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女先生叫黄桂清,她仅教了奶奶二十多天的国文课就突然走掉了。说是病了。但是一个多月后的夜晚,奶奶被次勋舅爷爷悄悄叫到办公室里,次勋舅爷爷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两面光的纸条递给奶奶,说,你敢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奶奶问,去哪?次勋舅爷爷说,九岭岗。奶奶迟疑了一下。去九岭岗的那条路不好走,两旁都是高山,长毛松密密匝匝,有些枝桠都横生到路上来了,像鬼爪子,还有一段路两边都是比人还高的芭芒,密不透风,白天火气旺的男子过这里都打不少喷嚏。奶奶是最怕走那条路的,何况是夜晚。
次勋舅爷爷说,实在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只有你最保险。奶奶问,我怎么保险,一个小孩子走夜路,人问起来我怎么答。次勋舅爷爷说,若真有人问,你就说你是雷伯华的妹子,人还能把你怎么样?看着兄长眼里透着的焦急、鼓励与信任,是不容推脱的。奶奶硬着头皮答应了。次勋舅爷爷说,你牙骨要硬,此事不能说出去,倘若让人知道了一点半点,你就是刽子手,纸条不能落入别人手中,晓得吗?奶奶问,字条递给谁?次勋舅爷爷压低声音说,见到黄桂清先生就给,她会等你的,快去快回。奶奶说,纸上字都没有一个,给她干吗?次勋舅爷爷立刻板起了脸,跟庙里供奉的怒目金刚一个德性。奶奶说,怪不得想方设法不让我裹脚,原来就是为了让我给你跑腿。
次勋舅爷爷眼一瞪说,我明天就把你送婶子那里去,那三尺长的缠脚布想必她还给你留着。
雷明泽,你敢!然后“咻”一下,奶奶夺门而出,顺着墙角就飞了。过了会儿,院墙那里传来奶奶的声音,仲书兄来啦。
仲书问,这么晚,慌里慌张的,干什么去?
奶奶说,雷明泽要抓我回去裹脚。他还要我送信……
哎哟,是仲书兄,什么时候到的,不到我房里,在这里跟一黄毛丫头扯白话。次勋舅爷爷几乎是小跑着过来跟仲书舅爷爷寒暄。
仲书舅爷爷问,麦儿,他要你送信给谁啊。次勋舅爷爷在一旁干笑着,那笑听起来有点像筛糠。次勋舅爷爷暗暗在奶奶的脑瓜上弹了个爆栗,痛的奶奶倒吸一口凉气,奶奶顿时明白,这两位兄长之间是设防的。
奶奶说,他要我送信给我爹,说再在田里种鸦片,他就不让我上学了。
哈哈。仲书舅爷爷笑了起来,接着次勋舅爷爷也笑了起来。仲书舅爷爷说,我跟次勋兄的看法一样,麦儿,这个信一定要给你爹带到。然后又搂着次勋的肩膀说,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伯华大哥收到消息说镇上来了一位女共党,正进行地下工作,你可要小心,听说你这里前几天还来位女先生,没教几天就走了,有这回事吗?
有啊,姓黄叫桂清,是江陵那边的一位小姐,为反对包办婚姻逃到这里教学的,前几天被家里人追到这里,绑着回去成亲去了。仲书兄该不是怀疑人家?
没有没有,我怀疑她,不就等于连你也怀疑了?
