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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在家乡的日子

四处都是繁荣的村庄;村庄附近是茂密的果树、竹林和树丛。田和地躺在光辉朗耀的阳光下面,正是秋收过后的情景,处处点缀着圆圆的稻草堆,灰色的牛儿,在悠闲地啃着草。有的地方,长着绿色的植物,像铺的碧绿的地毯。小溪流蜿蜒在田地间,给太阳照着,像一条明亮的玻璃带子。

吴浩背着行包走在路上,任家乡的灰尘沾满双脚。远远的庄稼地里,人们进行着自己的生活——快乐、热闹而忙碌;在挥锄的瞬间,不断迸出兴奋的人声和少女细珠般清脆的欢笑声。他举目四望眼前每一寸熟悉的土地。啊,好久没有感受到家乡的声息了。吴浩感到好舒服。

“浩儿,回来了。”

吴浩沿路走近一块庄稼地,几个正在地里干活的乡邻放下手里的锄头,喊着乳名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吴浩顿时感到一种久违了的亲切,忙微笑着上去递烟……聊了一会儿后,吴浩激动地走进村子。路旁一群白鹅在水濠边呆着,看见人来,伸着脖子,嘎嘎地叫嚷,大摇大摆的,并不惊走。一片湿漉漉的树叶,沾在一只雄鹅的通红的嘴壳上,它摔也摔不掉它。

吴浩经过晒场的麦堆前,见一只大公鸡正伸着脖子叫唤,叫一声,抖着翅膀一跳,用它那尖嘴叼住一只大麦穗子,左一摇,右一摔,肥饱的麦粒儿就给抖落在地上,拣了几个粒儿吃,又去叼另一个麦穗儿了,好像每个麦穗儿什么味道都要去尝尝。

吴浩走到家门口,一条黑色的大狗刚从屋里出来,见了他就摇着尾巴,兴冲冲地冲他扑过来,“咈咈哧哧”地伸着鼻子闻嗅着他,那两只眼睛恰似灯光一般。显然狗已认出了它的主人,急急地把吴浩迎进了屋里。

正做中饭的父母见吴浩回来,笑眯了眼;吴浩见他们头发灰白,脸上布满了皱纹,比过去更消瘦了,他们一生经历的苦难太多了。说了一会儿话,母亲告诉他,家里有一大堆他的信,因没人识字,也不知道写的些什么。

吴浩走进里屋一看,书桌上果有一堆来自四面八方的战友、文友和亲友的书信和卡片,其中有一多半是雪儿的。他一封一封地数起雪儿的信,当数到第十八封时,热泪禁不住又掉了下来。他顺手打开一封:

浩哥:

跟你写信的此刻,已经是深夜一点了,这时候你睡着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

我刚从公司回来,真的很疲倦了,各种事件折腾了我一整天。我坐下来跟你写信,一想到你,疲倦就立刻飞走了。

我有不知多少的话要对你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你走了,把我的一切也都带走了,一直到今天,我的心静不下来,我睡着的时候在想,你为什么那么狠心地撇下我,独自就走了呢?我吃饭的时候这样想,工作的时候也这样想,就是想不明白。在你走后的这一段时间,不止一次,我连基本的工作都做不好,被我的师长狠狠地批了一顿。

也许你不知道,你的走,给了我什么影响,这简直就是一枚炸弹,把我的一切计划,幸福的计划,新生活的计划,全炸成了粉末。我一个人在屋里坐了很久,心里真空,真苦,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我原定在结婚的一天,跟你详谈我今后的计划的,现在,这一天变得很遥远很遥远了。但是,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我的至亲至爱的浩哥啊,我求求你,快回来吧,雪儿天天都在等你。我们可以在一起生活,可以在一起到任何地方去。

吻你

你的雪儿

吴浩看完了,又挑了一封展开:

浩哥:

我又给你写信了。因为我难过,因为我感到孤独,我经常在心里和你交谈,但你听不到也不能回答我。我常常对着你的相片出神。现在我才懂得,为什么那些最丑陋的泥塑像也会有狂热的崇拜者,甚至比一些优美的像有更多的崇拜者。但无论如何,那些像中没有一张像你的照片那样被吻过这么多次,被这样深情地看过并受到这样的崇拜。

