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冬,王家一座用土篱笆扎成的四十平的小院里有一位年近六十的男子。男子衣着红棉站在院中,右手中捏着一只银质的烟袋锅垂在腿畔,茫然四顾。小院东偏房的厨房热火朝天,三个大灶上烧着热气腾腾的开水,蒸汽翻腾,却遮掩不住立在厨房外的两个老佣紧张的神情。正房门两侧挂着两张红裱,左写迎新右写生喜。门是虚掩着,此时有位老妇人竟是在卧房中生产。
“你我半百才得喜,年岁五十的你日盼夜盼,今日得偿所愿了,但这如何是好。老婆子你图啥?”
嘴里碎碎的是王家老爷,王家老爷自是姓王,单名一个杨。苦恼的心情如他这般年岁都难以控制,满心想着老伴凡躯之身,如此年纪生产如何能活?不由得眉头皱了皱,想点起烟袋锅抽两口舒舒气,但刚举起右手,又无奈的放下,这不知是喜丧心情没来由让他有点厌烦平时的这个小习惯,不想抽。
微微一怔,他自是明白了,平时心情起伏时用来平缓的方法今日哪里能够济事,那……
“我今日这般守礼又做甚?”
打定主意,王杨便回头瞅了瞅那扇虚掩的门,随即就准备进去。
立在房外的两个老佣是一对夫妇,那老妇见王杨要进产房,便想上前说话,却被自家老头子拉住袖子。老妇回头看着老头子,还没问为何阻我,老头子便冲她摇了摇头。老妇人眼神专注,似是寻思着老头子的意思,又似是明白了,便没有上前阻拦。
这阵仗了,还讲究什么。
王杨行走间向老仆二人处瞅了一眼,只见夫妇俩凝神看着自己,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也就收回了目光。王杨推开虚掩的门走到床头老伴的一边站定,一路走来粗略的打量四处,没看到自己猜想的场景,心里满是不解,竟是忘了说点啥。
妇人面色平静,哪里像一个产妇的样子。只是叉开双腿坐在一座大盆之中,盆里装了没过腰身的温水,勃颈下绑着一块长长的白布搭在盆对面,完美的挡住了全身臊处。见王杨过来,面色平静的说了一个“坐”字。
王杨有点抓狂,妇人处事总是很淡然,年轻时这位少女大风大浪里飘过,她总能给自己带来些意外,如今虽然随着岁数长了,好些年没这感觉了,但王杨还是给自家老伴一个白眼,抱怨老妇的洒脱心性。
王杨自打进来后四下查探,虽然没看懂老妇这般是什么讲究,但是没来由的觉得不像是有坏事要发生的样子,心情一松眉头不经意间就松垮了下来。于是觉得还行,又给老妇使了几个白眼过去,故意逗闹起来。老妇看他眉眼松弛,知道他不再紧张,不过见他作怪却没有笑出来,对他说道:
“可不是不疼,我是提着气受着,你要我笑那还了得!”
王杨一听这话眉头又皱了起来,但已不像进门前那般紧张。他将烟袋锅塞进裤皮带旁连着的卡扣中,接过接生婆递过来的热毛巾使劲的擦了擦双手,对老妇说道:
“这阵仗就能真的不打紧?大兄还在百里之外的东潼,以他的行脚功夫,至少得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你叫他不要那么急着赶脚,真元用完了就算回来了还济得了什么事?你看,我该准备的都准备了,万一真不成你就试着吊着我一口气,至于能活不能活我还真没甚么在意的。”
“我在意,你不能修练,我们却没谁敢小瞧你,你这么细腻的心思,为何偏要找不自在?”
“你懂什么?女人不生孩子能成,你不懂,憋出心病了我更没得好活。”
“你不是老说,好死不如……”
没等王杨说完,老妇就打断了他的话。王杨看她额头似抖了几下般,又似乎不是,知道老妇这会儿疼得厉害,不想言语。便走出大门对着门口的两个老仆说了几句便又走了回来。待他转身走后,老仆打开口袋扣子,从中取出一只黄纸做成的小人,捏在手里想了想什么,然后真元流转,黄色小人一眼无形,似是瞬移般的速度飞走了。
王杨回来站了小会儿,老伴好似恢复了些,又开口对王杨说道:
“你说的有道理,我不该冒险生子,但人也好,仙也罢,谁能靠着吃喝道理过活?你修炼有成,我自是不能够陪你到涯脚去了,那我还不得活出我自己的法子来?”
