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凌安,天色渐暗,庞大的城市似乎在来来往往的汽车呼啸声中渐渐萎靡了下来。不过熟悉城市生活的人都知道,这只是她在换妆,再过一小会儿,华灯初上的时候,她又要以另外一种风情显现活力。
在凌安城中心,凌安大学外的一条步行街上,几个身影慢慢地走着。
街道尽头是一座仅有两层的小楼,看招牌,是一家会所,名字倒是古意盎然,叫“知意斋”。每个初次到此的人都不由猜想这家店的主人得有多深厚的背景,才能在高楼环绕的步行街里当一个如此不和谐的钉子户。
门脸除了招牌看着很新,其他的装潢都有些陈旧甚至略显破败,但进入会所内部之后,就可以看出店老板的修养和品味都是一等一的。
这是一家复古的会所,入门是一道泼墨的山水屏风,看落款作者居然是已经逝世七年的一位国学大家。没错,是国学大家,不是国画大家,这位先生以治学闻名,遗留下来的墨宝极少。两年前落马了一位省部级高官,查抄家产的时候查出了一幅老先生的字,高一尺二,长近五尺,上书四个字“大有可为”,为了填补该官员挪用和私吞的亏空,将其家产进行了拍卖,这幅字拍出了四百万的天价!
而眼前这幅山水屏风,高七尺有余,宽更是超过一丈,整幅画构图宏大,意境深远。画从左上角起笔,层云之中一条大江隐约婉转而出,过崇山,穿峻岭,浩浩荡荡;山脚道童取水,岸边渔舟唱晚,行程漫漫,最后在右下角收笔,云朵半遮下,浪花涌起,汪洋浩瀚。作者就像站在层云之巅,俯瞰山川。画纸用的是上等熟宣,表面用现代技术进行了装裱,用以防火,防蛀等。屏风的架子用的是金星紫檀,看样子在上漆之前就经过了很好的保养,包浆油润光泽。但凡有点经验的玩主估计都要惊呼暴殄天物了,这木料拿来做珠子手串都可遇不可求,居然有人用来做屏风架子!
画的左上角有一行行草,内容是“源远流长,放牛翁执笔,于癸巳年辛酉月”,接下来又是一行小篆,上书“弟子安之恭摹”。
很明显,这是一幅临摹品,画名“源远流长”,原作者字号“放牛翁”,而临摹者是放牛翁的弟子,名叫“安之”。几乎所有人都感概:“临摹品都如此,原作不能亲眼得见,实在是太遗憾了。”
绕过屏风,是大堂,“三十八条腿”正对大门对称摆放,看成色应该是清一色由乌木打造。大堂高处悬挂一块匾,上书“静心安之”四个汉隶大字。匾下是内墙,瓷砖上绘着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一家四口加六位老人。除了最前方一个大概20多岁的孩子嬉皮笑脸之外,所有人表情都很恬淡。
内墙前是三十八条腿中的八仙桌,两边分摆一张太师椅,再下来是对称放着的两把平椅,平椅之下是两张三角圆茶桌,之后又是两把平椅,中间放着一座四脚茶几。
茶几之上及大堂周围,按“终生平静”的摆法摆着许多陈设品。
大堂左右各有两道门通向偏厅,内墙背后则有一道楼梯上二楼,楼上也是四个偏厅,但没有大堂,只是在中间修着一座超大号的水戏百转。两层楼中所有的偏厅间均用小廊流水隔开,要去其他偏厅必须从大堂或水戏百转经过。
可以想象,且不论这家店里酒水吃食如何卖,娱乐服务又如何,单看陈设就可知此处是一销金窟。
今天也不知为何,天色刚暗,知意斋就挂出了写有“打烊”字样的灯笼。往常再过一会儿,就会有预约好的客人上门了。
一楼大堂右手的两把平椅上,坐着两个人,两人间的圆桌上放着一把紫砂壶,一把青瓷壶,以及配这两把壶的茶杯各一个。
坐在靠高处的是一名褐发棕眼的外国人,皮肤很白,鼻梁高耸,面部立体感十足,英气勃发,身高大约在一米八左右,穿着银灰色西装,里面是米黄色衬衫,左上口袋里还掖着一块玫瑰色碎花方巾,显眼但不突兀。
另一位头发乌黑,身材稍微瘦一些,是一位中国人,看起来和那个老外差不多年纪。一件休闲针织衫配一条灯芯绒长裤,随意,但气质出彩。
两人正兴高彩烈聊着天喝着茶,就听见门外进来人了。
一个粗犷的男声:“哟嗬!几年没来,这里也没怎么变样啊,这幅画还挂在这里。”
另外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女声:“得了吧,反正你也看不懂,也不知道子良哥哥在不在。”
“都快三十的人了,还像小姑娘一样发花痴啊。”另外一个女声似乎是在调侃。
“婉瑜姐,也不知道昨晚在长安城的酒店里,是谁喝醉了,边哭边闹。。”前一个女声发起了反击。
“婉笙,你是不是想找死啊,当年我能治你,现在也能。”
“行了行了,到这儿了,不知道收敛点。。”又是一个平和的男人声音响起。
大堂内的两人对视一眼,笑了笑,站起来,向门口迎了过去。
门口进来了两男两女,虽然来之前就有心理准备,但六人在见面的瞬间还是愣了一下,随即,所有人眼睛都红了。身穿淡紫色连衣裙的女人一把抱住那个外国男人,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出来了,“子德,是你吗?八年了,八年你都不来看看我。”
