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二母亲直视伊堕人,仇恨的凉飕飕的眼神穿透伊的肌肤,黛二母亲把身体全部的搏斗力量都凝聚在自己目光里射向伊堕人。
终于,黛二母亲一反常态,掷地有声地说:“请不要拉我女儿胡闹,请不要诱惑我女儿鬼混。她一直是个好孩子。”她的语气充满了毋庸置疑的权威性,充满了某一种绝对的占有。说完,黛二母亲猛然转身走向房门,甩门而去。黛二和伊堕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万分慌乱。有几秒钟时间,房间里一片空白和窒息。
几分钟以后,黛二用尽全身最后的力量,她说:“全完了。”
然后,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黛二的面颊滚滚而下,这抑制多年的泪水,像自来水那样,流啊流啊流不完。
在这短暂的崩溃中,伊堕人始终伸出她纤美的手臂,攥在黛二抽动的肩上。就只是这样静静地一声不响地握住她的肩,就足以传递给黛二她的力量和混暖,使她可以站立在无着无靠的房子中间,无声地楚泣,她在离开这房子之前,不至于倒下去。
黛二不知道这泪水为何而流!她只知道,她永远得做母亲的“好孩子”。亲爱的母亲,请饶我!
伊堕人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慢慢收回她的手。然后把黛二紧紧搂在怀中。
顿时,整座大楼在黨二脑中轰然坍塌,变成漆黑如茫夜的废墟。在一片庞大的瓦烁堆下,透过死亡般的黑色,黛二看到只有伊堕人的房间,像一颗珍珠,在她失明的眼中,熠熠生辉。
残垣自语
我并不认为我活得很成功。我倚靠着一堵摇晃得近乎對塌的残垣,喘息不安地活过来大半生。但是,为了我的女儿黨二,我必须咬紧牙关,在生活的冥河里溯流而上。我心甘情愿悬在浪尖峰谷,用身体用生命抵住随时可能轰然掉落到我们相依为命的生活面前的罹患之灾。
我已开始走向暮年,男人们早已在我眼中黯然失色。我的夜晚是安静的,周身的血脉古井无波。幸福这个字眼,也早已与我无缘。我孑然一身。
这个世界,黛二是我惟一的果实,是我疲惫生活的惟一支撑。我很爱她,她很美,也很柔弱。在时光对我残酷的腐蚀、磨损中,我的女儿在长大。然而,长大是一种障碍,长大意味着远离和拋弃,意味着与外界发生诱惑,甚至意味着背叛。但是,她一天天长大独立这个惨痛的事实,我无法阻挡。她柔弱的嘴唇不再转向我。
随着岁月的增长,黛二越来越像个谜。她一天一天沉默不语,丝纹不动。她远离阳光、树木和人群。她不会欢乐,也不会愤怒。她拒绝我走向她的内心,贴近她的身体,她的行为稀奇古怪。这一切使我心晬肠断。
黛二终日坐在房中,闩上门,不与我交谈。我只能隔着门缝看到她瘦弱的身影,弯垂在书桌上写字,或倚靠在沙发里吸烟。也许是我这面碎裂而残缺的镜子,把她的生活照射得如此变形、怪异。我无从所知。我不知她的内心已驶向何处。
我的一生是由奋力拼搏、守家护女、懊悔绝望所组成。一生动荡不安。如今,我终于感到力不从心,岑寂而漫长的夜里,我和许多死人交谈,他(她)们都是我的先人。我注视着我的死期,如同面对一个凶残的猛兽,我高声疾呼,拒绝它走向我。为此,我经常彻夜难眠,我几乎不敢接近睡眠,因为夜的深处,死亡的颜色正在一笔一笔涂成。我并不惧怕死亡,只是我的黛二令我牵肠挂肚,无法放下。她像一只纤细而脆弱的弹簧,安装在肮脏的尘世这扇负荷累累的沉重的大门上,被人们推来搡去。我必须守住大门。
世界已经对我无所需求。难道我的女儿也真的不再需要我了吗?