那晚的九岭岗对于九岁的奶奶来说,如同一场噩梦。不知哪来的一大团乌云将月亮给遮了一大半,失去了光的九岭岗到处黑黢黢的,又没黑透,风一起,影影绰绰,如同鬼魅。楚地多巫,奶奶几乎是听着鬼故事长大的,那些精啊怪啊此时在脑海里打成了堆,令她的每根神经都处在高度紧张中。路这边是一道高岗,如果失足,下场便是粉身碎骨。奶奶一连打了好几个冷战,汗毛孔立刻炸开了,汗也顺着张开的毛孔滚珠般往下淌,衣服已经湿透了四五遍了,又尿涨,但因恐惧索性就尿在裤子里,一路滴滴答答,远处磷光闪闪,像是闻到了人的气味,越闪越近,奶奶不由得尖叫一声,撒开腿跑了起来。
在山脚下奶奶看见一座房子亮着灯火,透着灯火她看见房檐的木勾上挂着一双龙须草编的草鞋。是这了,次勋交代过,见到悬空挂着龙须草编的草鞋可以敲门。奶奶正待敲门时,灯陡然灭了,接着她的脖子便被人给提了起来,然后一下子给掼在了地上,桌上的煤油灯又亮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快将她扶起来,冲碗糖水给她喝。
奶奶看到了那个教她“鸠占鹊巢”的女先生。才一个多月不见,女先生明显瘦了,那件竹布旗袍宽松了许多。奶奶毕恭毕敬叫了声,黄先生。
黄先生问,是雷校长派你来的吧。奶奶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她在思忖,纸条现在交出来合适不合适,这屋里还有别人。
黄先生似乎察觉到了奶奶的心思,说,这位也是你们雷家的人,叫雷俊初,你不必拘束。黄先生又问,雷校长的东西呢。
奶奶脱下鞋子,将鞋垫掏出,然后将鞋子在椅子上一顿狠命敲打,直到一个白色的东西掉下来。奶奶将那个白色的东西递给了黄先生。
黄先生没有拆开那个纸条,奶奶颇为失望,她心急勾勾地想知道他们怎么从白纸条上找到字的。
黄先生问,你来时怕不怕?
怕。但是现在怕是次要的了。奶奶说,黄先生,那纸上没字啊。
黄先生与雷俊初相视一笑。黄先生问,你想知道吗?奶奶说,想。于是奶奶看见黄先生从抽屉里取出一支洋蜡在纸上写了起来,然后交给雷俊初,雷俊初摆出一副变戏法的样子,用蘸了墨水的毛笔在白纸上一涂,然后抖给奶奶看,那纸上写道:胆大心细雷明翠。奶奶惊住了。黄先生与雷俊初爽朗地笑了起来。
因惦记着次勋舅爷爷的快去快回,奶奶没怎么逗留就起身走了。黄先生说,你别怕,只管朝前走,我们会派人保护你的。
回来的路,想着有人暗中保护,果真就没有先前那么惧怕了。其实到后来,奶奶才知道,她回来时根本就没人暗中保护她。黄先生那么说只不过是壮她的胆。奶奶那次回来后,就发起了高烧,烧了半个月,先是中医后是西医,都不管用。春林大爹来瞧了瞧,说,只怕要请巫医来看看。请的是邻村的一位先生,他十个指头依次掰了一遍,说,小人儿犯了西北角的松神,请些黄表纸送送,讲些告饶的话,以后诸神不犯了。说来也怪,那叠黄表纸一烧,次日奶奶就下了床,大口吃饭,大步走路,精神焕发。
从九岭岗回来后,次勋舅爷爷愈发地疼爱这位小堂妹。他经常把她叫到办公室里去给她糖豆吃,一些抄写的工作也交给奶奶,奶奶那个时候的蝇头小楷就写得有口皆碑了,连死去的宫举人都曾夸赞过奶奶的一笔字,说科举如果不废,奶奶女扮男装说不定也能顶个状元,街头巷尾的故事里就又多了一个孟丽君了。
日子久了,次勋舅爷爷最后还是告诉了奶奶,说,那个叫黄桂清的女先生真实名字叫黄杰,是共产党员。他让她去九岭岗送的纸条上一面写的是他所知道的国民党人混进共党队伍中的奸细,另一面写的是他向黄杰推荐的可以发展为共党对象的名单。奶奶就此知道,仲书与伯华两兄弟原来是为国民党做事的,彼时他们的队伍正在四处秘密杀害共产党员,而什么党派都不是的次勋在当时是同情共产党遭遇的,将他的向上中学当成了庇护地下党员的场所。
