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思寐在当行里的苦日子过了就是长姐虞静姝的大日子。
当时有哭嫁的习俗,平常人家的闺女出嫁前都是要哭一哭,哭爹娘,哭姐妹,哭哥嫂······这都已经是民国了,这种习俗断了也罢。自从大日子定下来以后,虞静姝一直待在闺房里大门不出。虞老爷派人看着她,生怕她想不开寻个短见。她倒是没有寻死的想法。只是每日坐在梳妆镜前愣神,或者独自一人在桌上翻看书籍信件,写写画画,清净的很。虞炎、虞肇她也是闭门不见。唯独妹妹虞思寐进来也能唠上两句话,所以徐筱让虞思寐每天当行休息时就去姐姐那里和她说说话。
家中里里外外操办婚事忙活了两个月,大日子前一周都在门前挂了大红灯笼和喜球,虞家上上下下显得喜庆的很。虽说过了封建时代,但是嫁妆上却毫不含糊。虞思寐到前堂看姐姐的妆奁,县长送来的聘礼,虞乾一样都没有留下全部当做嫁妆帮虞静姝备着,平常物件外,大户人家嫁闺女金银珠宝是必不可少,这才显得阔气,女儿嫁到婆家也不会受委屈。
嫁衣和嫁妆单子阿梨当晚送到她房内。
“大小姐出阁,就要用最好的。这凤冠霞帔从布料到图样,还有这首饰都是太太一点点操心办的,还有这嫁妆单子,是太太参考其他富贵人家小姐出嫁时嫁妆单子。”
虞静姝拿起嫁妆单子,厚厚的一打红册。她随意的翻了翻,里边的很多珠宝都是父亲珍视的宝贝,平日里珍藏在仓库中,有的见也没见过,里边写的牡丹簪和紫罗兰玉镯都是价值连城,连着还有两套宅院地契也在嫁妆册子里写着。她合起红册子,深吸一口气。
“这嫁妆还有婚服,大小姐可满意。”
“满意,待我谢谢夫人。”
徐筱站在门外,隔着一条缝隙偷偷的看着,内心忐忑的很,生怕一个空子让她不高兴。从大日子定下来她就开始四处忙碌,小到嫁衣的布料大到嫁妆的准备她都一一仔细斟酌,不敢有丝毫的差池。在这个家中,虽然她是太太,但是年龄和大小姐同岁,又卑微出身,平时虞静姝没有给她好脸子看,对这个后娘也甚是不满意。面对大小姐的婚嫁之事所有细节她也是倾尽全部精力的要要求尽善尽美。
阿梨从她闺房里出来。
“梨姐,大小姐觉得怎么样。”
“我看大小姐真挺满意的,还托我谢谢您。”
阿梨送徐夫人回房,下人汇报说虞乾带着长子虞肇去应酬,会回来得晚一些,让她不必等太久。下人退下后,徐筱进门被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虞思寐吓了一跳。
“你可吓了我一跳。你怎么在这里。明天你姐出门子,你还不去看看她。明天你姐出阁,说不定这辈子都见不到你姐了
“我去过了,我姐好像不太愿意搭理我。所以我就跑到这了,徐娘,我真想不明白了,你说我爹他怎么能这么狠,把我姐嫁给一个她见都没有见过的人,明天我姐都出阁了,他还带着我大哥出来喝酒,简直没有一个当父亲的样子。还有,我在当行里帮忙那么多天,人间真是充斥着悲情。那么多可怜人,就没有人可怜他们吗。”虞思寐噘着嘴,满脸不服气。嘴上絮叨着,手上还不闲着,看样子是把苹果当做发泄对象,赌气般的把苹果皮削的像肉片那么厚。回国后感觉到了一时的清闲,如今却想念之前西洋留学时忙碌的学业和各种活动,却不愿意在自家的当行谋一份事,她这种乐观主义者显然有一些“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人性子闹腾,也是个消停不下来的主,姐姐出阁以后她就想和父亲商量,不过她知道以父亲的脾气他们是很难好好沟通这种敏感话题的。
徐筱被她的言语逗乐了,边笑边用刀切苹果。“你才多大,还挺有自己的想法,不愧是读过洋学堂的人,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上次和你爹吵架可把他气得。”
“你呀是不懂你爹,男人的阳刚都是在表面,但大多都是不善于表达。他对你们的爱简单粗暴,但是都是真的。就像这次大小姐出嫁的嫁妆,一开始我和梨姐商定的只有现在妆奁的一半,除了必备物件,另外带一些普通的金银首饰也变没有什么其他的了,你看看这后边的宝贝都是你爹自己添上的,可能是我见识少,不过我问张管家:那珠宝都是老爷珍藏多年的宝贝,价值连城。之后我粗略的算了算,光这些珠宝、房契阔气的花,大小姐不依靠夫家一辈子也是花不完的。”徐筱起身帮她裙子上不经意间蹭上的灰土打掉。“老爷对这次的嫁妆可是下了老本,只是为了你姐姐到了夫家不受气,嫁妆阔气了,心里就能容易些。至于你,很多事情就像梨姐说的,你还懂不了。”