听了这话,王杨心下难受,烦乱之意刚显眉间便被硬硬的压了下去,他长叹了一声,望着房顶不知应该想些什么。老妇见他动作,知道王杨如今心里头定是手举无措,出言安慰道:
“莫要瞎急,自打我来到这世上,我就知道我是赚着了。如今年将半百了,我想活道的事都全活道过了,唯有未诞一子而已。”
王杨听老妇这么说着,心里轻叹,是呀,你想活道的事的确如你所愿了,却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呀,见老妇的脸上目光平静,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王杨的思绪也不经意间飘到了当年……
当年是何年?对,就是那一年;魔族如风般横掠人类世界,由南至北。看似偌大的一片王朝在淬不及防之下。腹心开花,南斗七省被打成筛子般的无力遇敌。魔族波及范围极广,各地的求援信纷纷传至京城,一时间全天下人都被这个消息震惊的不知所措。京师仓促之际调动各地人马至前线遇敌,却犹如添柴加薪般消耗巨大,短短数日,兵力损失之巨已经无法再坚持对抗,一时间前线军团纷纷溃退,其势难收。
魔族来自于天穹,自一落地便造成巨大的损害。族与族之间生死相抗,无所不用其极,这场人魔之间的战争双方似乎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要让对方片瓦不存。
同是那一月,北方传来消息,北云上地出世,被有心人传扬天下。于是,天下人终在这场的战争的阴霾中看到一些希望,以天下人的生死作为问题的问题,那自然是天下大势般大的问题;天下大势之下,岂有私欲得存乎?当然有,但那又怎么样,有欲却不得求岂不是无欲。北云上地自古有诗句百篇传世,无非只待说明两句话:
“无私则助天下证仙,恶欲则存大道云上。”
如此,天下人的“无私”说服了北云上地,但最重要的是,天下大难,北云上地可以说服自己。自此,道藏典籍,古老门派,纷纷现世。奇墙怪石,绝世险地又变的人影绰绰。
先说一片叶中一世界?是的。石城张江家,四十年前圈起的那颗只存一叶的柳树于临湖庄中,一夜间就出来了三千美貌端庄的少女,绿衣如长林般灵动飘逸。为首少女轻捻叠裙,但见张江时便申一律:
“手握荆棘犹似鞭,千里树兵挣根沿;
魔来踏地生变死,人去道持换新坚。”
张江老泪纵横,似是被感动的,又或者不是。
原来三千少女中站在他面前的是他35年前跳河轻生的母亲邵萍儿。张江是大户出身,但家门颓色初显,他这孩儿生来便存有恩怨。母亲轻生止怨,张江方才得活今日,他年年祭奠忧思母恩,怎能眼花?如今邵萍儿站在眼前,张江年岁虽已高,但却哭的像个孩儿。
“不孝子张江,且散去家财只留田倾,石城之南眼现水土,须尽收柳宫。你我母子缘尽35载,如今新缘在前,还不再拜?”
张江看都没看前面一眼,纳头便拜,拜的是那么诚恳,拜的是那么自愿。事实上裹满眼泪的双眼根本看不见前面站的还是不是母亲,但那陌生的语调却又那么的熟悉,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他的心却看得比什么都清楚,清楚他的母亲为他而死,如今又为何而活?
“母亲,你如今且得活吗?”
