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也赶紧拖起箢箕,手掩着脸,冒着灼人的火焰,吭哧吭哧来回猛跑。
火圈顺着北风向南扩大,草节爆裂起来像炒豆似的啪啪直响。所幸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强、农民们最害怕长在稻田的野草,即便雪天,它能燃烧的也只有枯萎的草叶。火焰过后,那些蓄满水分、表皮坚韧、贴着地面蔓延的深绿色草茎就像出了一身汗,浸染着微小细密、沾着黑灰的水珠,基本完好无损。火势过去,火场里只有薄薄的灰烬,几缕轻烟,没有再能燃烧的东西。
三个人拖着箢箕在火线上穿梭奔跑,火舌燎焦了他们的眉毛头发,烫伤了赤裸的手脚,直弄到个个满脸黑灰,汗流浃背,才将火扑灭。
他们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大片黑黢黢、空荡荡、仍然冒着小缕青烟的草地。
虽然脚板烫出血泡,粘满黑灰汗水的肚皮、手臂麻辣辣地痛,也没人做出苦相。
不远处忽然传来放牧水牛“哞”的一声长鸣。
“你家的!”
百喜看到了骑在牛背上的侄女秋毛。
三人一阵风地朝河边跑,几下脱光衣服,扑通扑通蹦进冰凉的水里。
刚才的一切仿佛没有发生。看看天色还早,百喜说:“我叫秋秋回去拿弓箭好吗?”
铁牛叫道:“快去!快去!”
先喜的小女儿秋毛长得又矮又瘦,脸皮黢黑,头发乱糟糟的,十分顽皮捣蛋,活像个不讨人喜欢的男孩。
三人好哄歹哄,答应给她扯好多“鸡把子”,秋毛这才脚不沾地跑了。
射箭是啸天湖孩子最神气的游戏。平常谁家猪牛背上、屁股上戳了个洞,淤了块血,不用讲,定是中了哪位“武士”的箭。
今天这里只有百喜自家的牛。“拿什么做靶子呢?”
“用斗笠吧。”
把斗笠放在霸根草上,铁牛说:“是平的,不好瞄。”
秦三摆来摆去,铁牛总瞄不好。
“你戴在头上吧。”
“会射痛呢。”秦三不愿意。
“我来!”铁牛扔下竹片做的弓箭,自己戴上斗笠,蹲在地上。
秦三不射,百喜捡起弓,搭上箭,瞄了瞄,“嗖”地一声,尖尖的竹片箭镞朝戴着斗笠的脑袋飞来。
几层薄薄的寮叶怎能抵挡尖利的竹矢?
只有很轻的一哼,铁牛坐在草里不动了。
两人跑去一看,他头顶正在流血。
秦三、百喜吓白了脸。“痛吗?痛吗?”
两人捂着他摸了摸,摇一摇,殷红的血还在流。
“怎么办?”百喜声音发颤了。
秦三忽然点点头,“有办法。”立即顺手薅了把霸根草塞进嘴里用力嚼,一会儿吐出来,捋成圆饼模样,分开头发,贴到头上。
“好了,好了。”
铁牛捂着头,看他们一眼,勇敢地表示确实没什么事了。
少了玩的心情,大家就地坐着,东张西望,无话可谈。
百喜看着河对岸昏昏沉沉就要下山的日头,想起铁牛一回家,他妈妈立刻就看见了。铁牛是他爸妈的宝贝儿子,远近有名的。真不知怎么办好,不由得叹了一声。
他和秦三悄悄议论一阵,然后对铁牛说:“你坐在这里,我们一会就回。”
铁牛头顶闷闷地痛,就在草地里眯眼瞌睡着。直到身上冷起来了,睁眼一看,天都灰沉沉的了,却不见两个同伴。
他呼地一下站起来,四面张望,大叫他们的名字。
叫了一阵不见人影。他们的藕又都在这里。“人呢?”他奔跑起来。
跑到河边,果然看见他们正在一处水洼里用斗笠拼命戽水。
“哈,在这里戽鱼呀!”铁牛立即来劲了。
“我也来!”
百喜伸腰拼命摇手:“你不要来!不要来!就要干了。”
铁牛看水还不少,想帮忙又没有斗笠,准备用手戽水,百喜冲过来推着他扑通坐到地上,“不要你,不要你。”
铁牛莫名其妙,这可从来没有过!他又要起来,秦三叫道:“你弯腰头上草药会掉下来!”
铁牛这才站住,忽然觉得脑袋顶上针扎似的疼痛。
天色越来越暗了,江边冷风穿透薄薄的衣服,好像把他的心也吹凉了。他抱成一团,干脆躲进草丛,抬起脑袋瞅他们。
等到月光淡淡地洒下来时,才听到他们叫了声:“嘿,好鲫鱼啊!”
铁牛呼地冲了下去。果然,浅浅的泥滩里,好些比手板还大的鲫鱼呼啦啦直溜直窜,真来劲!
一会儿,光脚赤膊满脸泥水的百喜端着沉甸甸一斗笠活蹦乱跳的鲫鱼上来了。
铁牛喜得咧开了嘴,“嗨呀,你们好厉害!”
三人兴致冲冲踏着月色下的野草地往回走。百喜说:“这些鱼都给你。”
铁牛嘻嘻笑着:“没事啰,别气我啰,我爸爸会打大鱼回来的呢。”
秦三推推他肩膀:“真是给你的。”
铁牛眼睛一瞪:“莫讲屁话。”
回到火烧地,把湖藕收拾好,铁牛正要走,百喜秦三却扯着他坐下来。
百喜说:“你不要这些鱼,我们就把它倒掉。”
铁牛张嘴望着他们。
秦三郑重其事地说:“铁牛,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今天射了你,我们错了,给你这点鱼,是我们的心意。你一定收了。”
铁牛终于明白了。
百喜说:“收下吧,好吗。”
铁牛眼里忽然掉下一颗泪水来。他点了点头。
拿好东西往回走时,百喜在他耳边说:“莫告诉妈妈啦。”
铁牛摸摸头顶,“晚上了,她看不见的。”
寒冷的北风吹拂着孩子们单薄破旧的衣裳,清凉的月光照着孩子们瘦弱的身影。他们在凄凉、广袤的荒洲上踽踽行走。他们的脚上有大湖贝壳划开的裂口,还有荒洲野火烫出的血泡。
他们像几只被饥饿和寒冷从地洞里赶出来的耗子,凄凄惶惶地寻找天地间可以安顿他们生命的蜗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