徐筱说罢便低头剪着红纸,银色剪刀在红纸上左右游动,拼拼凑凑,一双巧手便剪出好些个喜字,各个花样不一。虞思寐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喜字,对着灯光看到并蒂的喜字中里边有两朵合欢花。
一大早鞭炮声响彻县中大街小巷。
“今儿是虞氏当行嫁大闺女,你看看这阔气的,光嫁妆车都一条华玉街。”
“据说找的婆家是县长的长子,看来贵人有贵命,将来就是衣食无忧的命喽。”虞宅门前停着十六人抬得大花轿,几十年了,镇上从没有这么大阵势。舞狮队敲锣打鼓,镇上的乡亲都赶来看热闹。一辆辆嫁妆车排列在整个华玉街,以往相对宽阔的街道如今也变得车水马龙,热闹非常。
阿梨一大早便使唤下人来伺候梳妆,只怕误了花轿好时辰。
丫鬟红秀手中端着红盆,里边温热清水漂浮红色玫瑰花瓣,虞静姝接过绣着鸳鸯合欢的红色丝巾。梳洗罢便坐在梳妆台前,红纱帐缠绵的梳妆台前,一方葵形圆镜衬映出虞静姝的眉目。她平视着镜子上贴的精美的喜字,面无表情。
桌子上的凤冠霞帔、金银首饰俱全,徐筱进门,身后跟着阿梨。使了眼色招呼丫鬟出去候着,李五妹一身红色衣装,耳旁插着一朵红花,笑颜盈盈。从她那身打扮可以看出她是一个牵姻缘线的红娘,这里的人都管她叫神仙,因为她给过不少人家的闺女牵上过好姻缘。
“今天是大小姐的好日子,给大小姐道喜了。”
徐筱看着镜中的她,身上红衣穿戴,头发披散着衬得面容更加白皙,眉眼之间平静如水。
她背对着徐筱,从镜子中看到她一身酒红色金丝,徐筱如今还尚年轻这一身暗红还穿不出韵味,毕竟这种颜色要再过个十年才驾驭的起。比起这种端庄大气的风格更适合于日常素净的颜色。她进虞家门那一天一身红装惊艳了在场的所有人,婀娜身段也曾让多少富阔人家老少爷们往戏班子里砸钱,却从未惹出什么风流。如今当年全省最大戏班的台柱子之一竟然也安静的过着平稳的生活。
作为虞家的夫人,她应当为虞家即将出嫁的女儿梳头并且说一些体己话,如今特殊时刻必须按照规矩去办。
“姨娘,今天我就要出阁了,您能帮我梳头吗。”一句话的工夫让她心中的石头落了地,她接过阿梨手中的木梳仔细梳着。徐筱站在她身后用梳子帮她梳理头发。她那乌黑头发过腰,如同黑色棉丝般柔滑的瀑布。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只见她发鬓正中流下一束金色凤尾,凤尾中心还镶一只玉珠。发髻上簪头一只红色宝石周围相缠这金色细丝,好似凤凰羽毛般绮丽,近看实则是金色莲叶包裹着红色菡萏。首饰中心嵌着温润白玉。鎏金穿花戏珠黄金步摇,垂下一只圆润无比的白色珍珠,这些精益求精的首饰上品,灯光下更觉得光彩耀目。首饰金翘竞奢侈珠,光金芒绚烂映照于墙,如凌凌而动的碧波星光。
她梳妆罢,起身穿着华服。外罩一件品红金丝绣的凤凰于飞霞帔,由里到外都是富贵之气,袖口绣着马璎花并蒂开放,沥沥镶嵌白色珍珠。裙前孔雀惟妙惟肖,裙上尾裙长摆拖曳及地三尺许,边缘滚寸长的金丝撩边。细细地勾勒出纤长的黛眉,眉梢画进鬓尾,秋水眸转,盈盈带泪,一脸忧郁眼神惹人怜爱。她用手指擦上一点胭脂,显得肌肤红润。娇媚无骨入艳三分,这一身红妆下向所有人展现的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出嫁时的雍容柔美,掩盖住她的心力交瘁。
“大小姐真是美人,我做过那么多媒,这模样果真似画中走出来一样。”
卖红豆饼的宋老太三寸金莲走的很慢,却还是紧赶慢赶往虞家走,虞思寐穿着一身玫瑰色礼服式的洋裙,裙边粉色蕾丝花边如同玫瑰花蕾般细腻,腰间一盘黑色蝴蝶结显示出一种仪式感。她身边一个矮个子看样子只有六七岁样子的瘦弱小女孩盯着她身上的漂亮裙子,眼睛不眨一下,她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样子的衣服,是对这喜欢的不得了。她好想上去摸一下裙子的花边,被家中大人阻止住,只能在一旁痴痴地望着,又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种公主裙子。宋老太那身灰色布满补丁的粗布衣裳上好像沾着些许灰尘,手中红布包着的热腾腾的喜饼。
