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烟观,现今是福安城东北长生山脚一小道观。虽在福国江湖之中并无太大名气,但是因其卓绝剑术《小三才剑》在福安城也是有些名声。而在十年前,宋觉来到观中,将其一众子弟引入玄霄派剑宗门下修行,自己仅带着一名童子就在此独自修行。
紫烟观美其名曰是一做道观,不如说一个道庙,整个紫烟观设置简陋,除了孤庙独立于山木之间,仅正门前一小块见方之地,周围竹林松翠,行路上铺了些青石板,石板延绵十几丈,连接一口枯井,在这山野葱绿间,到也有一分独特的世外仙韵。因为认识宋觉,这里陆回之前也来过几次,但觉得这里实在太过清淡,每次没待多久便离开。
进门,正殿上霍然而立的是三清道祖像,虽不是金玉镶嵌,但也神采奕奕。其案台上前香火旺盛,蔬果满盘,荤油皆备。左右立柱上挂有一副对联,乃是《玄门日诵早晚功课经》中的篇章:
“真心清静道为宗,譬彼中天宝月同。净扫迷云无点翳,一轮光满太虚空。”
香火案台前有一人正在运气疗伤,白发垂长及腰,面目俊朗,颓废苍白的脸上透着一股出尘浩然之意,果然便是宋觉。
昨日在醉不归后院,宋觉把东西给了蓉蓉后,便拿着丹药夙霜雾泪后匆匆离开了。
出了城门,离开三五里后,宋觉便服下丹药,赶回观中,一口淤血喷涂于厅前,继而开始于案前打坐,运气疗伤。虽配合着蓉蓉的丹药,也直至今日才有所好转。
宋觉运完最后一个周天,猛的喷出一口淤血,面色方才渐渐变得红润。这时从帷幕后走出一青雉道童,身穿灰色观袍,年纪看似不过二十,眉清目秀,他端着碗粥饭走到了宋觉跟前,单手作揖,道:“师叔,伤势可好转了些,我这里有些热粥,要喝点么?”
宋觉喝下粥食继而道:“恩,虽然涂夙一脉的丹药霸道,但是对于通经补气却有奇效。被十殿阎罗打伤的经脉经过调息,只需再休息些时日,就可以痊愈。玄贞,我们这几日可还有法事要做的么?”
玄贞略显僵硬的立于宋觉身旁,低着头阴沉沉的说道:“师叔,这几日要做的法事弟子之前按你吩咐,已经转给福安寺了。”
宋觉将喝完粥碗放在身侧,缓缓起身,暗暗运气行于经脉,看着玄贞说道:“玄贞,我们即刻起行,回玄霄派。”
玄贞不动,垂着头,声音更显空洞而生硬说道:“师叔,稍等片刻,今天还有一场法事必须做完。”
宋觉微微摇首自嘲一笑,心中不由一阵懊悔,方才就察觉了玄贞不太对劲,运气探察过去,发现他六识尽灭,现在只不过是一具被鬼物占据的皮囊罢了。
而自己刚才喝下的粥食中似乎也有古怪,刚一入腹,便有一些异物在经脉中四下冲撞,隐隐的往丹田冲去。神色不由变得凝重,单手翻掌聚气成针,果决的插在丹田要穴巨阙、气海之中,接着眼神悔恨的看着“玄贞”说道:“是师叔太过疏忽,忘了阎罗虽散,还有小鬼。今次害了你,这场法事我就用你最喜欢的追鬼赦令吧。”
刚说完,只见宋觉立即右手两指成引,从袖袍中引出一符,左手猛握成拳。白光一闪,左拳便重重击在玄贞心房处,只听玄贞身躯爆发一声陈雷沉响,继而缓缓抬头望着宋觉。
只见“玄贞”面色苍白如雪,青筋密布,眼眸涣散,气息全无,宛如恶鬼煞灵一般。
宋觉心中不止的惋惜,右手开掌那张符箓悬于掌心,爆发异彩,接着便被宋觉狠狠拍在“玄贞”头顶灵台穴上。
符箓刚一触碰到玄贞的身体,便听到一连串的噼啪声响,似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被撕碎一般。玄贞立时便松软下去,其间不断有隆隆黑色烟雾溢出,久而不散,往三清道像飘去。
“哈哈,他的魂魄已经到地府报道了,你赶出我的鬼婴要他肉身能做甚,难不成你也谗了我们的人肉叉烧的香味了么?”道像内发出喑哑之声,还伴着些许牛音。
“逝者理当入土为安。本以为在长生脚下,紫烟观有三清道尊守护幻境庇护即可保得太平,却想不到你们已经如此猖狂了。”宋觉扶着玄贞尸体,缓缓放于地面,看着他还未闭紧的赤红眸子,心中不忍的掩起。
这时三尊道像突然炸裂,其中飞出三人,一人牛头人身,高七尺,通体紫黑,一只手执一铁扇,一手拖着一顶黑色香炉,黑色烟雾萦绕炉边。一人马面人身,身形与牛头相若,但装扮却无比丑恶,一身红绿相间的破缕衣,一条异常怪异的血红铁链缠绕其上,右手中还拿了一截,不时摇曳,眼色里透着令人心寒的厉色。两人难道就是那传闻中的牛头马面么?
