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寿芝又说:“你只知道洞庭湖有鱼,不知道洞庭湖还有大蟒蛇呢。不能乱走啊。”
这会郑爱英真害怕了,神色慌慌地直点头,“那,会不会爬到棚子里来?”
秦天担心吓着她,轻松笑笑说:“不会的,烧着火,不敢来。”
临走,肖寿芝又问:“你穿这大衣真的不冷?”
“不冷不冷,你们放心去吧。”
三人只得回到渔棚,大家都已熟睡。秦天躺下,却睡不着。朦胧中见芝爹爬起来,附向他耳边说:“我给她送盏马灯去。”
他端了棚里马灯,捡根摊架棍,来到郑爱英寮棚。郑爱英正拥着棉大衣,直愣愣盯着火堆出神。见肖寿芝又来了,忙说:“老爹,你快休息呀,明天还打鱼呢。”
“给你拿个灯,万一出去方便些。这根棍子也放这里。”
郑爱英感激地连声道谢。肖寿芝正要走,她忽然迟迟疑疑说:“老爹,能不能给我一条鱼?”
肖寿芝暗想,她要鱼做什么呢?就说:“要鱼,多得是。别的倒没有,鱼多得是。”一边嘀咕着,去晒摊捡了条大草鱼。忽然想:现在又不拿回去,她要研究鱼的什么吧。干脆又捡了条鲤鱼,一条鳜鱼。
郑爱英哈哈笑了,“您以为我现在就推销呢。好吧好吧,您快休息去。”
郑爱英刚才正筹划如何消遣这个晚上。渴望出去走走,反正记住了方向,不掉进沼泽就可以了。在洞庭之腹,在深深的黑暗的洞庭腹地,在如沙之多的鱼类梦乡,在万千幽灵般的浪涛之中,真真实实地感受无穷无限无始无终的大自然,与洞庭龙君对话,与潇湘二妃神交,岂不是千古文人骚客梦寐以求却无法实现的精神圣境吗?可是,当她站在寮棚前向莽莽苍苍的黑夜望去,她又害怕了。此时此刻的她,多么希望身边有一个男人!或者父亲,或者祖父,最好是丈夫。可是,他们都不在身边。也许,亲爱的祖父的灵魂此刻正在苍凉的天际遥望着自己呢。我该怎么办?难道就白白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吗?
郑爱英提着马灯环绕她可爱而滑稽的寮棚踱了一圈,再次向不可见不可知的茫茫湖天湖水伫立,徘徊再三,难以举步。低头见到那几条鱼,想一想,嗨,还是先烤鱼吃吧,把鱼烤得香香的,首先遥祭我的祖父,甚至还有杜甫范仲淹,让那些和我一样憧憬伟大洞庭的人一起来领略这份珍贵的浪漫吧!
她觉得这想法太美了,不禁摇肩摆手地高兴起来。
她将那条肥肥的褐黄色鳜鱼举向火堆,仔细一看,发现有层厚厚的食盐。“哦哟,这会把我也腌熟了。”再看另两条也都一样,不禁无奈地笑了。
“好,那我去洗洗。”提了马灯,钻出寮棚,晃晃悠悠向水边走去。
走出篝火的光圈,无边而又沉重的寒冷与黑暗立即将她囫囵吞没。高天星辰寥落,眼前暗光悠闪,天水交汇,宇宙混沌,不知其多,不知其远,不知其深,不知其险。沙地软软的,好像踩在飘荡的氤氲欲雨的乌云上,一步一步,让人难以自持。
她已不觉得冷了,恐惧与亢奋一齐撮住她的精神,江风水气麻酥着她的脸,眼也朦胧,脑子也朦胧了。马灯幽暗,仅照着脚下一小片地方,无法看见前面的路。其实也没有路。尽管水面沙滩平夷百里,却无一人兽足迹,如何能说有路?
悠悠波光就闪在一侧,几次要过去,脚底忽然下沉,只得赶紧后退。
她只能沿着那冷冷的闪光小心翼翼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她还没找到可以洗鱼的地方。
停住脚,回头望去,寮棚前的篝火已经似隐似现,晃若天边。
“决不能再走了,否则篝火熄灭,我找不着方向,就回不去了。”一阵恐惧从她心头滚过,顿时,全身仿佛爆出一层鸡皮疙瘩。“不管它,就这儿。”
马灯照来照去,又用脚试了试,弯下腰,将另一手中提着的鳜鱼向轻涌沙滩的浪群甩过去。霎时间,前脚一沉陷入沙里,身体向左侧晃去,随着一声“哦呀!”右手一扬,马灯“砰”地抛入湖中,眼前的那点幽光顿时熄灭。人前半身倒下,左臂连鱼一起捂进沙水里。
那一瞬间她只觉末日终于降临,脑里飞快一闪:我要死在这里了!但本能却极其清醒,她迅速挣扎着从水边爬上来,蹭坐沙地上,“天啊,我这是怎么啦!”她心乱如麻,禁不住一声痛苦的呼喊,泪水沿脸颊哗哗直淌。
眼前这黑暗,这无边的恐怖的水,这上天下地的孤独,这一切的悲哀,渺小,卑微,无能为力,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人生吗?
忽然,一阵风,一阵鱼腥味的、凄冷凄冷的湖风扑面而来,一个又一个寒噤让她全身瑟瑟颤抖。她忽然惊恐地扭头朝寮棚方向望去,“火!我的篝火!”她尖叫起来。
四面八方全是黑色火焰,是燃烧到天际的、燃烧漫漫大湖与无垠空间的黑色火焰,却不能指路,不能给她一个生命的方向。她忽然对寒冷和潮湿丧失了感觉,一骨碌爬起来,拼命地睁眼,竭尽全力分辨来时方向。
没有任何参照物,树,房屋,山峦,道路,车马,人。没有,一丝一厘的可辨物都没有。星星都藏起来了。只有风,陡然出现的风,然后就是黑暗,扒开黑暗还是黑暗。
她奔跑着,奔跑着,跌跌撞撞,边哭边叫。
当然,她并没有丧失理智,她还能分辨幽幽地阴险地闪烁的东西,那是水,那是无底的,可以轻巧地吞噬她性命的湖水。
跑了不知多久,跌倒了不知多少次。也有芦苇茬,也有泥水。鞋早没了,脚掌已失去感觉。
头开始晕眩,喉干舌苦,身子乏软,不断挫倒,她自以为响亮地声嘶力竭地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