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自古繁华。它是东西商路的要冲。
霍真一家三口,轻装简从,静悄悄的进入了威武,来到了久摩寺。
久摩寺乃是佛教徒朝拜圣地,香火之旺,超乎想象。它规模相当宏大,有上中下三院,前有牌楼、山门、过殿,主要建筑有大雄宝殿、拜殿与两廊,并藏有御赐的《大藏经》。
释康大师看上去瘦弱慈和。他常年在吉阳城外的沙漠中建造石窟大佛,风吹日晒,但双眼仍然炯炯有神。
他见到霍真,双手合十,口宣佛号:
“霍居士多年不见,一切可好?”
昭柔一听称呼,吓了一跳:敢情霍真受了三归、五戒了。
三归倒好,就是皈依佛、法、僧三宝。即以佛为师,以法为药,以僧为友。五戒对于霍真来说就难了: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
昭柔仔细一想,霍真这些年来,算是忠实的履行了后四条。至于第一条,昭武成长起来以后,领兵作战、派兵布阵渐渐就成了昭武的事了。昭柔消息灵通,早就从做了校尉的胡大中那里得知:安西军里的一些事务现都转移到昭武手中。
这么说来,父亲隐隐想退去了,安西迟早会到大哥的手里了。昭柔想。
霍真含笑点头。
“自从大师为我摩顶受戒以来,已过去了五年。我时时记挂大师。”
昭武也向前双手合一:
“大师,长久不见了。”他常经过安西石窟,对释康多有照拂,释康见到他,便面露笑容。
从马车中出来的昭柔见了撇了一下嘴。她转向霍真。
霍真青衣简帽,鬓发全白,虽在壮年,却一副垂垂老相。
她懂事以来从来没这样仔细看过霍真,心头不由一酸,忙转过眼去。
霍真也转头看了一下昭柔:白色绣花的外裳,里面的抹胸是锦色的,下面配了白色色的褶裙,简洁清凉。本来锦兰还想戴些首饰,昭柔哪里肯?好说歹说,只选了一个玉环扣住头发。肤色如玉,空灵的脸上,一双莹莹的眼睛夺人心魄。
霍真忙转过眼去,他的眼角已经有泪了。
昭柔那么像婉约。他生怕再看一眼,那个手持荷花的女子,就会娉婷而来。
霍真心中连念佛号。压住千万般蜂拥而至的情绪。
昭武在旁,仔仔细细一打量:“这肤色一变,人的气质也变了五分。”他一见昭柔的打扮,就知道她心中有气。
昭柔果然离释康远远的。
霍家三口进了佛堂,参拜后,到后堂坐定。霍真叫过昭柔:
“快来见过大师。”话语之间不免嗔怪之意。
昭柔上前:“见过大师。”她一字不多,不亢不卑。礼仪倒是一丝不差。
娘的,这和尚,几句鬼话就导致了霍真对她多年的疏离,她对他有好感才怪!
昭柔什么人?
昭武有时候都很佩服她。年纪轻轻,却将军中一批将领后代拢在手下,听他号令从事的昭柔,岂会被一个和尚欺压如此而不想报复!
她听了霍真的那番话,早已将前因后果推算一番:以前她还以为霍真不喜她,是因为她的出生,导致婉约身体病弱亡故。没想到还有这释康和尚在当中搞鬼!
霍真一生唯爱婉约。以前教养昭柔的黄嬷嬷曾是婉约的贴身丫鬟,她口中的霍真与婉约的事情,简直可写成戏剧,流传千古。
霍真在永贞帝的皇六叔景王府见到沈侧妃的侄女——沈婉约,一见钟情,直追到南郡,三次往返,痴心不改。永贞帝见状,玉成美事,下旨赐婚,终成佳话。
霍真与婉约琴瑟和谐,过了十年。天妒红颜,病魔缠身。
佳人离世,独留痴情人,终身不娶。
昭柔心中一转,不知这故事里,释康会不会也充当了什么角色?
释康大师眼神直视,神情不变,对她说:
“阿弥陀佛,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昭柔内心冷笑不止,却面带微笑:“大师一个‘又’字,真令人遐想万千。”
霍真黯然:“大师,我这次带小女来,是想让大师帮她渡厄,求得善果。”
释康念一声“阿弥陀佛”,说:
“善恶凡夫,得生报土,唯依本愿,入吾佛门。”
霍真面露痛苦之色,对释康说:
“大师,我唯有此女,望大师另想办法。”
释康垂首,唯念佛不停。
昭柔大怒,她总算明白了:原来这释康一直在打她的主意,想要让她出家!
