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刚敲响了一声，段清就被赵嬷嬷从被子里拉出来，按在梳妆台前梳洗打扮。段清跪坐在垫子上，迷迷瞪瞪的，身子坐不直，前后左右的乱晃，惹得赵嬷嬷直说她，“居次不要乱晃，一会儿头发都梳歪了。”
段清正困着，哪里听得见赵嬷嬷的话，依旧是困得不住地点头。
“居次，”赵嬷嬷一手笼着段清的头发，一手握着梳子，抵住了段清乱动的头，无奈的说，“居次要是再动，到天明都梳不好了。”
“小清起来了吗？”王夫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回夫人，公主刚起，赵嬷嬷正在为居次梳洗。”一个侍女答道。
王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待那侍女将木门半推开，王夫人便迈步缓缓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是这个院子的一间厢房，乃王夫人出阁之前所居。屋子并不大，只容得下一张床榻，一张妆台，一条书案而已。进门正对着，便是那张雕花的书案，大朵的木刻荷花绽放在书案的两侧，甚是清雅。书案后头，是一条荷花纹饰的软垫，就连软垫边的扶手，都是荷花的图案。书案旁是一扇木质屏风，中间镶嵌着一块素锦，素锦上织绣的，也是山下荷塘的景色，一侧还有题字，“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取自《诗经》。想这王夫人，该是有多么爱荷，衣食起居之处，抬首便是菡萏，低头便是荷红。
转过屏风，便是内室。王夫人看见段清困得不成样子，便快步走了过去，跪在段清旁，把她搂在了怀里。赵嬷嬷见状，放下梳子，退了出去，候在屏风外头。
“小清怎么了？可是昨夜没有睡好？”王夫人轻抚着段清的小脸，试图把她从睡梦中唤醒。
“娘亲。”段清迷迷糊糊的答道，却依旧是闭着眼。头还在王夫人胳臂上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王夫人摇了摇头，试图把段清的小脑袋抬起来，“天都要亮了，小清，该起来了。”王夫人轻声唤着。
段清只是微微的动了动，便又偎在了王夫人怀里。
“快点起了，还要和外祖一起用早饭呢！晚去了可不好。”
朦朦胧胧的听见王夫人这话，段清才清醒了两分，口齿不清的问道，“娘亲，我是汉人吗？”
“我是汉人，老单于是鲜卑人，依礼，你当是鲜卑人。只不过，骨子里有两族之血。”王夫人看段清这头发乱的不成样子，想给她梳一梳。
“那胡人是什么？胡人和汉人有很大不同吗？”
段清这一问，惊得王夫人去拿梳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顿了半晌，方才拿过了梳子，一边为段清梳着头，一边有些不自然的道，“样貌不同而已。小清从哪里知道的这些？”
“姐姐们说我是胡人，不喜欢我。”段清嘟囔着嘴，满脸的委屈样。
其实，从样貌上，段清生得像王夫人。眼睛有些丹凤的样子，却不狭长，多了些灵动。脸部的轮廓比王夫人明显，却也不算突出。只是头发在日光下看，有些微微发黄，不似那般乌黑。平日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大出来。
“瞎说！”王夫人面上在笑着劝她，心中却在滴血。“你的姐姐们不过是在跟你开玩笑，定是你又不乖了，欺负了姐姐们。”
“我哪有！明明是姐姐故意挑我的错处！我站在那里好好的，又没有招惹她！”段清见娘亲也这样说自己，不由得急了，困意也没了，推开娘亲，坐到了一边生闷气。
“好好，那咱们以后不和她们一道玩儿了。过几日咱们就回去，可好？”
段清瘪着嘴，想了想，小声说，“我们还是多陪陪太奶奶吧！她对我很好。”
王夫人有些哽咽，把梳子交还到了段清手上，“好，听你的。快点梳妆，我在外头等你。”言罢，王夫人转身，款款的走了出去。刚刚扶门迈步，眼眶就红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一旁守着的侍女见王夫人这副样子，刚要张口询问，王夫人就加快了脚步，似是有意避开。那侍女不好再问，也不好跟过去，只往那边略略张望。就见王夫人躲在拐角的柱子后头，绢帕时隐时现，好像在抹泪。那侍女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主子的事情，不是她能管的。
王夫人倚在柱子上，咬紧了牙齿，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却是不住的往下掉，帕子上不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想着小清刚才的话，王夫人怎能不伤心。
赵嬷嬷恰好端了热水来，撞见王夫人在啜泣，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弯腰把铜盆放在一边，拿出帕子，为王夫人拭泪。轻声道，“当初远嫁段部，夫人就该想到会有今日。何苦伤心？”
“当年八王之乱，父亲拥立赵王。朝廷内斗日益严重，四方盗贼横起，而幽州兵弱，难以自保。父亲为了巩固兵马势力，为了幽州自保，为了扶植赵王上位，与外族联姻，将我嫁与段部。我知道大局为重，也没有怨言。可是我当年出嫁是何等窘境！中原正统以世家大族为重，向来看不起四境之外的外族胡人。我虽不介意，可在世人眼中，我有何颜面！娘亲更是因此在几年前抑郁而死，我竟连最后一面都不曾相见，娘亲葬在哪里，竟也不知！如今，也要让小清受我当年的苦楚，我怎能不心痛！”王夫人把心中的委屈一气道出，把头埋在赵嬷嬷肩上低低哭诉。
“夫人心里苦，我知道。”赵嬷嬷抚着王夫人的后背，就像王夫人小时候那样，“老爷心中是念着您的，哪年节礼也没忘了您那份，信也时常来。”
“他若是真心念着我，为何将姐姐们嫁与世家大族，独独将我嫁去塞北。”
“夫人，几位小姐是嫡出的小姐，您毕竟是庶出。虽然自小长在一处，可咱们比不起。”赵嬷嬷轻叹。
“是啊，嫡庶有别，尊卑有别。可我自小与玄清青梅竹马，高家来求亲，他为何不肯将我嫁与高家！”王夫人惊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