认识你的时候,当你用手触到我的面庞,把手覆在我的头发上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明白了,不,我整个心灵感到我是在爱你。你的目光流露出无限的情意,可你却说一些偶然想到的话,这些话只有我听起来才感到有特别的意义。不管你说什么,我听起来都觉得正是我想听的,现在我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忆过去。我想起……我爱你,爱得难以言表,这爱情集中了我的所有情力和全部感情,你听见了么?浩哥,这是我的初恋,我第一次感到幸福。你让我懂了,生活是多么美好,多么叫人激动!我感到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我一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期待你的来信,更期待见到你。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请你尽快回来好吗?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是不能做你的妻子,就是做你的下人,我也甘心。只要能靠近你,能看上你几眼,能自己觉得你是我的,就满足了。

我现在不想别的,只想你,只想跟你在一起!你快回来吧!

雪儿

看完信,吴浩的心在不停地颤动,要不是她那么富有,要不是有那么多人都在追她,要不是他们之间的悬殊那么大,他无论如何也不会……

“浩儿,出来吃饭了。”外面传来母亲的叫喊声。

吴浩放下雪儿的信走出屋,见菜饭已经上桌了,父母和在地里干活回来的哥嫂都坐在了桌旁准备吃饭。

吴浩上前跟哥嫂打过招呼后坐下,端起饭碗就吃起来。父母和哥嫂都向他问这问那,问长问短,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他却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他们。吴浩心里在想雪儿。

家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说邻村张三的闺女长得不错,隔壁生产队李四的妞儿也很水灵。吴浩却异常冷静说,这事不急,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要遇上了合适的才成。

吃罢饭,吴浩帮母亲收拾起碗筷拿去洗,哥嫂又出门忙活去了。当他把碗筷交与母亲回来打扫饭桌时,看见桌子中央,一头坐着的猫正惶惑交集地望着一只落到清水杯子里的苍蝇。它举起一只爪子预备突地一下抓起那只虫。但是它简直打不定主意。它迟疑着。它可以怎样做?吴浩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觉得这很有趣味,一时竟忘了别的事情……

夜幕降临了。四周的树木和竹林都变成了黑魆魆的剪影。破旧的土墙瓦屋前,斑竹林中,一颗苍劲的歪脖老橙树把它散乱的树丫伸向苍茫的夜空。

吴浩立在屋外,凝望着眼前这一切,此情此景,又勾起了他许多儿时的记忆……

一轮圆月刚刚从东山后边升起,映出房屋和斑竹及歪脖老橙树的剪影,犹如一幅刀法细腻的黑白木刻画。

在这样的夜晚,吴浩禁不住又想起了他和雪儿在露台上甜蜜缠绵的情景。说实在的,他也好想她呵!然而……

日子过得好快,转眼春节到了,屋外传来阵阵鞭炮声。堂屋里的供桌上点着蜡烛,燃着香,还放着贡品刀头和酒,烧了些钱纸后,全家男女老幼照旧由父亲开始,各人依着次序一个一个地上前去作揖、磕头。等人们全散去,堂屋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清静,只剩下一对红烛孤寂地在烛台上流泪,香炉里的一炷香懒懒地在嘘气,艾草静静地悬垂在两边的门柱上……

已经沾了春,地气不同了,地面上薄薄的霜雪早已经溶化了。到处是泥巴。大路中间,深浅不一的烂泥里,布满了点点长靴和胶鞋的纹印,有些路段,还夹杂着黄牛和水牛零乱的蹄痕。农人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了。

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经过几番急骤温和的春雨,便见那粉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李花,把远处的山巅和近处的河畔,霎时都渲染成一片锦绣了。

吴浩扛了锄头,到包产地里去锄草。他看到荒了一个冬的地里头,青草从根的地方起都是发了黑的浓绿颜色,草尖在太阳底下闪着金属一样的光亮。到处长满了乱蓬蓬的、还没有成熟的杂草;蔓生的常春藤盘旋着,从羽茅草的顶上爬过;速生草结了籽的小脑袋,拼命往有太阳的地方伸出去。有些地方生着矮小的马鞭草,中间夹杂着些鸡冠花、狗尾巴草;再过去又是一大片羽茅草,像满潮一样铺展开去,当中夹杂着各种野花、蒿草和燕麦,在耕种前,这些草通通要根除掉。

吴浩看了看手中的锄杠磨的是两头粗、中间细,就是专意用油漆,也漆不成这么光滑。那锄板使秃了,薄薄的,小小的,像一把铲子,又像一把韭菜刀。主人用它付了多少辛苦,流了多少汗水啊!

