡涤过千万次的梧桐树下的背影,想她埋头苦读的表情,想她做题至夜深的困倦样子。过了几天景年把写好的信寄了出去。他用华美辞藻大大赞赏了番唯依,尤其是她甜蜜的嗓音。他把要说和心里的感受写在一张脆薄而劣质的信纸上。
他的学校也是刚开始让学生寄信。只是他不舍得买好的信纸。唯依寄来的信的纸张却光滑厚实,纸上还散发着种沁人心脾的幽香。这被景年班上的同学发现妒忌不已。与此同时他的虚拟社交情结越发严重。
景年在学校能交心的朋友寥寥无几。作为他仅有的朋友阿乐,实在难看下去。阿乐认为景年的病态要比那些打游戏的严重。景年每天不再在课堂上睡觉和学习,只是一味的发呆发愣。
阿乐开始在周末时带着景年去溜冰和打台球。尽管阿乐在景年眼里也是个混混,但混混至少不会像他过分沉溺虚拟社交里。景年空虚的心并没有充实和快乐,好在有一束友情的微光照进了他阴暗孤寂的心房。
隔了数周时间,景年收到了唯依从遥远四川寄达的信。他拆信时欣喜得抓狂。叠成五角星形状的信纸依旧是粉红色。
景年:
你还好吗。这学期马上就要过完了。高三学生正为不被挤下高考独木桥而激烈拼杀,希望能在青春悲壮的日子里杀出一条明天的路。我站在17岁的尾巴上也要和自己的雨季道个别了。季节绮丽的剪影在高三忙碌的学生眼里好像蒙上了层雾,谁也看不出是夏天还是秋天。
我最近太忙了,实在没空上网,你就给我写信吧。现在的我们都是被时间撵着跑往远方,直至自己青春尾巴消失不见。我在的地方和你一样,是个小县城。所以我们要努力,不能蜷缩在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我喜欢深蓝色和淡紫色。你喜欢什么颜色呢。你知道我给你的信为什么这样香吗,给你写信的信纸我全经过了特殊处理。我把原有香味的信纸浸泡在薰衣草味的香水里两天,拿出来在阴凉处晾干。等完全干后,我才用它写信。这样香味和信纸能保存久一点。你说我是不是好厉害。生活里要多些创意才美好。
时间对我而言,像绷紧的皮筋。下学期就要进入分文理科的倒计时了。我喜欢文科,应该会去文科班。可我听说文科学生将来不好找工作。高三的学姐告诉我们分数从题海里提高上去的。要想有理想的未来,必须做好打题海战术的准备。
你也算是我的一个笔友了。网络社交尽管可以打发无聊的时间,日子久了却使人更空虚。往后还是尽可能的写信吧。
唯依
景年看完唯依的信,黄昏的影子刚好落在满溢香气的信纸上。校园广播站里传出的烂俗情歌不断激荡着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哪个同学都没有叛逆到他那种程度,居然和网友通信,聊电话。
唯依的学校坐落在小县城偏僻的一隅,属于老校区。学校里有成荫的梧桐树和合欢树。夏天里清风徐来,清香怡人。她的生活枯寂至极,每天的作业,连自己都记不得是几点做完睡觉的。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还要上母亲为她报的补习班。连看课外书的间隙都没有。唯依知道母亲的良苦之心,考上大学是自己唯一出路。农村里的孩子,生活都是艰辛和清苦的,不如城里出身的孩子,家庭条件优渥,对高考不屑一顾。
母亲便于和她联系,并随时了解她的学习动态,给她买了一部小灵通。唯依平时都不打电话,昂贵的长途话费不是她这样条件的学生能负担起的。为了尽可能把所有时间用来学习,她除了中午才去食堂外,下午的饭全让要好的同学帮忙携带了。有时为缓解压力,她也会从图书馆里借阅整套的鲁迅文集。
星期五,唯依回家过周末的时候,景年寄来了信,由学校的门卫转交给了她。因为急着赶车,她把信塞进书包里准备拿回家看。县城通往她家的车一小时才一趟,下了车离家还有几里路要步行。唯依连一秒时间都不敢耽搁。