后来,奶奶还知道次勋舅爷爷推荐的共党名单中居然有一位是春林大爹家的放牛娃,叫麻大火。次勋舅爷爷说,麻大火脑后生有反骨,不是久居檐下之人。奶奶太知道这个麻大火了,她每次到春林大爹家去都是这个叫麻大火赶车接送的,才十四岁,人很木讷,经常受奶奶的捉弄,奶奶命令他捉过蝴蝶、命令他下青龙河抓小鱼秧、命令他爬高岗采地茄子给她吃。这个放牛娃对奶奶的话总是言听计从,叫他干啥就干啥。每次接奶奶时都是在奶奶家屋檐下蹲着,下雨也不进去。每次奶奶出来,他都会提醒,书包带了吗,当心春林大爹考你。奶奶坐在马车上说,麻大火,我知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么听我的话。麻大火问,为什么?奶奶说,你想让我教你认字。麻大火咧嘴一笑说,你真灵光,那你就教我呗。
奶奶说,那好吧,你停车我教你认字。奶奶正准备跳车,麻大火赶紧拦着,说,别跳,你要有事,我就又得挨鞭子了。奶奶说,我干爹有那么坏吗?麻大火说,你干爹心狠手辣,你不知道他家地下有座地牢,专门关押做错事的丫环长工。奶奶说,不许你说我干爹坏话。麻大火说,好,不说了,我抱你下来,你教我认字吧,小先生。
奶奶教麻大火认了四个字“鸠占鹊巢”。麻大火说,啥意思。奶奶说,鸠乘鹊出去的时候,占了鹊的巢,鹊不能归巢,就叫自己的同伴一起把鸠给赶跑啦。麻大火说,嗯,鹊做得对。凭什么鹊辛苦织成的巢,令鸠坐享其成呢?
奶奶说,你还知道坐享其成?
麻大火说,雷校长上次跟仲书少爷在房里说,现今坐享其成的人太多啦,恰好被我听到了。
奶奶说,谁坐享其成了?
麻大火说,雷校长说,现今世道十指不沾泥的,却鳞鳞居大厦,像你的干爹不就是这样的吗?
奶奶说,我还学了一课叫《投报》,孙赵二女,同校读书。孙女得新书,持赠赵女。赵女取纸笔报之。我干爹供你吃供你喝,你就这么报答我干爹的吗?
奶奶没想到的是,这个麻大火没几天就跑了,跑之前把春林大爹牛栏里的六条牛和猪圈里十多头猪都杀死了,气得春林大爹脸都紫了,脖子疼了好几天,牙病也发了。听说,麻大火去牛长岭一带投了袍哥会,也就是土匪,只是这些土匪有些气候,专劫持那些有钱的士绅,不跟穷人过不去,故名头很响。后来这个袍哥会都随了贺龙的部队。奶奶一度跟这个麻大火保持着联系,但却突然就绝交了,解放前,那个麻大火说还回来找过奶奶,想让奶奶随他去,被奶奶拒绝了,奶奶说,有恩不会忘记,有仇也不会忘记。奶奶跟他有一段家仇,因为她身为团访局局长的伯华哥哥,春林大爹的长子就是被麻大火给打死的。
再后来,奶奶就知道黄杰成了新中国元帅徐向前的夫人,麻大火也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在我记事后,我似乎听父亲提起过,父亲在稻场上开玩笑似的口吻说,要是您当时跟麻大火走了,我们现在日子也好过了,就算你现在去找他们,只怕他们还认呢,这些人都是念旧情的。父亲话还没说完,一柄杨叉便从屋里飞了出来,端直落到父亲的脚旁,惊得他倒退三步一下跌坐在草垛上,又从草垛上滚了下去。惹得左邻右舍哈哈大笑。奶奶说,放你娘的屁,老子把你们拉扯大,没有让你们饿死,没有让你们抬不起头来。
§§§第八章
“我妈妈从小嗓门就亮啊,每天她唱着山歌去学堂,直唱得老大爷放下了他的大烟袋,直唱得小伙子更加思念他姑娘,直唱得老大娘放下针线听一段,直唱得大姑娘眼泪汪汪啊忘记了洗衣裳。”长大后,每次听庞龙唱这首歌的时候,在异乡的我就会想起我的母亲,想起我母亲给我唱的《张百春拜年》、《刘全进瓜》和《林英出嫁》,坐在母亲的膝头听母亲唱歌是我从小就觉得最甜蜜最快乐的事。
