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之前,我和我母亲就在一个废弃了的尼姑庵的遗址借下了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这静静的荒荒的院落是当时母亲单位的仓库。一些废弃了的桌子、椅子、教学仪器、体育器械在一间间年久失修、没有门窗的阴森森的庵堂里堆得满满的,它们与塔灰、蜘蛛网、各种多脚虫、土鳖以及庵堂里所弥散的很久以前尼姑们的阴魂相依相伴,它们从洞张着的门窗向外边觊觎。院子里阴湿幽静,一株株参天古树遮云蔽日,在这不大的庭院的上空撑起一把绿伞,遮挡住了灼热的铁水一般流泻下来的阳光。偶尔,那高高密密的树冠被小风拂开一些缝隙,灿白的光线就会像漆黑舞台上的一束光圈,投射在潮湿阴暗的院子里。整个夏季,我和母亲的天空都是绿意浓浓。我们就在这院落的西南角的小屋里住下了。
我母亲几乎是扫地出门离开了那个家,把所有的家当差不多全留给了我父亲。所以,即使只是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也显得空空荡荡。我们只从家里带出来两张单人床,除此,在我们的小屋里还有一张破旧不堪的写字桌,那是从堆放废弃物的仓库里挑出来的。我和母亲就在这一贫如洗、家徒四壁的小屋里过起了天堂一般的日子。
几年之后,这个废弃的尼姑庵才被国家收回。我母亲也被落实了政策,分给我们一套并不很大的两居室楼房。记得那一天,我和母亲激动地打开房门,呀,我简直晕了,这么多的门,左一个右一个像地道战电影里看到的四通八达的出口;甬道其实也并不深长,可是我却惊呼一声:“坏了!妈妈,这个房子怎么长得走不完啊!”看到我高兴得像一只鸟,从这一间飞到另一间,然后又从另一间飞回这一间,母亲的眼里涌满泪水,把我搂过来说:这回妈妈要让你过好日子了。
后来我母亲不断被落实政策,我们几经搬家,房子越搬越好,但我再也没有第一次的这种激动。这些是后来的事了。
在那个尼姑庵里,那个废弃了的阴森恐怖的尼姑庵里,我产生了今生第一次轻生的念头。
那时候,我周身压力四伏,家庭的变异、环境的恶劣、高考的紧迫一涌而来。我的神经变得异常脆弱,风吹草动、纷红骇绿都会使我在大白天里忽然惊醒。
生活的简陋和拮据给母亲和我在离开牢笼之后的天堂一般的自由日子涂上了一层阴影,这从另外一个角度压抑我们的心灵。我们没有水杯、烧水壶暧瓶,没有饭碗、锅盆、面板、菜刀,没有煤气沪没有一切,一切都得从头买起。
我们的邻居,我们唯一的朽居,钱一对中年夫妇,男人是个医生,女人是个小、学教师。据说、那男入巾于家庭出身问题,当了多年的历史反革命,那时犮还没有落实政策,他压抑的神情中却有着一种天性的开朗和温和。这对中年夫妇经常吵吵闹闹,战争连绵。但他们却有着一种一致对外的默契。泡们对我和母亲有着一致的同情和热情。在我们白手起家的最初的日子里,他们给予我们许许多多的帮助。在当时我那一无所知的空白的大脑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生活,这尼姑庵里绿意绵绵的生活将与我的未来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钱,在我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意义,我第一次感到它的分量和价值,因为我第一次开始过问并使用它了。我常常回忆起在“那个家”里的生活,只记忆家里的阿姨被从我家里赶走之前的那一段。我还很小很小,在她的背上摇着,像一个公主,我们充足、宁和、没有忧愁。然而这一切,短暂得在我开始记忆之前就已经结束。我痛恨长大,痛恨长大后的岁月所带来的无穷无尽的忧愁。
回忆这些,令我厌倦。然而换一个角度,向回延伸我的思绪,仍是一望无际的忧愁。
有一天我坐在学校的教室里,正是课间休息,男同学打打闹闹,女同学则带了零食围坐在一起拉拉扯扯,你吃一口我吃一口,我羡慕极了,自卑又矜持,落落寡合地一个人坐在位子上。这时候,一个女同学过来说:“肖潆,你爸爸给你送生活费来了,在班主任老师那儿。是不是你爸妈分家了?真可怜。”说完她就走了。
那样一个十六七岁的除了课本之外没有读过什么书的敏感的少女,一个长期生活在闭塞的世界里而刚刚遇到开放了的时代的无知少女,呆呆地坐在位子上羞愧难当。