唯依回到家,天已昏黑,她的母亲却还未从农田里回来。她每个周末回家都要做好饭等母亲回来,如果有脏衣服,再把脏衣服洗了。她至今也不清楚自己还有多少关于父亲的记忆。她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在钻井队工作的父亲被钻井砸倒昏迷三天后就再也没有醒过来。整日悲痛欲绝的母亲以泪洗面。年幼的她只能呆呆地看着哀恸的母亲。十几亩地的农活全落在她母亲一个人身上,从那以后她的母亲便日渐消瘦和虚弱。
唯依喜欢口琴独奏,小学时的文艺汇演总能出现她的身影。她非常喜欢歌曲《同一首歌》,每当轻轻哼唱起时,唯依的眼前总时不时浮现儿时的快乐时光。
晚上八点半唯依的母亲拖着疲乏的身体回来了,急赶作业的唯依没去厨房看母亲。唯依早把做好的饭菜用碗扣在了饭桌上等母亲。生活的苦楚急急忙忙在她母亲的愁容上烙下印痕,往日笑容无处可寻。唯依自己都不记得母亲何时不曾再笑过。失去男人的女人,如同爱没了根基,甘甜的幸福瞬间坍塌。
唯依的母亲从她的父亲去世后慢慢丧失了理智,每天夜晚都要对着墙壁无声垂泪。
唯依蹑手蹑脚走到厨房倾听母亲的声音,确定母亲真的回到自己房里,唯依这才安心。她打开了景年的来信。
唯依:
我已收到你的来信。不知说什么好,90后中像你这么有想法的女孩实在不多见。我的学校对面是高中,里面的人和你一样,每天忙得翻来覆去要死。说真的我也挺向往大学的。尤其是大片茂盛梧桐树,有历史记忆建筑物的大学。即使你为了它把自己折磨的要疯掉,我觉得这样也值了。
中专的生活甚是空虚,这里的学生从不听课,课堂捣乱成了家常便饭。有时我挺羡慕你过得那种生活,燃尽青春的所有激情,不留遗憾。这样也好。现在的我也慢慢使自己学会听课。谢谢遇见你。
人的一辈子想想真是短暂,有些想法容你浮想却不给你做的时间。眨一眼是一瞬间,转过身就是一个永远。这一年马上过去了,回想今年生活,我的脑子一片混沌。除了你给我写的信,我什么都记不起了。真是好奇怪。好好珍惜你手里的一切吧。
至少中专里有大把空闲的时间让自己做喜欢的事,这就足够了。你不要怨恨那些伤害过你的人,恨往往来自于爱。或许是他们用另一种爱的方式爱你。青春跑远的地方,希望你能抓住属于你的明天。
有些爱会给我们至为深沉的幻觉,千万不要让这些搅了你的人生。
景年
景年的寥寥数语漾起了唯依心底关于青春的各种憧憬。像少女敷了层面膜的脸一般的白月光冷冷地映照着院子,地面好似结了层霜。唯依把信塞回信封,她一边思想着要给景年回信的内容一边继续写起了作业。清风掠过窗前,在滴答滴答地时钟里变得轻柔静寂。而唯依的思绪也于她后知后觉间慢慢走向静默。
青春的爱抚里,谁都是顽劣成性的小孩子。生命的无常和意外则会得到被原谅的莫名理由。
景年当然不知虚拟社交的痛点和害处。他以和唯依写信为切入口,慢慢滑向虚拟的世界。他开始在网上寻求各种可以倾诉的对象,大到人生小到隐私的话,景年统统拿出来给别人分享。社交网络成了个能治愈景年心灵创伤的温泉,逐步渗进景年的方方面面。
这天的午后,天空的云层清晰透亮,完全可以分辨出云的影线。合欢树开出的蓓蕾飘落在春天般的暖风里。景年正百无聊赖的翻阅着古龙小说,阿乐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你听说了没,四川那边发生了地震,好多地方成了片片瓦砾的废墟。地震把一个县城都移为了平地。阿乐气喘吁吁地说道。景年听到后,身体忽然像被高伏的电压击中一般痉挛起来。景年嗫嚅的说:“这怎么可能?阿乐,你怎么知道的。”阿乐晃了几下看起来有点精神虚脱的景年,说:“真的,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景年听完阿乐的话,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现幻听了。如果地震,为什么千里之外的这里却感受不到一点呢。景年的头上开始冒起冷汗。唯依给他信此刻还平整地躺在课桌里,信纸发出的袅袅香气久久不能被太阳挥发掉。
当阿乐想想还要给景年说些什么时,校园广播响了起来,景年走出教室。原来是校长洪亮的声音,他要求全校师生马上离开教室,到操场空地上。四川真的发生了地震,刚刚还发生了几次强烈余震。校长的话语听得景年头皮直发麻,班里的学生登时炸开了锅。全都迅速跑向操场。景年离开教室前把唯依写的几封信也揣进了衣袋带去操场。