“二小姐,今天是虞家大小姐出阁日子,虞家富贵,我们穷苦人家没什么可送的,这些喜饼就算是尽我们的心意,托你送给大小姐。”她笑颜盈盈的对虞思寐说,把饼往她手中塞。“阿婆,我带您进去你亲手交给我姐姐。”虞思寐挎起她的胳膊,却被宋老太婉言拒绝。“不去了,我们那里还要生意要做。”宋老太转身一小步一小步走进人海中,过了牌坊,走了个拐角便看不到她的身影。
“咱们有哭嫁习俗,却不见大小姐流泪,希望大小姐哭一哭,也合乎规矩。”
“何为规矩,按规矩一切已成,人有喜怒哀乐,伤心流泪本人之常情,难不成悲欢离合也要被规矩所禁锢,既然哭,我又该哭谁。”
婆子听后不敢再去言语。
“时辰到了,大小姐该盖盖头上花轿了,虞夫人,您请先去祠堂。”
阿梨扶着虞静姝站起来,眼角布满皱纹。虞静姝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满面红妆掩盖住她心中酸楚无处可言,只能眼眶眼泪夺目而出,她再也按耐不住心头苦楚,又不敢出声哭啼。阿梨不舍得看着自己养育的孩子,嫁人后可能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好好过日子,别苦了自个儿。这一步以后,你就没有退路了,随遇而安,走吧。”她拍了拍虞静姝的手,把脸转过去让丫鬟扶着走出了闺房。
进了祠堂,虞乾和徐筱坐在正座上,是一副大家长的风范。虞静姝跪在垫子上与父母以及家中长辈灵位告别。看着祠堂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灵位,出了祠堂的门她就该是齐虞氏,虞静姝这个名字将遗忘在所有人的脑海中。
“既嫁从夫,保自身周全。姻缘美满,宜室宜家,明妇德之理,结百年之好。”徐筱蹲下身来,将那只蓝色宝石的簪子插在她的发间,“老爷对我有恩,我此生难以报完。”坐在椅子上,侧脸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虞肇,他几番欲言又止,此刻没有人能够体会他的复杂心情。
“齐虞氏感谢父母养育之恩,自此无法报答在侧,父母莫怪罪。愿父母身体康健,长兄及弟仕途顺利,小妹一世无忧。今我去矣,望莫挂念。”虞静姝望了父亲一眼,徐筱向她微笑点下头。她颔首一笑,低身叩首。四个丫鬟四角拿着绣着龙凤呈祥的红盖头,红盖头四角挂着金色铃铛,随着脚步移动泠泠作响。李五妹弯下腰扶起她离开祠堂。她身上金银首饰发出她走起路来裙边浮动轻泻于地,挽迤三尺有余,使得步态愈加雍容柔美。
十六人抬得花轿气势庞大。鞭炮响起,周围遍布着炮仗浓烟,舞狮队敲锣打鼓热闹一番如过年般闹腾红火。待花轿和嫁妆车缓缓行驶出五道贞节牌坊。浓烟徐徐升上空中便散了,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也都各自去干自己的事情。
又有谁记得,这镇中曾有一个虞静姝,世上只有一个齐虞氏。虞静姝早已在三年前割脉自尽。
花轿和嫁妆车离开了华玉街,虞乾匆匆从侧门跑出,看着最后一辆嫁妆车在尘土滚滚中消失踪迹。何时他脸上已有皱纹,跑起步来也有些许喘息。眼角不禁流出一行眼泪,随之悄悄地用袖子抹去了。
“大闺女,爹对不起你。”
他走进虞静姝的闺房,里面陈设一切如旧。红木镜子上贴着红色喜字,柜子中空空如也。他走到闺女的书桌旁,一切如旧,笔墨纸砚摆的整齐,算盘下还夹着家中两个月前的家中上上下下内务账本。他坐在凳子上,翻了翻账本,里边圈圈画画书写详细,顿时间他老泪纵横,呜咽哭着。空荡无人的房间,此刻的虞乾不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枭雄也不是心机用尽的奸诈商人,他只是一个跑步都会喘气的老人、一个逐渐老去的父亲。
昨晚虞思寐从西厢房中出来回房,虞静姝悄悄走进屋中见徐筱,希望她能够代替自己照顾父亲,不离不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虞静姝在花轿中用手碰了碰那只蓝色宝石的簪子。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