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毕业考试的时候，班里的一个男同学为了参军走了。在那个年代，能参军是一件很刺激人的事情，这件事在班里甚至在整个年级都掀起了一阵风，很多人开始变得心浮气躁，其中也有郭铁骑。只有木青看上去仍旧很淡然。
星期天，眼看毕业考试日渐临近，郭铁骑却思绪纷乱，无心看书。他信步走出家门，穿过狭长喧闹的巷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一想到毕业在即，六年的同学将各奔前程，他的心就没来由地更加空落落的。
巷子口，三个小混混正围着一个女孩儿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女孩惊恐地躲闪着。郭铁骑见状，想也没想就冲上去，狠狠地教训了那几个家伙一顿。虽然是一对三，郭铁骑还是打得小混混们哭爹喊娘。当然，他自己也多处受伤。不过，他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反而觉得心情好多了。
不知不觉间，郭铁骑又来到木青家所在的那个幽静的街区。站在木青家的门口，看着那漆黑的铁门，想起年轻警卫那没有表情的脸，郭铁骑打消了按门铃的想法。转身到木青家院墙的两侧，郭铁骑抬头看看两米多高的院墙，慢慢向后倒退了几步，又猛地向前跑回去，纵身用力一跃，双手攀住墙头，一偏腿就坐在了墙头上，动作如猎豹般轻盈灵巧、悄无声息。
木青正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专心致志地看书。
“木青，你在做什么？”一个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吓了木青一跳。她下意识地迅速抬起头，看见郭铁骑居高临下地坐在院墙上，浓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有着某种压抑的火苗。
“啊，郭铁骑——你……”木青下意识地跳下秋千架，有些不自在地抻抻身上的衣裙。不经意间，她的眼光接触到郭铁骑的脸庞，陡然发现他一脸的伤痕。“喂，铁骑，你是怎么搞的？又跟别人打架了吗？快点儿下来！”
郭铁骑轻巧地跳下院墙，跟着木青走进她家的客厅。他的脸上有几道擦伤，正渗出小小的血珠，嘴唇也裂了，有点儿玩世不恭的样子，已经风干的血痕还挂在嘴角，衣服的领口被撕破了，身上还有一些血迹和灰尘，看上去十分的狼狈。
“我只是跟外校的几个家伙过了过招儿。”郭铁骑耸耸肩，没有说出他是看不过那几个小混混欺负一个女孩才出面干预的。
木青仔细察看了一下郭铁骑脸上、手上的伤口，转身从沙发旁的矮柜里拿出一个小药箱。“来，铁骑，到沙发上坐好。这些伤口要赶快消毒才行，看你身上又是伤又是土的，要是感染了细菌怎么办？”
“哪有那么娇气。”郭铁骑嘴上不屑一顾的，还是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任由木青拿蘸着双氧水与红药水的棉球在他的脸上和手上涂涂抹抹，前所未有的温顺，一如悍马遇到骑师。
“铁骑，明天就要毕业考试了，你不在家里好好复习功课，怎么跑到我家来了？”木青用手里的棉球擦拭着郭铁骑脸上的伤口，随口问道。
虽然郭铁骑比木青大两岁，但因为他始终漫不经心的个性，木青从不觉得他比自己成熟多少。只是进入高中后，郭铁骑的个头长得很快，原本比木青高不了多少的身体，转眼之间就长高了十几厘米，如今她都必须仰着头看他。低沉的嗓音也不再属于男孩，昭示着身体已经成熟，连原本修长的身材看起来都不再细瘦，慢慢地变得结实魁梧，真不知道他是靠运动，还是靠打架锻炼出来的。不过，木青还是渐渐感觉到彼此之间的不同，性别的差异在风华正茂的年轻身躯上慢慢显现。因此，她比以往更加矜持。而且，心灵深处的某种骚动也让木青开始回避郭铁骑。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不像是恐惧，却又能让她隐隐颤动。