中间一人藏在黑色斗篷中,而面部带了一黑色檀木面具,竟就是陆回在冰山上碰到的那斗篷怪人。
牛头咧开牛嘴阴邪的笑了几声,然后旋了旋手中黑色香炉,尽收方才从“玄贞”体内溢出黑气后,便挂炉于腰间,对着宋觉说道:“枉费我辛苦炼制的‘散气溶骨汤’,居然都没进入你的丹田。云峨真人,果真是气宗内修的翘楚啊。”
马面打了个响鼻,声音模糊不清的微微对着牛头说道;“牛,上,杀。”说完立即把血红色铁链往地上一砸,顿时四周黑雾乍起,瞬间便笼罩了整个道观。
宋觉仿佛无视做好攻势的牛头马面般,眼神直直盯着斗篷怪人双手抱圆,白光一闪便换了一声青衣正冠的道袍,全身仙意渺渺,白气振振,黑雾冲涌到他周身一丈开外便停滞不前。
接着开口正声问道:“身为真神,惑听混沌,为了你一己私欲,真要令苍生永堕轮回,不得往生么?”斗篷怪人沉默不语,仅微微看了牛头马面一眼,二人便立刻飞身而上,一左一右围住宋觉。
宋觉见飞身而来的牛头马面,不紧不慢的往外跨出一小步,踩着阴阳鱼两个鱼眼,身姿立时透出一股奇异的圆润气势。丹田焕发出冉冉光芒,周身顿时如同浩瀚星辉一般,华彩四溢。
牛头首先发难,铁扇夹着风雷之声狠狠朝宋觉劈下。宋觉仅微微侧身退一步,牛头式若流星的一击如此轻松便被他闪过。
而此时牛头右边身体空门大露,宋觉立刻翻掌而出,但没有击打其上,而是一把扣住牛头使扇的手腕关节,手掌刚一接触到牛头身体之间有阵阵白气飘起,似乎是在隐隐灼烧一般,让牛头面露辛苦之色。
这时另一边的马面也轮鞭攻来,宋觉顺势带着已被他制住的牛头,用他手中的铁扇,狠狠撞在马面的凶鞭之上,只听一声巨响,牛头马面二人便狼狈的被击飞到五丈之外。
牛头马面站稳身形,眼神带着怨恨再次冲上前去,而宋觉时而借扇撞鞭,时而引鞭攻扇,如此这般反复,只听到铁扇和铁鞭撞击之响,牛头马面身上被白气灼烧的伤口渐渐增多,而宋觉却是毫发无损。
如此几轮下来,马面一声暴怒大吼,马齿嘎嘎作响。“牛,你等,我上。”牛头示意的点了点头,退后几小步。宋觉微微轻笑,足点地画圈,作成一个一丈的太极阴阳鱼,隐隐匿匿,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样子对着身前的三人。
马面卸下全部的血红铁链,双手一展将其拉直,接着立实反旋几圈,双手溢出腥气黑雾,借着旋劲盘绕鞭身,不出一会儿,便凝固形成了一根血红色铁棍。
“好一招凝实化物。”宋觉不禁赞叹道。
马面持棍大步向前,与之前的绵柔身法不同,这次竟刚猛无比,每一步都仿佛重若万斤,将道观地榻踩得爆裂。行至陆回身前一丈时,更是突的拔地而起,地面硬生生被踩出一个三尺有余的深坑。
马面凌空而起,竟如夺目烈日一般,让宋觉心里不禁不住赞叹,如此修为的外功,当世也没有几人了。
血红铁棍当头砸下,破空一阵异响,宋觉只感到劲风割面,长物克制短手,宋觉已经有些被动,无法下手挪劲不说这力道的猛招,也不是他的这般身躯可以承受的。只得侧身躲避,红血铁棍来势凶急,宋觉即便身法玄妙,也是擦着衣角险险躲过。
血红铁棍去势刚直,狠狠砸向地面,一声巨响,碎石纷飞,气浪滚滚,竟把宋觉吹飞到空中。
宋觉漂浮半空,缓缓闭起眼睛,如一叶青絮般在空中四下飞旋。而此时马面翻身而出,一招猛棍紧随袭来。宋觉慢慢放开双手,神色间透着一种奇妙的愉悦,仿佛现在的他只是躺在阳光温存,清风徐徐的草原上一般。如此漂浮,竟接连躲过马面好几次猛击。