母亲有副好嗓子,高亢、亮丽、干净又水润,听村里人说母亲唱的三棒鼓和丧鼓那叫一个好听,听上一段可以三天不用吃饭,这么多年了,还令村里人牵肠挂肚地欠着。那时村里老了人,活着的就偷着乐,像过年等团圆饭一样在伴夜那晚上等着我母亲的丧鼓。听说母亲唱丧鼓,丧棚里经常是围挤得水都泼不进去,有几次说连棚子都给撑塌了。但是我没有见识母亲在丧事上唱丧鼓的热闹场面,因为母亲唱丧鼓遭到了奶奶极大的反对,她觉得母亲的这种行为是在给祝家丢脸,这跟戏子没有区别。奶奶生平最恨的就是戏子,她不止一次地对我们感叹,她的爹就是被戏子给毁了,好端端的家也是败在戏子的手里。那个戏子长什么样我奶奶从未见过,她的爹种鸦片换来的钱全搭在了戏子的身上,却也没听说那个戏子红成什么样。奶奶说,银钱成堆都捧不红的戏子叫他妈的什么戏子。为了阻止母亲唱丧鼓,奶奶曾经将唱完丧鼓回家的母亲关在门外,不让进屋;还曾亲自到过李家湾将母亲唱丧鼓一事投了外公外婆,说什么门第的人家,教出如此的姑娘;还曾拿着襁褓中的哥哥威胁母亲,若再唱,她就带着哥哥去跳药铺堰。唱丧鼓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闹得后来村里老了人再也无人敢上门请母亲去唱丧鼓了,母亲的丧鼓就此偃旗息鼓。只偶尔在年终腊尾与邻人一起做针线时哼上几段解解众乡亲和自己的馋。当母亲的丧鼓下架后,村里方斌道士便突然火了起来,以前的丧事上,活的人都围拢在母亲周围,只有他一个人在灵堂里对着死者哼啊唱的,声音小不说,似乎连词也没有。但没有了母亲的丧鼓打对台后,他连唱带跳的《开咽喉》开始受到村里人的追捧。
儿时跟母亲一道去埠头清洗衣服,就着棒头捶打石板的“嘟嘟”声,母亲就会忍不住唱起来,“隔山隔岭隔道岩呢,那边的山歌就唱起来咯,你唱的歌儿不如我,我唱的歌儿用船拖……”母亲唱得很投入,等她把衣服清洗完,从埠头抱起我时,才看见堰边已站满了几大圈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连狗都挤在人群里钻进钻出。这样的场面使母亲有种兴奋,也有些羞涩,笑哈哈地说,我怕莺妮子玩水掉下去了,我才唱的,只有我唱,她才乖一些。但是岸上的人却不给母亲让路,他们扯下母亲手里的洗衣桶,把我也从母亲怀里硬要过来,拦住母亲非要唱一段才肯放手。于是我母亲只得依了,唱了段《怀胎歌》:
怀胎的正月正,
奴家不知音,
水上的浮萍没安根。
怀胎的二月过,
时时睡不着,
新接的媳妇脸皮薄。
怀胎的三月三,
茶水都不沾,
一心只想红罗帐里玩。
怀胎的四月八,
拜上爹和妈,
多喂鸡子少喂鸭。
怀胎的五月五,
实在怀得苦,
一心只想麦子熟。
……
一段唱完不算完又得来一段,直到奶奶的骂声从竹林的夹道里传来,众人才挤眉弄眼地离开,他们用手指着远处的奶奶,然后在母亲面前做出“打、踩、捶、拍”的姿势,替母亲发泄对奶奶的不满。奶奶粗声武气地在村中心叫骂,说,家里一摊子事呢,猪饿得跳墙,锅里碗也没洗,园子里几根辣椒苗干得叶子都黄了,不说浇瓢水,就在药铺堰唱了一早上,窝心不窝心。
众人腆着笑脸跟奶奶解释,麦先婆,是我们缠着慧玉姐唱的,您这样骂,我们脸上挂不住呢。也有些人故作恶相,说,猪饿了,您没长手,猪食缸就在旁边,锅里的碗又不是慧玉姐一个人吃的,您洗了手会长痔疮?什么事都指着慧玉姐,腰店子的媳妇只她做得最窝囊,我们看不下去了。
这话气得奶奶头上冒火星子,随手捡起一个土疙瘩向人群里砸来,众人便哄笑着走开了。都说奶奶混账,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