“哎，木青，你们家怎么这么安静？没有人哪？”郭铁骑对木青家静谧的氛围感到有点儿奇怪。
“哦，今天有我哥哥的短道速滑比赛，妈妈和阿姨都去看比赛了。”木青沉静地说着，继续专心地帮郭铁骑清理伤口。
“木青——”郭铁骑轻声地呼唤着，声音里有着奇怪的压抑与犹豫。
“你怎么没去呢？”
“明天就要毕业考试了，我还要再复习一下。”
“噢——是这样啊。我太失望了，你不是留下来等我的吗？”郭铁骑勾起一边的嘴角微笑，笑容里带着一股莫名的邪气。
“别闹。”木青故意忽略郭铁骑话中的意味，手上擦拭伤口的力道比刚才重了几分。
“哇——”郭铁骑夸张地大叫起来。“怎么你那个‘震哥哥’也没来陪你？我还以为你们总是形影不离的呢。”他用很有技巧的调侃口吻努力掩饰着语气里那酸溜溜的味道。
木青听得出其中的嫉妒。“他只是我哥哥的朋友。”她淡淡地说。
“只是你哥哥的朋友？”郭铁骑拉高声调重复着木青的话，明显不相信。
木青默默地为郭铁骑处理好伤口，收拾起小药箱，完全不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
“喂，木青，有什么吃的东西吗？”郭铁骑不客气地问。
木青还是不做声，她转身走出客厅。年轻的身躯隐藏在海蓝色的衣裙下，虽纤细娇柔，却已经可以看出那引人遐想的曲线。
郭铁骑专注地看着木青，像是永远也看不够似的，他的眼神里隐含着浓烈的火焰，就像一个从来只能趴在橱窗前看精品店中美丽娃娃的孩子。不过，郭铁骑的心里很清楚，那个美丽娃娃永远不可能属于自己，他没有那个权利与资格，所以，终其一生，他可能都只能用这种眼神追随木青的身影。
不一会儿，木青给郭铁骑端来一盘花色饼干和糕点，又冲了一杯奶粉。她把盘子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有意无意地隔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打架打饿了？快吃吧。”木青嘴上调侃着，却没有抬头看郭铁骑。
郭铁骑把接在手里的杯子放到茶几上，也没有去碰那盘子，他依然看着木青，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是要把握机会好好地记牢她的容貌。
“铁骑，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有什么不对吗？”木青有些不安地问。她有些不自在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又顺手拿起刚才放在沙发上的书翻看着，以掩饰自己莫名的局促不安。
郭铁骑的视线逡巡着木青的身子，最后落在她的手上。“你看的什么书？”他指着木青手上的书，有些突兀地开口问道。
木青举起手里的书，微微蹙着秀眉，“政治。”
“喂，你已经是‘全优生’了，还这么用功做什么？再说，现在又不能考大学，成绩好坏还不都一样上山下乡……”郭铁骑说着，很自然地向木青靠过去。
“无论怎样，多读一点儿书总不会错的。”木青平静地说。
只一瞬间，木青突然被郭铁骑猛地拥入怀中，唇也随之被他占有、封缄。没有任何征兆的突如其来的热吻令木青完全不知所措，她被震慑住了。她忘了要反抗，甚至忘了要呼吸，只能任由郭铁骑掳取与探索。
郭铁骑热烈得有些发烫的唇吻住木青，深深地吻着，在这个吻中，他倾尽所有的痴爱，仿佛知道自己从此之后再也没有机会，绝望得只能在这一吻中倾诉……他的舌头探入木青的口中，纠缠着她，也扼制了她的惊呼，吞没了她的喘息。郭铁骑知道自己吓着了木青，怀里的身躯正在剧烈地颤抖着。但纵使他召唤所有的自制力，却还是无法停下来。木青的眼睛惊慌地睁大，慢慢地眼眶里汇聚了泪水。她紧握成拳的手被郭铁骑钳制着，感觉有些疼痛，她想努力挣脱，却推不开郭铁骑沉重的身躯，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个狂烈得有些绝望的吻。混乱中，木青感觉到郭铁骑探索的舌，她想也没想就用力咬住。