风轻轻吹着,树林在簌簌地响,但是响声和以前不同了。吴浩在地里锄了一会儿草,站下来,看看近处山坡——许多树木已被砍掉了,新生的很少。山坡渐渐显出一片肃杀的景色。巨大的动物、高大的树木以及巨大的激情,都开始在地面上消失了。

可是小鸟儿还在筑巢、唱歌、唧唧啾啾地说着情话;大鸟还在高空中盘旋。但是有谁去管这种事呢?

阴历二、五、八日,姚镇逢场天特别热闹。这是一个好天气,没有风,太阳也柔和,明净,清爽;那金色的山水林田间,隐藏着无数条小路。小路从不同的地方通往姚镇。路上走着各种各样的行人。挑担的,挎篮的,步行的,男女老少全都有。人们一群一伙,互相打招呼,开玩笑,谈论着各种各样的有趣的新闻。这里那里,不断地爆发着笑声。

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顺着大路涓涓地流着。那澄清的河水,泛起花纹般的微波。一群群小鱼儿,来来往往穿梭地游逛;小蝌蚪向岸边游着,长了小腿的蝌蚪学青蛙妈妈慌张地蹬开了腿。

吴浩和同行的乡邻到了集市附近,人们聚拢到一起,就更加热闹喧哗了。小贩的叫卖声,饭摊上的刀勺声,牲口市上猪牛的叫声,宣传员的广播声,嗡嗡地汇成一片。

几家杂货铺,小茶馆、饭馆,理发店和挂着膏药的药铺,以及街上卖糖果、烟酒的小贩,还有四乡来赶场的农民,摆摊出售他们自己家养的鸡、蛋、蔬菜、水果之类。最热闹的地方,是街头的肉案子,卖肉人举着月牙刀“咔嚓”“咔嚓”地砍着肉。

吴浩在人群里转悠。

“吴浩,邮电所有你一封信。”

一个熟人上前告诉他(因他曾当过乡干部,认识他的人自然就多)。

“好,我这就去。”吴浩说。

街上的庄稼人特别拥挤,有送余粮的,有到银行存款的,有拿卖余粮的钱买东西的,有领着闺女在街上和对象第一次见面的,有“恋爱”成功到镇上来照相的……街上是庄稼人的海,几家饭馆里传出嚎叫的猜拳声,那是富农们在用野蛮地呐喊,发泄他们窝在心里的郁闷。

吴浩挤了半天,才来到镇邮电所,一看挂在墙壁上的小黑板上,果然写有自己的名字,便走到营业窗前,镇邮递员见了他,便把一封挂号信和一张汇款单递给他,并拿出一个本子让他签字。

吴浩接过信和汇单,签了字后,一看是雪儿寄的,他又瞟了一眼汇单,见上面的数目是壹佰元整。怎么寄一百元?寄一百元做什么?吴浩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定睛再看,天!那上面竟然是壹佰万元整呐!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数目。一百万块,他觉得那是怎样的一个天文数字啊!

她为何汇这么多钱给我?!

吴浩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拆开信仔细看起来:

浩哥:

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但我还是忍不住要给你去信。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看到。

或许,有些事情是我为你考虑不周,你有你的难处,我不怪你。现寄上现金一百万元整,请你注意查收。等你处理好身边和周围一切事务,再回来和我团聚,好吗?真的,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只要你肯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别不理我了。

求你!