我的确已走到古稀之年,生命将开始慢慢枯萎,我越来越多地把自己掉进追忆往事这个深渊,再也经受不住岁月的掠夺。时光像个粗暴的强盗,把我当做不堪一击的老妪,想轻易地就从我的怀中夺走我生命的灵魂一我的女儿。我无法想象有一天我的黛二弃我远离。
今天,一个惨痛的事实已渐渐清晰,我用我的一生,铸下一个致命的错误。但这已无法挽回。仿佛一个人在弥留之际,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家原来是别处;自己的家乡原来是他乡。家在哪里,等不及他(她)想清楚,生命就松开他的躯体,弃他(她)而去。
而我的生活已像锈死的螵丝无法改变。什么力量也不能阻挡年迈体衰的我抓住我的黛二,那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与命运的赌博中最辉煌的一张王牌。我对黛二的爱,到死也会继续。那一天,我将要抓住她的声音,缓缓地销声匿迹。我盼望我的黛二能够在那一刻守候在我的身旁,用她苍白的嘴唇和低垂的眼睑向我微笑。那将是我撒手人寰之后,在无尽的黑暗中永远的阳光。
我的墓志铭将由我的黛二亲手雕刻,用我们共同热爱的语言,用蕴含着她那飘忽的灵魂和柔软的身体的笔迹,把我们永远地缠连在一起。
我的胸口将揣满我的黛二的照片,让带着她的体温的图像以及她的爱物一一秃头的铅笔种象征混乱、颠覆、瓦解以及乱交的后现代方式的操作物品——永远替代我的黛二依附在我的身上,我的灵魂将永远睁着眼睛,陪伴她走完她的孤独的行程。
黛二她活着是我的,死了也是我的……
从石棺中苏醒
黛二在她母亲爱的窥视下生活已久,那窥视的目光通过被小风拂卷的窗帘角、被岁月的侵蚀而变形裂开的门缝以及电话线连在她母亲房间里的分机听筒,阴森恐惧地射向她,那无所不在、无所不能、无孔不入的窥探,使她窒息。
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不声不响、秘而不宣的“侦探”与反“侦探”的活动,在她们身边蔓延,越来越成为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笼罩着她们每分钟的日常生活。她的每一个毛细孔都充满了紧迫,她必须在每个毛细孔处都安置一个门卫,以提防随时而来的窥探。
黛二盼望在她僵紧的身体崩溃之前,有那样一个人,他(她)给她一套墙壁森严、门扇无孔、窗帘可以拉紧的房间,把她的心和身体安放在这个无人打扰的保险箱里,为她遮挡恐怖的人群,使她实现她梦寐以求的隐居幽闭的生活。幽闭症不是病,它是黛二精神的睡眠,是附在她肌肤上隔断尘埃和喧嚣的衣衫,是永握在她空荡的手中的安全、快感的纸页上涂抹她的奇思怪想的黑魔铅笔一她惟一的永不凋谢的爱人!她愿意为了获得此一种“保险箱”,把自己卖给这个人。
黨二不在乎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婊子”!因为她除了用铅笔写字,除了会做一个女人的事情,除了一个清秀得算得上美貌的外表,她一无所长,她不能适应那个在东半球的中国辽阔的土地上某些复杂危险的人际关系、朽败虚伪的官僚主义以及某种招牌下的强权作风。在人群里角逐,她永远都只能是一个可笑的逃跑者和失败者。除此,她无路可走。黛二不敢奢望,有一天,她在内心里真正成为一个“爱人”,一个以繁衍的原始目的作为人类性行为约定俗成的规范的“爱人”。她只求能当上一个她认为可以去做的“婊子”就已经可以感到安慰、安全地活下去。
另一个处所将是她精神的归宿一僧庐下。尼姑庵情结在她的童年期就已经深埋在她老人般顽固的心灵里。“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首为现代人所不屑一顾的古诗,多少年来一直在黛二心里萦绕回转。但她知道,那个使她的精神安谧的归宿,那个令她向往的素衣粗食的女人庵堂生活,只能存在于她梦想里,她的肉体只能存活于现代化的物质文明之中。精神与肉体多年来各行其是,无法沟通,一种分裂与自相诋毁并存一体。
黛二从伊堕人处返回她和母亲的家,发现大树枝并没有坐在沙发里等她。一沩都是蹁局!