被称为子德的外国人喉头动了两下,最后抚着那女人的头发,轻声说:“我这不是来了吗?婉笙,这八年,我很想你,还有大家。这一次,我不走了。”
另一个身穿大红色旗袍的女人目光越过两人,在大堂内扫了一圈,似乎没有看到自己想要找的人,神色中涌出了一股失落。
“婉瑜,别急,再等等,子良既然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他从来不会失约的。”先前和子德一起坐在大厅内的男人出言安慰。
但被称作婉瑜的女子听完这话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神色更加黯然了。
“子明说的对。婉瑜你别担心,子良要是敢放你的鸽子,我秦岭追到天涯海角都不放过他。”粗犷的男声再次响起,其人也如其声,身材高壮,乍一看,威风堂堂,两道横眉尤为扎眼,就像刀砍斧劈一般。
“哟哟,我说谁讲话这么不客气呢,原来是关中候秦子羽秦大爷啊。”门外传来了一个小丫头俏皮的声音。
众人回头,就见一个七八岁模样,穿着连衣裙的小姑娘自顾自走进来,然后静静看着这几位,似乎是在等他们猜自己的身份。
几个人面面相噓,好半天婉瑜才道:“你是。。喵喵的女儿?”
摆了半天pose似乎有意逗几人的小姑娘这才笑了,说:“还是婉瑜阿姨最聪明,妈妈说在场第一个猜出来我是谁的肯定是婉瑜阿姨。”
“那你能不能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呀?”婉瑜笑着走上去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
“妈妈说,小枝不能随便告诉其他人小枝叫什么名字,不过婉瑜阿姨的话就没关系,婉瑜阿姨又漂亮又聪明,才不会是坏人呢!阿姨,我叫小枝,树枝的枝。”
“这小姑娘,鬼灵精怪的,和她妈当年一个模样,对了,你父母呢?”子明笑着问道。
“他们昨天去了华山,这会儿应该在来的路上。”小姑娘歪着脑袋说。
“来了。”后进门一直没说话的那个男人说。所有人望向远处,夕阳下,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挽着一个高瘦的男人从街角转了出来。女人的肩上,还趴了一只通体虎纹的猫,正打了个哈欠,直勾勾盯着众人。
“我们叫你子清好呢?还是叫你狗王好?”刚刚说话的男人待到两人走近了后,盯着高瘦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问。
“随便你咯,四脚蛇。”高瘦男人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顿了顿,两人一起哈哈大笑,周围人也跟着轻笑起来。
婉笙拉着娇小女子的手,早已擦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小女孩从自己母亲肩头抱下那只慵懒的猫,看着父辈们交谈,有点格格不入。
“走吧,我们先进去,看样子,还要再等一等他,对了,子文跟我说接他去了,他们会一起来。”狗王说着,招呼大家进去。转头的时候看见自己女儿嘟着嘴,无奈地笑了笑,说:“小枝,你让大黑带你去凌安大学里玩一玩吧,记得早点回来。”
小姑娘欢呼了一声抱着猫就蹦蹦跳跳走了。
一行人这才回到大厅内,男人一堆,女人一堆聊着天,不时传出一些或爽朗或娇俏的笑声。
步行街入口的地方,苗小枝手上抱着那只懒猫,脚下还跟了一条吐着舌头的黑狗,呆呆地看着一辆SUV嚣张地直接开进了步行街,惊得人群一阵喧闹。
车上坐着两个人,开车的男人带着大号墨镜,脖子以下部分肌肉线条将黑色T恤撑得鼓鼓囊囊的。副驾驶上的人说道:“平少,这样不合适吧?”
“还平少呢。。都快成老男人了,云少,七年前你不也是这样干的?”
说着,他猛地一踩油门,对着尽头的知意斋就冲了过去。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池家大少爷回来了!”
“调皮。”副驾驶上的男人笑了笑。
车子一个甩尾,横在知意斋门口。
大堂里的人听见这声急促的刹车声,顿时都停下来往门口看去。
一个男人慢慢从屏风后走出来,他个子不高,大约一米七左右。衣服有点皱,脸上刮得也不干净,还有些长短不一的胡茬。头顶夹杂着几根白发,满脸尽是沧桑和淡然。
“我回来了。”他微笑,这一刻,显得那么放松,那么阳光,还带着一些谐煦。
“我就说嘛,子良肯定会来,他从不失约。”
“卧槽,你小子现在看起来比以前帅多了,难道你是属于那种越老越帅型的?”