你的雪儿

吴浩看完信,心里早已被感动了好多次,他觉得雪儿身价那么高,居然还把他这个草木百姓看得如此重要,这太难得了,但他能抛开一切顾虑回去吗?吴浩自问不能,要他停止思想,不顾一个男人的面子和尊严,完全把自己置于世俗之外,甚至远离故土和家人,到国外去,他做不到。

吴浩深知,雪儿要找一个比自己强千倍万倍的男人轻而易举;那么多高官阔少她不要,干吗就喜欢他这么个普通人呢?吴浩想不明白,最后都把它归于“报恩”二字上了,一想到这两个字,他更加无法去面对她了,因为这爱情不是完全由她本心而发,而是受某种情绪的控制和支配,以致他收到这笔钱,也丝毫觉不出雪儿的好,有时甚至还觉得这是她对他进一步的羞辱。

吴浩放眼脚下,——水田里已铺满了翠绿的秧苗,青波连天。它们不管吴浩有什么心事,只管按照自然界的规律往高长。秧苗出息得一片葱茂、可爱,绿茸茸象毯子一样。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绿得真像宝石一样闪光。

秧苗不能感受人的喜怒哀乐,当微风拂过来的时候,秧田里泛起了快活的波纹。

吴浩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她,他抬起头来,一轮红日已经西沉。归鸟横天,匆匆飞去。

吴浩一路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哥嫂正在拉推着磨苞谷粉的石磨。磨好的粉子无声地落到磨盘上。吴浩望着。那旋转的石磨,象枯燥而单调的时光,一圈又一圈,磨着吴浩的心。石磨在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

上弦月像一叶孤舟在茫茫云中飘零。乡村的夜晚就像荒冢,死一般寂静。远处不时传来几声鸟啼狗吠。

露水下来了,在月光中飘落着,无声无息,无影无形。它是万物不可缺少的养料,麦穗儿喝了露水,正在壮大颗粒;高粱喝足露水正在拔节;大豆秧喝了露水,正在伸展圆形的小叶子;桃、杏树喝足了露水,又在它那成熟的果实上涂抹着颜色。

夜深人静。凉风微微,树影婆娑,月儿悄悄爬上窗户,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屋内,吴浩静静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面对这样的一笔巨款,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如果就这么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她一定会很伤心很难过。吴浩对她是有感情的,他不想伤害雪儿;但如果把它留下来,他又没打算要回去凭什么就收下呢?再说贪图便宜也不是他的为人;他生活虽苦,但从不取不义之财,怎么办呢?想了好久,吴浩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先把这钱替她存入银行,等过些日子再还给她。主意一定,他心里如释重负。但他又实在不忍心看雪儿为他这么痛苦,为了让两颗心都尽快解脱出来,他一定要狠狠心找个理由,让雪儿死心。

吴浩拧亮台灯,起床拿来纸笔,便伏在柜子上开始给雪儿回信:

雪儿:

好!信和一百万汇款收到了。勿念。

首先谢谢你这么看重我。谢谢你给我的情和爱,也谢谢你曾经给过我的一切。但请你原谅我无法回去和你相守,这与金钱无关。

为了我们都好,我必须告诉你,我已经另有所爱的人了,咱们的关系现在应该断绝。以后像过去一样,把以前的一切统统忘掉,就像我们从不相识一样。

我知道你会很痛苦的,但你应该明白,为一个不爱你的人而痛苦,是不值得的。我现在爱的是另一个女人,而不是你。过去咱们两个之所以发展了关系,完全是因为你适时惦记我关心我,使我受了感动,但这并不是爱情。

你是名人,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不要因为我影响你的发展。如果你认为你受了伤害,这完全是我造成的,你恨我吧!

我在内心里永远感谢你。并希望你走好每一步以后的路。

祝你幸福!

旧友吴浩

晨曦给大地带来了欢乐;在夜间表现得丑恶和可疑的地方现在也泛起了笑容;闪铄的阳光在卧室的窗子上跳舞,透过帘幕直射到睡眠人的眼睛上,甚至射入他们的梦里,把夜的黑影驱散。房屋里的小鸡,虽然给盖得紧紧的黑黑的,也感觉到了早晨,在它们的小小的房子里发了脾气,不肯安定下来;眼睛亮晶晶的老鼠爬回它们的洞窟,怯生生地蜷伏在一起;全身油光光的猫儿,早把它的猎物丢到脑后,蹲在地下,霎着眼睛,望着从钥匙孔和门缝里渗进来的阳光,急于想溜到外面去。牛圈里的耕牛,静静地立在木栏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摇动的枝叶,凝视着从栏外射进来的阳光,眼里闪出草坡和树林来;然后不耐烦地践踏着它们自己跺出来的蹄窝——于是又停下,又凝视。夜间睡眠的花睁开了温柔的眼睛,抬头望着白昼。到处都是成为造物之心的光辉,万物都承认它伟大的力量。