正在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英语老师走了进来。这老师总喜欢讲一些题外话,喜欢卖弄自己的幽默,大家都挺喜欢他,我也觉得这老师很让入开心。比如,他看到有人在上课时搞小动作,就说:“外国人有很多习惯与我们不同,如挤挤眼睛。我们中国人两人说话时眨眨眼表示开玩笑,别当真的意思。而国外就不同了,许多人特别是青年男女用吃眼睛中兆逗,那个男的向一个女郎一眨眼,等于说:我爱你。所以,我劝咱们同学不要对人乱眨眼,以免造成误解。”这样一种“擦边”的题外话使得正是青春期的男男女女的同学们大笑一阵。
这一天,他走进来时,我正陷在课间那个女同学对我说话之后的精神混乱里,羞愧使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进了教室,什么话也没讲就在黑板上写:倒装句与简单句之间的区别。
英语老师写完黑板上的字就转身面向同学。我正六神无主,忽然就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他说:“肖濛,你说说这两句话的意思。”我站了起来,黑板上的英文在放大在旋转,我说了声:“就是他”(这是最简单的直译)。
那老师停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你成了《追捕》里的横路竟二了。”
一时间全班一片哗然大笑。
后来的课我什么也没听见。那天散了课我没有回家,一个人背着书包跑到附近的陶然公园,在粼粼波动的还没有结冰的湖水四周走啊走,眼睛里一阵阵涌上泪水。我抬眼环视四周凋零冷落的园景,胸中涌满莫名的仇恨。长时间以来身边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一切都在我心里无形地夸大,结果世界变得一片昏暗,委屈和绝望完全地占领了我。我的手指和膝盖也微微酸疼,我多么渴望有个伴儿分担我的一切啊。
我一个人沿着光秃秃的冬季的湖边走啊走。我的眼睛却滞留在湖面上,湖水面目狰狞,冷冷地望着我,似乎要把我吞噬淹没。
忽然,一个念头产生了。我的心怦怦狂跳起来,脑子里一片混乱。我心跳,出汗,两颊通红,手脚冰凉。
我们的头顶为什么没有蓝天,太阳为什么从不栖落我们的肩头
告诉我妈妈
我们的头顶为什么没有蓝天,太阳为什么从不栖落我们的肩头
告诉我妈妈
正在这时,迎面走过来一个人,是我母亲单位的一个姓李或姓张的老先生,我忘记了。他走过来笑眯眯地问广濛濛你一个人在这儿玩什么?”我一下子懵住了,老半天才说:“我―看水。”然后拔腿就跑了。回家了。
这么情绪化的一个大决定一跳河,无意间被一个偶然出现的人冲跑了。那时候,多么容易决定一件大事,又多么容易放弃一件大事啊!
童年就是这样,黎明,黄昏,夜晚,每天一次地降临。无论色彩斑斓的盛夏,还是黯淡邈远的冬季,蓝天始终与我远离。夏日,我和我母亲生活在阳光色彩之外的冷冷的绿色里。空气也是绿色的,攥一下可以挤出绿色的液汁,光线黯淡而朦胧。冬日,繁茂的绿冠凋零了,苍穹支离破碎地裸露出来,落到地上的阳光被枯老的枝桠分割得七零八落,五颜六色的太阳被捣得粉碎。夜晚总是一样的,悲壮地绵延。尽管哀愁,但有我的母亲,有着自己并不知道的对于未来的向往,黎明也就一日日降临了。
这时候,在我的生活里,在我忧伤的日子里,忽然闯进来一个人,他是我今生拥有的第一个男人。在我还来不及幻想男人的时候,在我不仅来不及懂得男人甚至也来不及懂得我自己的时候,他来了。他使我看到了尼姑庵绿色天空之外还有湛蓝的苍宇,他使我看到了在我们深居简出的小尼姑庵里面埋藏着一片广袤而绚烂的田野。我从来也不知道除了我那与生俱来的优愁,还有着另外一个隐藏着的秘密也与生俱来。那女性的田野清香优美,完好无损。他来了,他告诉我那田野上的湖泊、幽谷、丘陵与山岳都叫什么;他告诉我激流是怎样穿越峡谷;他告诉我他的到来,才能使荒野变成丰沃的田园。他凝视了我的隐秘,他的凝视使我战栗,他的凝视使我变成女人。他来了,荒凉的尼姑庵有了富饶的生命。他,就是我的那个男邻居。
乔琳,你疲倦了吗?你腹中的小宝贝这时也肯定在等待我的故事,那将是温馨缱绻与愧疾交加的爱情,那将是金色的沙滩,美妙的海声。据说,婴儿在出生之前多祈故事和乐声,长大后会聪明,那么,让我讲一讲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