“牛头,马面,均善猛力,若我师兄来,定打的要好看,可惜,可惜啊。”宋觉缓缓念道,接着睁开双眼,黑色眼眸绽放温和白光,青色道袍无风自舞,右嘴角微微一翘,从右边道袍长袖里便滑出一把宝剑,通体青黑,剑柄七星,长愈四尺。
马面血色铁棍又迎面凶袭而来,宋觉在半空中如同飞鸟般翻飞旋舞,手中宝剑青黑剑锋缓缓触及到马面血色铁棍之腹。
马面顿觉异样,透过棍身他感觉到此剑竟力道全无,恍若泥鳅,划不着力,每次落棍之时,宋觉都只是顺着他的棍劲,在空中盘旋躲避,而且自己用的力道还时不时透过棍身反噬自己。心里不禁大骇,继而收棍归中,开始左右轮舞翻转,而宋觉依旧在半空中如同风筝一样飘飞,见力借力,马面舞了半响也不能脱离那一把似有所无的青黑剑锋。
宋觉神入缥缈,马面急不可耐,牛头观望在岸,无从插手,而许久未做动作的斗篷怪人突然单手一抬,从马面左脚站立之处瞬间冲起一道黑色剑气,直直斩断马面右手,继而瞬间切开血红铁棍,直扑宋觉。
黑色剑气凝重异常,锋芒不可小觑,宋觉能感觉到那黑色剑气里一股彻骨浓重的幽怨。随即青黑宝剑轻指而出,略微抵挡便顷刻间碎裂,宋觉心头不住的震惊,那人居然敢在这里出手!
宋觉当机立断弃掉残剑,眼神坚毅中透着搏命之色,须发尽数飞舞,气海要穴里的禁制气针喷射而出,任牛头的“散气溶骨汤”进入其中,倒转丹田,元气倾泄而出,环揉成御守之态,夹制黑色剑气。
黑色剑气势如破竹般一往无前,几乎撕碎了宋觉了那厚实的白色真气防御,顶着宋觉破顶而出,周围黑色雾气一瞬间便被剑气冲散。
一条黑色剑气拔地而出,撕碎空气直直扎进湛蓝天幕之中。
在半响间那黑色剑气便已离地四十多丈,而在剑气前方的宋觉几乎快要气觉身亡,黑色剑气已经完全击碎了他的白色真气,深深嵌入他的右胸过半,伤口上不断有黑血如柱喷涌。
但是凡事都有但是,有些人命不该绝就是命不该绝。
长生山上方直透穹宇,一道红光破天而来,紫烟观周围空气瞬间燥热,火光隐隐,噼啪作响。红光直直划破云朵,到了宋觉身侧渐渐变为耀眼的白色,险险的擦着宋觉耳畔,狠狠的砸在黑色剑气之上。
宋觉白发瞬间已焦黑缩卷,青袍无火自燃,黑色剑气如同被当头一棒重击,失去了刚才势如破竹的状态,被那道亮白火光死死压回了紫烟观中。紫烟观被这道亮白火光引燃,烧灼乍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被烧至灰烬。接着从紫烟观地底传来一声轰隆巨响,白光夺目。
一个巨大深坑便出现在地面上,而那紫烟观顷刻间就蒸发了。
宋觉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也不过须臾之间,凭着仅余的少许内力,使出踏云之术,悬浮于高空。地面深坑,不见其底,偶还可见白火冉冉,灼烧着地下的数百残破的尸身白骨。
牛头扶着马面,神色焦急,立于深坑边侧,而斗篷怪人悬空在立,一身怨气的看着宋觉身侧。
不知何时,宋觉身侧漂浮着一红衣女子。
该女子,黑发及膝,肩披精绒,红色高叉长裙,玉腿修长摇曳其间,衣裳齐肩而断,纤手玲珑,左腕金环一对,右腕金环有三,耳挂晶莹滴泪,倾国容貌,红唇柳眉,神态君傲,真如天神一般。
只见女子对着宋觉莞尔一笑,便一掌击在宋觉后背,宋觉一声暴喝,口中吐出一团漆黑紫团,隐着白火,瞬间便被烧的精干。
“太白原火,涂夙红沫。”斗篷怪人依旧是那雌雄难辨的声音,恶狠狠的说道“既当神使,不涉六界,你何时离开天殿。”