景年和全校师生站在操场,他感到周围的楼群和物体隐约在晃动,他整个人似乎要倒下去了。几分钟后,全校师生重新回到了教室。景年回教室路上,好多人在对地震议论纷纷。他连看一眼都没有,他的心里如今只挂念唯依。因为给唯依写的信寄去了很久,担心信已遗失。
尽管唯依写给景年的尽是平淡朴实的话,很难唤起人的念想。也许这个缘故才使唯依成了照进景年生活的一道明媚阳光。爱不分个体和距离,哪怕你喜欢的歌曲给你心灵以澄净的天空,这也是种爱。
世间路,万万条。爱,万万种。煎熬合成痛苦都只为那一个幸福瞬间的来到。
日子慢慢像湖泊里荡漾起的涟漪,一圈圈的往来反复。若非唯依信纸上的香味时不时刺激景年的嗅觉,景年还真难再想起那些和网友通过信的日子。
景年以为和唯依的联系就此终结。彼此虽呼吸着一片天空的气息,却如能感受到始终难触摸的阳光,隔着过于梦幻的距离。阿乐把唯依的信转交到景年手上时候,已是半年后景年要分升学班和就业班。由于震源的范围密度过大,好多地方交通和通信被阻断,唯依这封信半年后才寄达。
信被景年拆开的瞬间,那种熟悉的香气跃入疏密有致的阳光里,辛辣而使人提神。折起来的信纸宛若一朵刚开放的蔷薇花蕾。景年展开信纸,一行行华丽秀气的楷字映入眼帘。
景年:
最近还好吧。你给我写的信我读了。时间如后视镜的世界,仓皇而迅疾。我慢慢地感受不到流动中的时间了。母亲为了让我不浪费时间好好学习,把所有的家务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我从未想过青春期的跨度如此绵长。
上周我们学校里处分了一对面临高考的情侣。全校集会上,那个男生一直仰着脸,不看任何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有时我会质疑爱情在梦想面前是不是拦路虎。这几天水笔用的太快了,一天下来一支笔可能就会用完。每晚的夜自习我都飞快做随堂测验发下的试卷。我最喜欢做选择题了,因为不用过于用力思考。可能有天要跟你说再见,到时你莫问缘由。这个从世界上,好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时间就是答案的给予者。
信的香味倒比信纸的时间持久些。香气可以唤醒某些人对某些事的记忆,藉由这种味道让记忆倒流回过去。好好握紧流淌在你手掌纹路里的时间,把它分些给爱你的人。
好多愈加繁重的科目作业,使我有些少许吃不消。好多老师说高中是人生分水岭,青春的最后一道壕沟。许多人在里面纵情的伤春悲秋,影子慢慢斜向十八岁的黄昏。澄澈的单纯岁月这样旋木般走过。
你说女孩子的青春很短暂,我始终理解不了你的意思。花季雨季的女孩像株繁盛的葵花,永远开在向阳处。或许我就是只喜欢开在自己艳阳滚烫季节的向日葵。有些女孩会边成长边寻觅着一生的爱。我恰是这样的女孩。
为了自己的明天,每次的随堂测验使我紧张得仿佛刚血拼过。你不要像个走失在童年迷藏的孩子再贪玩了。改天有空的话,我们QQ上再聊。
唯依
景年读完信,心头顿觉有种难以名状的悲恸。信封上邮戳日期正是发生地震的那天。信上隽永的字迹被蹿进窗子的夕照萦绕着,像结了层黄灿灿的釉质。景年惶惑的是,这个缥缈恍若烟霭的女孩是否在未来某些回忆的日子里变为他青春的一部分。
而女孩写给景年的信,景年认为是写给那些关于青春的岁月。他不知道还有多少温心的过客在远方等他前去相会,又有多少成为他终身念念不忘的故事主角。
天边烂醉的霞光散落在萧瑟的秋风里,景年紧紧拽着残破不全的几封信。流光飞逝,命运可不会安排已编排好的告别。殷红如血的往事随着寂灭在心底的思忆慢慢消失,唯独信纸清馨的芳香仍沁人心脾。景年的手不停摩挲着信纸,眼角隐现出几丝愁楚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