吴浩吃了早饭,便急匆匆到镇上把信发了出去。从此,他再没有得到过她的只言片语,就像一下子从人间消失了一样。

烈日当空。道路两旁,成熟的谷物在炎热下弯着腰,低着头。蚱蜢多得像草叶,在麦地里,在岸边的苇草丛中,四处都发出微弱而嘈杂的鸣声。

在这酷热的天空下,土地被烤裂了,空气在灼人的阳光下颤抖和闪光。连村子里的狗都停止了吠叫,躲到台阶和屋外的阴影下去了。那些牛都泡在冬青树下没膝的水里。只有蠓虫欣赏太阳的酷热;蜻蜓在空中闪闪地飞旋。

吴浩站在树萌下,望着远山,心里默默地祈祷着:雪儿,别怪我这么对你,我们的确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呵。我举起真诚的长臂,让阳光洗涤我五指的虔诚,上天作证,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我们大家都好,请求你能够原谅我!

夏季过了,冬季又来。整个大丘陵,日子短,干活也少些。冬季完全没有热,完全没有光,完全没有中午,紧接着早晨的是夜晚、迷雾、黄昏,窗棂冥黯,什物不辨。天好像是暗室中的透光眼,镇日如坐地窖中。太阳也好像是个穷人。愁惨的季节!

都这么长时间了,她为何不肯给我回信?吴浩在包产地里,一边锄土一边闷闷不乐地这么想着。他突然又笑了笑,摇摇头,觉得自己无聊得很,是自己主动跟她分手的,现在她终于死心了,自己反而放不下了,还要这样时时去惦记和牵挂她。他觉得这样婆婆妈妈,不是一个男子汉该有的。

冬天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春天又来了。赤裸裸的树木还在阵阵的寒风中颤抖。沟渠里,秋天的败叶正在腐烂,但那里,黄色的莲馨花已在潮湿的草丛中开始探出头来。从整个山林里,从农户的院子里,从渗透了水分的耕地里,到处可以闻到一种潮湿的、发酵似的气息。无数嫩绿的幼芽从泥土里钻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吴浩望着早春的大地,他心底对雪儿的惦念并没有随着季节荣枯,本以为他可以潇洒地把她忘掉,却不想他对她仍有缕缕不绝的感情。她到底怎样了?不会出什么事情吧?尽管吴浩相信这完全没有可能,可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还是要为她如此挂心。

在家人的张罗下,终于有媒婆上门提亲来了,照说作为大龄青年的吴浩应当非常高兴,可他也不知道他的反应为何会如此冷淡,甚至不搭不理,他想可能是他心里还有雪儿的缘故(尽管他知道他配不上她)。父母唠叨他说,都快三十的人了还不着急,看你以后咋办?吴浩笑道,一切自有老天安排。

每每想起雪儿,吴浩就感到温暖,感到甜蜜。他很爱她。他觉得像她这样优秀出色且有情有义的女孩,应该得到真正的幸福;陪伴她的,应该是一个比她更出色、更富足的男人,而绝不是他这个清贫的乡下农人。他要在确切知道雪儿结婚并得到了真正的幸福时,自己才肯去恋爱和结婚。他觉得为一个爱他胜过爱自己的女人付出一生都是值得的。他要在一旁悄悄地关注她。于是,吴浩就从各个渠道去了解雪儿的情况,搜寻她的消息,但又都是徒劳无功。因为在他的偏远闭塞的家乡,他所能看到的书报杂志少得可怜,他家唯一的那台14吋黑白电视机,也只能收到一个省台。跟她完全隔绝,吴浩又一天天地显得更加烦躁和不安了起来。

不觉间,已到三春时候,杂花生树,飞鸟穿林。春色怡人淡复浓。只见那百花深处,飞鸟成群,争鸣不已,把春光点缀得十分熟透。

柳丝长,情意也长,

想你想断肠。

泪汪汪,心也茫茫,

你到底在何方?