黛二一句话也不想问母亲,她非常明白这出戏。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闩上门,把所有的窗帘角展展平,然后,媲把耳朵貼在门缝向外边谛听了一会儿。一片沉寂。没动静。
黨二迅急转身,检查她所有的抽屉。锁着和未锁的抽屉一律打开,拉出,它们立刻像一只只舌头伸向她。
黛二开始逐一审查反省她是否留下过什么字迹或纸条,她不记得她在任何地方写下过大树枝和伊堕人的名字、房号和电话。这些机密全在她的脑中。黛二找了半天,无一丝痕迹可查。她忽然对自己漏洞百出而不自知的行为感到失败。同时,黛二对她母亲战无不胜的侦破力量彻底恐惧。
点上一支烟,深深靠进沙发里,回忆伊堕人和大树枝的脸孔。黛二仿佛已想不起他(她)们的脸孔。用力想,依然只剩下一片混然而抽象的概念。几层楼板之隔,追溯的线路就已经断掉。
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点上一盏小壁灯,一种金属的成熟黄色胡乱地涂洒在地毯、家什以及床单上。
最后,黛二坐到书桌前,用一支铅笔漫无目的地乱画。各种字母、符号、数码茫然无绪地组连一片,纷乱如云。脑中有一个光环牵引着黛二的神思和笔触向它靠近,但她不知它在哪儿,她无所适从,抓不到那个稍纵即逝、摸糊不清的东西。就这样,黛二在那光环的四周转来转去,渐渐地,她终于看到那光环来自几层楼板之隔的一个房间,那是伊堕人的房间。具象地说,来自伊堕人那一双惊世骇俗的眼睛,来自那一种毫不吝啬自己目光魅力的温婉而滚热的注视。黛二揉了揉眼睛,伊堕人的影像立刻破碎,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嗓音从纸页上翩翩地飘出来,哼着一支轻松的爱情歌曲,像亲近一只母狗那样亲近黛二,他摩挲她的头发、脖颈,然后拉她到床上嬉戏,欢娱的感受萦绕膝头,浑然天成的动作在乱蓬蓬的床上拥挤撞击,黛二和大树枝互相占有。性爱像一首老式歌曲那么简单。……忽然,一种紧张而慌恐之感袭来,她立刻打断思路,从胡涂乱抹的纸页上抬起头,从一堆混乱如麻、无法成形的思忆中退出来,回到思维的原地。她抬起头,向房门望去。
透过昏暗的烟雾,黛二看到房门仿佛在摇晃,她母亲的影子沉甸甸地剪纸似的印在窗帘上。或许是,母亲在她茫夜一般死气沉沉的门扇上,幽魂似的影像,徘徊不已。
那一种摇晃的影像如电影,使往日的纷乱如雨的帘幕,一映一映闪动。
此刻,那晃映在黛二的门扇上闪动的影子,终于像一个无声的惊雷在她心里轰然炸响,这从她的脚跟拔地蹿起的雷,带着灼电直刺她的心脏。她的鞋子像附了魂,带着她的腿,一个箭步蹿过去,哗啦一声打开房门。
黛二的母亲刚好立在门外,她的沧桑有力的一只手正悬在半空,准备敲响黛二的房门。
黛二一瞬间丧失理性,大喊一声:“您在偸看?!”她的脸色由于激动急迫而通红、扭曲。
“偸看?偸看什么?我的女儿还用偷看吗?”黛二母亲肯定被她一反常态的脸色吓了一跳,女儿的叫喊肯定是她所听到过的最恐怖声音。黛二从母亲惊骇的表情反馈中可以看出这一点。
“监视我!您始终在监视我!您很清楚。难道不是吗?!”黛二一字一顿地说。
“黨二,你病了,你在说胡话。”母亲的手颤巍巍地伸向黛二的额头。
“别再碰我!”黛二又是大叫一声,并且向后闪了一下身。她喘了喘气,平息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继续说,“是您病了,您知道吗?您已经病了很久了……”
黛二愚蠢的泪水忽然夺眶而出,衣襟被她肩头的无法自制的激烈抽动弄得瑟瑟颤抖。
“黛二,你真的这样以为吗?”母亲稍稍平静了一些。“何止是以为!”黛二手脚冰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妈妈,我不是^您.的一个什么物件,被摆在房子里,摆在您专注的思维和情感所限定的视域内。我是一个活人,妈妈您知道吗?一个三十岁的活着的女人,妈妈您知道吗?”
“那当然。你是自由人。没人摆布你,是你自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我很愿意带你去各地旅行。”
“您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的脚真正长在我的身上?”黛二继续叫。
“黛二,你的脚不是从来都长在你的腿上吗?”
“您每一分钟都死死盯住我,我寸步难行。这世界这么大,妈妈,您怎么就不能看看别处?这世界这么大,有这么多男男女女!”
“你是指我干涉了你的交往,是吧?我已经分别与大树枝和那个伊堕人电话谈过了。人家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无非是利用你罢了。这个世界不过如此,别天真了黛二!”
“天啊!”黛二几乎无法继续站立下去,她高声叫,“这是我的事情,您凭什么永远插手我的事!这个世界除了您都在骗我是不是?求求您,给我点活下去的希望吧,行不行?”
“黛二,你应该学会自重,记住自己的身份!”
“我的身份再清楚不过了,我只是一条供人观赏的狗!”黛二把手里的铅笔越攥越紧,然后扬起手臂,奋力把铅笔向房门掷去。
亲爱的铅笔我的爱人!叭啦一声,铅笔断成几截。忽然,黛二失声尖叫:“我要死!”黛二母亲被这电击般的声音震慑得呆若木鸡,立在硕大的房子中央一动不能动。慌恐无措的表情紧紧抓住她苍老的身躯。
一分钟之后,母亲滚滚涌出的泪水倾流而下。她一边无助地抽泣,一边央求着:“黛二,我的孩子,你是病了,妈妈带你去医院……”
“对,我们当中有一个人病了,而且早已病入裔肓!”黛二继续尖叫。
说完,她夺门而出。牢门一瞬间疾风般站在她身后。黛二知道,所有的故事都将重新开始,永无结局。
哭泣的潘笛
我终于再一次落荒而逃,远离这城。因为我只能像我的日历簿一样。
我跑到遥远的西半球的一些城市中幽灵般地穿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