她眼皮下垂,暗骂不停。她要是放过这狗和尚,就不叫霍昭柔!
昭武深知昭柔的性子,见状,拉住她的袖子,用目示意。昭柔才静下心来。
昭武含笑直视释康:“大师修行高深,自会指出一条明路来。”
释康抬头望了昭武一眼,沉吟良久,对三人说:
“施主跟我来。”
“我佛说,人生有四谛:苦谛、集谛、灭谛、道谛。‘苦谛’是说人的一生到处都是苦,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其实都是苦。‘集谛’指人受苦的原因。人有各种各样的欲望,将愿望付诸行动,就会出现相应的结果,那么在来世就要为今世的行为付出代价,即所谓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灭谛’是说如何消灭致苦的原因。‘道谛’就是指出离苦的道路。”释康一路缓缓道来。
久摩舍利塔下。释康的声音在暮霭中清晰响起,他在讲一个故事。
驼铃叮当,穿越远古的沙漠。
“人世红尘,情字最难放下。”释康的声音好像从远方飘来。
久摩大师的身世离奇。他为大德高僧,却有一个妻子。她与久摩大师青梅竹马,日久生情。为这事,久摩大师内心一直在煎熬。一方面,他深爱着他的妻;另一方面,他因自己毁坏了戒行,怕不能修成正果,实现自己的崇高教义而煎熬。
久摩的妻子十几年来看到她大智大慧的丈夫受痛苦的煎熬,越来越苦闷。虽然她爱恋自己的丈夫,但她知道那也因此毁灭了丈夫的法身和戒行,使丈夫不能功德圆满。十几年来,她和久摩一样也受着两重心绪的啃噬。
她心力衰减,终于死在了一个晨曦,在大师悲哀而无法解脱的眼泪里。
“久摩大师本可以超脱成佛,但因此事,终坠轮回。”释康大师眼中悲悯重重。
昭武负手,望着暮霭迟迟的苍空,淡然一笑:
“大师,佛事而已,与我等常人无关。”
释康叹息,高宣佛号,穿透四周,似有金光闪烁:
“归去来,魔乡不可停,毕此生平后,入彼涅槃城。”
钟声齐响,暮鸦齐飞,绕空徘徊,长久不息。
霍真一把跪倒在舍利塔下,念佛不停。
昭柔见状,放声大笑,压过钟声:“大师想度我,也得看看有没有资格。”
“大师一再的强调我前生有厄,今生须修。又以久摩大师为喻,意有所指。不知我不修不入,会怎样?”
释康不语。佛珠飞快转动。
“当是会给家人或安西带来噩运了!”昭柔怒极,声音已凌厉无比。
“世人皆云得道高僧,能现西方极乐世界。”
“大师今日也试试看,让昭柔心服口服,放下红尘,入你佛门了事。”
昭武喝道:“昭柔!”
霍真站起,狠瞪了昭柔一眼:“大师不必与小儿一般见识。”
释康低头,惭愧无比:
“老僧无此法力,让施主见笑了。”
“嗤!”昭柔冷笑,“既然如此,还想度我?想骗吾父乎?”
“还是,”昭柔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炯炯,“看我如此美貌,见色起意?”
霍真大喝:“住嘴!”
他对释康说:“大师不必理她,我与大师自去一叙。”
两人走后,昭柔愤怒不已。昭武看着她轻笑:
“何必如此?”
昭柔骂道:“哪里来的秃驴,敢如此嚣张!”
昭武笑:“嚣张的是你!”昭柔即使换上女装,可内心行事换不了。
昭柔瞬时眼泪挂到眼角:“你也想我出家是不是?我一出家,你就清净了。”
“清净?只怕未必,这久摩寺不给你拆平了才怪!”昭武忍不住大笑。
“放心,他敢要你出家,不用你动手,到时我先把这寺拆了。”昭武见昭柔已气急败坏,赶紧安慰。
“哥哥真好!”昭柔破涕为笑。
她对着昭武,笑靥如花,在暮色中灼灼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