“惭愧,七年前,我失约了。对不起,婉瑜。”
婉瑜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婉笙在旁边揶揄道:“哟,这时候就高兴点,别哭也别害羞,快上去看看他瘦了没。”
婉瑜用手捂着嘴鼻,害怕自己哭出了声,那个男人越走越近了。
婉笙又说:“你再不去,我就去了啊。”
婉瑜一急,抹了两把眼泪,几步就冲了过去,扑在子良的怀里,终于放声哭了起来。
另外一个男人也走了进来,一见这场景,调笑道:“十一年前,你一见云少就砸石头,这一次改砸人了?功夫进步了呀。”
众人大笑,婉瑜羞得脸通红,也不知是怕大家看见害羞,还是不舍得面前男人的怀抱,久久不肯抬头。
“子良,当年你老是说我们秀恩爱,这次换你在我们面前秀了?”子明调侃道。
子良仿佛没听见一般,轻声对怀中人说了句什么,婉瑜这才抬起头,狠狠剜了刚刚笑话自己的几个人一眼。
这时内墙后传来一声清嗓子的声音,众人回头,内墙后走出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大家此起彼伏地给老人问好。
“池叔好!”
“池叔!”
“安之伯伯!”
老人径直看向了还搂着婉瑜的男人。
“爸,我回来了。”男人一边说,一边挠了挠头,就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老人点点头:“你们先聊,今晚都住在这里,明天老头子我陪你们喝酒。”
狗王看了眼自己的老婆,刚想说什么。
老头子就转过来对他说:“苟野,你小子也得留下,我知道明天你要去苗家,我会亲自和苗老头说的,你在我这里多留两天,你高姨喜欢小枝这丫头,我实在没胆子放你们走。”
老人又看了看婉瑜:“不错,有大妇的样子,小子挑媳妇的眼光不差。”
说完,老人又径直走了回去,“今日合文昌帝君大寿,我已经让人在听雨小筑准备了酒席,你们去吧。对了,十年的陈酿桑醉子,给老头子我留一口,你们高姨为你们这些孩子真舍得,全拿出来了。”
一干人转入一楼的听雨小筑,吃喝谈笑,尽兴时觥筹交错,言笑宴宴;伤心处女子抹泪男人喟叹。
直至酒到微熏,这才有人问道:“子良,七年前唐老爷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你这七年又去哪了?”
“对啊,我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能让你在这么多大家族,势力的寻找下整整隐藏七年,看样子,你要是自己不想回来,还不知道能藏到哪一天。”
“这七年,我去了很多地方。我先去了长白山,然后回了蜀中老家,最后去了昆仑山。”
“你还在找那个东西?”婉瑜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得站了起来。
子良安抚了她一下,待到婉瑜坐下,又说:“我已经找到了,也解开了其中的秘密。在这个过程中,为了逃避那个组织的阻截和追捕,我换了很多身份,去了很多地方,最远的一次,我甚至到了中非洲。当然,大部分的时间,我还是在国内和欧洲。不怕你们笑,我甚至或多或少在你们的产业中打过工。除了苟野,这小子的产业不好进去,那些狗鼻子太灵,很容易就被闻出来了。”
这话音一落,众人表情各异,桌子上顿时喧闹起来。
“什么,命盘你解开了?”
“命盘里到底是什么秘密?”
“你说你在我的产业里打过工?奶奶的,没有进到核心层吧?我回去得把那些人事都炒了,天天跟我吹自己是人精。。”
子良摆手示意大家先别说话,等大家安静下来,又说:“可能在你们听起来觉得很无稽,但事情真的如此。。子羽别急,你那秦岭重工的核心技术,我没有兴趣,不过我确实到了核心层,你去查一下你手下秘密研发中心里有一个叫秦云池的人,就是我。。”
那边秦岭已经开始给手下打电话了。
“至于命盘的秘密,说起来太复杂,为了方便解释,我在来之前准备了一个故事,你们想要知道的,都在这个故事里。时间还长着,我可以慢慢讲给你们听。”
所有人都凝神呆住了,秦岭听到这里连电话那头手下的请示声都没有搭理。
子良拿起一只空碗,用一根筷子敲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开口讲到:“人说岁月如水,滔滔不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人又怎么确定自己活过那些岁月,不是黄梁一梦?是记忆,还有身边的亲人,朋友,兄弟,爱人。当一个人老去的时候,回首这一生,他能回忆起多少东西,就算活了有多久。最后,他离开这个世界,带走了他自己的喜乐,带走他自己的记忆。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记忆里有这个人的人都死去之后,谁能证明他来过?又有谁能体悟他的人生?没有,谁也不能。所以,只有我们活着的时候,才能证明,自己活过。三生如梦,年华似水,七年白驹过隙,七十年也将会是白驹过隙,大梦不觉。”
说到这里,子良停了停,喝了一小口酒,接着讲到:“故事,要从十一年前讲起。那是夏末秋初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