红衣女子眼神里甚是不屑的一笑说道:“你之前擅自进入天殿,现在又在长生山附近使用‘黑色厉杀剑意’,这些可不是六界之事,我当然能管。”
“哼!”斗篷怪人声音中透着更深的恨意。
“你擅自进入天殿,又在长生山使用了禁制招式,这两条足够让我现在直接对你执以天罚。”红衣女子虽然是轻声细语说着这些话,但是却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威慑力。
“哼。除非沉星河完全苏醒,不然你们现在谁都不敢杀我。你既然出面了,我今日就姑且放过这小道士。”
斗篷怪人轻蔑的说道,接着就对着地面的牛头马面怒声厉吼道:“你们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回去后,自己到十层地狱领刑。”
黑烟乍起,裹着黑衣人和牛头、马面消失了。
“涂夙红沫,后会有期。”
宋觉现在白发已被烧个精光,光头在这日头下显得格外的闪亮。如果陆回看到他这个样子,肯定得笑上几天几夜,“你个道士也算有自知之明了,知道自己学道禁不掉荤色,所以就想再修个佛吧”。
红衣女子见那些人已经消失,神色稍稍有些缓合,翻手变出一个青瓷丹药瓶,扔给了他,赫然就是昨天蓉蓉给他的丹药夙霜雾泪。
“昨天夜里,我那傻妹子给我传讯,让我留意一下你这边,真是多此一举。”看了宋觉眼眸中闪起一丝异彩后又接着说“陆回今日从万兵阁,到了天殿,而那人居然潜入其中,被我发觉后便遁逃,我只是行神使之职,跟了过来,顺手救你一命罢了。同我那傻妹子无关。”
宋觉知道涂夙红沫的性格,是非曲直从不遮掩,一事是一事,一桩是一桩,从不掺和。
“即便如此,云峨子还是得多谢您搭救,短短几日受你们大恩,日后若能,必定全力相助。”
红衣女子似乎没有听到宋觉说话一般,眼色神傲的看着福安城方向,许久之后才开口说道:“你修的无上大道,但是你更适合做那宋觉,而不是云峨子。我的傻妹子以前与你的乌龙姻缘,错不在你而在她,但是落在你心头的魔障,还得你自己去参悟。”
宋觉微微躬身说道:“多谢指点,我天资愚钝,这云峨子和宋觉之间,我确实更适合做个行脚道士,无忧自在。”
“方十世,现在怎么样了?”红衣女子突然冷不丁的问道。
宋觉听闻之后,神色略微紧张的回答道:“方先生,应该已经回复了东方英候的五世记忆,而楚傲才的记忆回复了多少,还是不太清楚,前些日子他找到了烛黎,拿回了那把藏有沉星河第一块精元的‘无渊’”
宋觉服下一小口夙霜雾泪,脸色稍有缓和,见红衣女子也没做任何回复,便又问道:“陆回是齐玄霄,蓉蓉知道,但是沉星河精魄的事儿为什么不能告诉她?即便告诉她了也不会……”
而还没等宋觉说完,红衣女子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似乎不太想回到这个问题,红光一闪便消失不见。
只余一句话映在宋觉脑袋里。“我妹子的性格我比你清楚,你不要多嘴。速速回玄霄派,明年的侠武论道必须让陆回拿到太虚幻境里的‘无字道经’。”
二日之后。
一道红色身影,远远的停留福安城上方的高空。透过层云看着城南的那个角落里不甚惹眼的醉不归,冷酷君傲的神色里竟带着一丝失落,喃喃自语道
“方十世其他九世记忆如何与我何干,我要的只是他那一世的记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