在那个只有卡带的年代,雪儿的歌声从农舍的录音机里飘出来。

吴浩望着这旖旎风光,一年好景,再听到雪儿的歌声,他感到好亲切,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雪儿天仙般的笑。他想,如果雪儿不是明星,如果身边有她那么个美人相伴,那该是何等幸福的事情!

吴浩现在好想凝眸那梦中的仙子,谛听她那音乐一般迷人的语言。可是如今,不知她是什么样子的?真叫人担心呵……他几次忍不住,要动手给雪儿写信,问问她的消息。几次动笔,又几次放下。问她干啥,他们都已经断了,别叫人家笑话……

吴浩躺在万物滋长的草上,在昆虫嗡嗡作响的树萌底下,看着忙忙碌碌的蚂蚁、走路像跳舞般的长脚蜘蛛、望斜刺里蹦跳的蚱蜢、笨重而匆忙的甲虫,还有光滑的、粉红色的、印着白斑、身体柔软的虫。他又把手枕着头,闭着眼睛,听那个看不见的乐队合奏:一道阳光底下,一群飞虫绕着清香的柏树发狂似的打转,嗡嗡的苍蝇奏着军乐,黄蜂的声音像大风琴,大队的野蜜蜂好比在树上飘过的钟声,摇曳的树在那里窃窃私语,迎风招展的枝条在低声哀叹,水浪般的青草互相轻拂,有如微风在明净的湖上吹起一层皱纹,又像雪儿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走过了,去远了……吴浩有些怅然若失。

后来,听说她引退了……

再后来,听说她嫁给了香港的一个富商……

这才该是她的归宿,这才该是她的幸福所在!吴浩一直为她悬着的一颗心这才完全着了地。他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同时也意识到,本来就很富足的雪儿既已嫁入了豪门,之前她给他的那一百万,她更不会放在心上了。于是。吴浩心里又生出许多种想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借用一下,用它去做生意,或投资办厂,开艺术公司……不管怎样,他想用这笔钱来图发展,谋出路,等自己有了些钱再加倍还她。可具体做什么?他又没了主意,只想先把钱取出来再说。

吃过早饭,吴浩带上存折,就赶场去银行取款。

一阵风过来,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路边的庄稼地上打着滚儿。

土地已盖上了盖儿。吴浩放眼看去,左一片黄,右一片金;可这些金黄的盖子下面又隐藏着多少秘密呢?有青青的小春草,蓝蓝的小花朵,蹦跳的大青蛙,打盹的野兔子……

吴浩到了镇上。街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着各种各样的衣服,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掺和在一起。你挤我,我挤你,推来拥去,身子瘦小灵巧的人沾了光,身体胖块头大的可就倒霉了,不要说背着篓子,挑着担子的人,不能从这条正街上通过,就是光挎着一个篮子,也得举到头顶上去。

所有的人都是快活的,谁被谁踩了一下或撞了一下,既不会吵闹也不会横眉立目,连理也不会理会。所有的人兴致都那么高,碰见卖什么的都想挤到跟前看一看,买与不买,总得开开眼。结着伴的人都在大声叫喊,不喊他们就会失去联系。

吴浩挤出人群,走进银行的营业所正要取款,忽然又觉得自己还太年轻缺乏人生经验,不如在生活中再接受些磨炼,等自己老成些,条件成熟点,选准了项目再投资。他这么想着,就又回头走出了营业所。

外面街道上人头攒动,你推我挤,“嗡嗡嗡”的像个大蜂箱。

吴浩从人堆里走出来,从镇上往回家的路上赶时,到了镇口,就见一张别人包过东西失落在地上的废旧报纸,那上面一个赫然醒目的标题吸引了吴浩。他忙俯身拾起报纸,抖落上面的灰尘,拿在手上边走边看起来。这篇文章的内容是:

雪儿:我最中意的恋人

和理想男友的那段已成过去,邓雪儿决定重新振作,借工作来让自己容光发!