邵萍儿听罢细眉微颤,双手将老朽的张江拥入怀中,让爱子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和温暖,久久不肯松手,或许只有这样,眼角湿润的邵萍儿才觉得当年死的值得。
“我且活着,你听得到吗……”
这正是印证了那一律所述之意:人去道持换新坚。柳宫诺大一座仙门,岂是空口说白话的。
枫岭是山脉,却是圆的,坐落在南斗之地,南斗七省中有四省像是勺子般舀住枫岭,唯邻一面是条大河,名曰界河。此河地势极高,沿南岭群山伴腰而过,往南三十里,地势渐低,往北五十里,方有倾角。由西向东流,至枫岭横江三里三。界河八湾,百里不相见。两河繁华似锦,某些地界竟是直弯两岸,倘若南北相争,可见此河之重要。从而以此为界,江分南北。
再说玉皇大帝天门开?是的,罗山是双子山,存于枫岭以北,山上可见北河披玉入天,那玉便是界河,自古他就是从没灵验过的仙山,但他长得就像仙山,灵验不灵验都挡不住,他的昭昭美名还是传遍了天下。而如今:
“罗山是山不是山,两山互倾遮灼见;
一道横索通两柱,三座天门立中间。”
罗山脚下一道观,名曰玉门观。一主持道号唤心,常年传教于南斗之地,在民间名声显赫。
那夜他似有所感,仰首望天,便见天门大开,由内走出一位长毛老人。那长毛原是胡子,老人与主持相隔着高低,看不见前脸后脑,是以为此人面在南边,于是,唤心行大礼于北高呼恭候二字。老人无凭而行于空,片刻间落在唤心身后,见唤心拜错了方向,老人的目光便有些怪异。于是抬头望天,又摸了一把将长的胡子,脸上微微一笑,似乎觉得外门这个小道人却是有些意思。他轻声吩咐了几句,又叨念了一首诗便闪身不现了。
唤心自打听见第一个字来自于身后就没来由的出了一身臭汗,他年至73岁却仍未能洗髓正身,汗自然是臭的,恼怒自己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丢人。但想起老道人传的那几句话,又满心欢喜。于是匆匆回身,待走入道观,方才发现所有弟子都已行衣而立在院门道场上。他心急于行事而难得不讲究了一回规矩,干脆就直立于道观门口昂首吩咐了下去:
“玉门现世,今玉门观便是玉门外殿,从此时起不染香客,不取香供。罗山脚下五十里外东南西三处各取三座山盼,沿溪设观,立界碑。界内所有庄户人家不再采田更桑。随我门即至此地的江山院诸同门同去抛土三尺。以玉筑阁,从此锦衣玉食存于外院问道。如今这里脚下仙迹已现,凡土化玉,亦是洗尽铅华去了。自当是:
“座拥玉殿非玉人,心系人世已成仙;
一诺万年待善世,岂容尘垢染九天。”
就是那一月,此间事情在世间发生了不知凡几,人间正道苍茫昭昭,邪道亦不落于后:
“风雨殿外无风雨,唯有人间情缘恤;
心机阁内情意深,管他相邻几重门。
求凰谷引帝王心,女儿入殿斥君勤;
不老峰中有老人,虚指人鬼吮寿辰。”
在民间,父亲放下锄头,挽起道贊,拿出飞剑逗闹自家看门狗,孩子见了受惊,一问之下方知父亲是仙;夫妻上街采买,巧遇空空儿,娇妻凝眉挥手,家财自归,一干凡人见状皆跪地行礼,妻子扶住自家男人,脸上爱意充盈,却似不曾被柴米油盐而冲淡分毫;镇上一大户人家,竟是七世同堂。而如今的正殿,前挂黑帘,莫大一个奠字。前厅处哽咽之声间连。便是此时,黑帘后面突然有老人传声而来,一干孝子皆哑然,惊状过后急忙扯去大殿间的布置,观礼之人问之为何?答曰:“祖宗有言,不走了。”
民间如此之事不知凡几,总之一言难尽。
也就那一月。人类,不似人间更人间,魔族嘛,也吃亏倒霉了好几个月。但那毕竟是措手不及,魔族准备充分,他们的体质不差,法力也拿得出手,人口沿着九天与厚土间源源不绝,不知凡几。夹斗之势下也未见军需不足,更从未现开发过那片已无人烟的土地。两族争执半年之久,互相之间本就不善知晓,这仗便由风火之势变成了阵仗相争,亦由一败涂地变成攻守相济。那片破骰子被打圆了,所以才说那是夹斗之势。于是人类每次攻坚都要找几个嗓门大的兵哥们大喊:“你等已经被包围了。”而魔族总是对坚城利刃竖起中指,说道:“你们已经被击穿了。”这正反两话说,反而说出了故事,于是故事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