雪儿和理想男友那段恋情谈得轰轰烈烈。当年男友吴先生,和雪儿出双入对,莫不引人侧目,尔后二人在论及婚嫁的当儿又黯然分手,更引哗然。雪儿对外从头到尾没说过男友一句负心话,只想用工作来治愈自己受伤的心。

见到雪儿是在北京举行的一个推广会上,她一亮相即被镁光灯包围,朱唇微翘,浅笑吟吟,雪儿的美有目共睹。问雪儿是否知道她经常被众男生视为梦中情人,雪儿说她已听说过。当记者提到吴先生时,雪儿含羞带笑。说她新歌有吴先生很大的功劳,“他使我的新歌更加充实完美,我可以告诉大家,这应该是我最爱的一个专辑了。”关于吴先生,雪儿有许多溢美之词,“他人好,心细,有才华,懂浪漫,很坦白,还会煮东西吃。”据说,雪儿自言很珍惜这段恋情。她觉得他有数不完的优点。是个一百分的男朋友。

吴浩看后,很是欣慰。他觉得自己还能得到她这样的评价,已经足够了。

“吴浩。”后面走来一个近邻跟他打招呼。

“唔。”吴浩陷在一种沉思中,听到喊声忙回应了一句。

“今天有你一封信,你咋不去取呢?”近邻上前问。

“我忘去看了。”

“我给你捎回来了。”

近邻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过来。

“谢了。”

吴浩接过来拆开一看,信是他的一个战友从河南某市寄的,说是帮他联系好了一个什么单位,工资虽不是很高,但主要是有足够的时间来投入他的文学创作,发挥他的长处。吴浩心中一动,他的眼睛突然发光,闪烁着一种智慧的光芒。是啊,尽管这条路让他走得是那么艰辛,但要他从此与文学艺术绝缘,他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月光溶溶,流萤点点,蛙声啯啯。四野笼罩在轻烟似的雾霭里,景象格外的清冷朦胧。别让昨天的天真梦破灭,不然灵魂就会死去。吴浩时常会在这样的深夜里提醒着自己。

文学是人学,人的所思所为均可列入创作大纲。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吴浩明白,他离一个作家的标准还有苦行修世一样艰困的期间,但他却常常因为文学而感到自豪。他明白作家不是神,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是凡夫俗子,同时也是心灵的探险家,要懂得汲取前人的丰富经验,具备坚毅的意志和独特的思考。古今中外,大凡传世之作无不是心血的结晶。作家与诗人,只有历经生活的磨砺且感悟至真至深,才能产生创作灵感和碰撞出思想火花。他觉得自己应借改革开放的宽松环境,出去多磨砺磨砺,他要做坚守精神圣地的谦谦君子,拒绝并痛斥物欲的诱惑骄横;只有沉湎或堕入物欲陷阱的戚戚小人,才把金钱当作追求的目标和享受的乐土,那无疑是宣告灵魂的贬值,更是鱼和熊掌兼得的贪婪。

花正盛开着,香味弥漫在带着雨雾的、潮湿的空气里。吴浩一边在地里干活,一边思考着自己的追求和人生的价值。

多雨的夏季之后,接着是晴朗的秋天。果园地里的树枝上挂满了果实。红的桔子,黄的橙子,像晚上的星星一样闪光。有些树木早已披上晚秋灿烂的装束,那是如火如荼的颜色,果实的颜色,熟透的瓜果的颜色,香橙和甜桔的颜色。林中到处亮出红红的光彩;透明的野花在地上好似朵朵的火焰。

反正自己还年轻,窝在家里也没啥出路,不如先出去锻炼几年,天高地广,经受些风浪,等自己生活阅历丰富些,如果雪儿的钱还在,再去干点儿事。对,就去河南。吴浩在果园里边干活边这么想着,就决定把那钱先在银行存上三年定期,然后准备辞别家人前往河南,不想他把钱款办妥准备出门之时,老父亲意外身故,吴浩和哥嫂在乡邻们的帮助下,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后,他又改变了主意,决定不走了。他不放心,父亲刚逝,母亲年事已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母亲苦了一辈子,也没有享过一天清福,一家人就在一起,图个平平安安好了。但母亲知道儿子孝顺,不想耽误他的前程,就对他说,我没事,还有你哥嫂嘛,你还年轻,出去闯闯吧,窝在这破乡下有啥出息!

好男儿志在四方。吴浩想了想,见母亲身体还算硬朗,就此待在家里碌碌无为又犹有不甘,便托了哥嫂照顾,自己准备先出去看看,不行就回家来安心待着,如果在外混得好,就把母亲也带出去走走看看。这样想着,吴浩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掂起行包踏上了开往河南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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