郭铁骑放开了木青，就像是先前拥抱她那般突然。少许红得刺目的鲜血滑出郭铁骑的嘴角，他抬起手轻轻地抹了一下，漫不经心地对着木青微笑，像是刚才那个吻只是日常打招呼的方式。
木青低下头，奇怪自己的眼睛居然又热又烫……这是怎么了？她对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反应难以理解，她应该不是那种软弱的女孩才对，而且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自己会为这样一个谈不上是吻的初吻意乱情迷。
郭铁骑似乎看出了木青的想法，他居然勾起嘴角嘲笑道：“真意外啊，木青，你居然是第一次接吻。喂，看你那么认真的样子，你该不会要我负责任吧？”
“你去死吧！”木青气愤地抓起身边的书丢向他。
郭铁骑没有躲闪，任凭木青扔过来的书砸在他的身上，而脸上那漫不经心的微笑却已经换成了深思。
“你这个无赖，可恶！你……”只有十七岁的木青，对男女情欲方面的认识还停留在小说的情节里，是十分懵懂的。现实如此激烈的吻令她慌乱，也令她头晕目眩，她不明白郭铁骑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有更新鲜的词儿吗，木青？你不是‘全优生’吗？怎么居然连新鲜一点儿的骂人的词都挤不出来？”郭铁骑用那种会令人气得咬牙切齿的语气调侃着，仿佛十分感兴趣似的。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刚才的那个吻深深地撼动了他的心，那将是他这一生都会珍藏的记忆。
木青气得泪水在眼里乱转，就是倔强地不让泪水流出。“郭铁骑——！”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整个脑子乱哄哄的，所有的思绪都乱成一团。
郭铁骑看着脸色惨白、全身发抖的木青，嘴角的笑容倏地僵住了。木青竟是如此地厌恶自己，郭铁骑的心受到严重的挫伤，他说不出任何安抚木青的言语，知道就是说了她也根本听不进去。况且，郭铁骑也不为自己刚刚的行为感到后悔。
“木青，我没想到你如此生嫩。”郭铁骑诚实地说道。他知道方才那种生涩的反应是装不出来的，木青根本没有接吻的经验。“我还以为你的‘震哥哥’已经教了你很多呢。”像是存心要扩大自己心里的那个伤口，郭铁骑口不留情地说着。
“可恶！你——”木青又拿起茶几上的盘子往郭铁骑的脸上砸去，却被他轻巧地避开了。果盘只是砸到墙壁，饼干、糕点撒落在地上。
木青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被郭铁骑的吻惊吓，也被他的言语刺伤。“郭铁骑——你……你……你怎么能这样？”木青的声音破碎，她不明白，郭铁骑为何要如此地羞辱她。
像是被打击到心中最柔软脆弱的地方，郭铁骑闭上眼睛，仿佛承受不起那激烈的心痛。几秒之后，他缓慢地睁开眼睛，凝视着木青，那专注的眼光里有着无法说出口的强烈渴望。“一直以来我都想这么做。”郭铁骑丢下这句话后转过身，他无法继续看木青流泪的模样，内心一阵阵的抽搐让他疼痛，那种痛楚在凌迟着他的心。其实，郭铁骑的心里十分清楚，今天的越界是他这一生中的第一次，也可能是这一生中的最后一次。但是，那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他是注定得不到木青的，小小的一次放纵，只不过是绝望地想留给自己些许的温存记忆罢了。不同的是，木青大概会因为这个吻而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大概一辈子都会深切地恨他这个夺去她初吻的男人。不能让她爱，能让她恨也是好的，毕竟恨也是要动用感情的。想到这些，郭铁骑缓缓勾起一边的嘴角又微笑起来，只有他心里才知道，这个笑容有多么苦涩。
静默地伫立了片刻，郭铁骑头也不回地走出木青的家。客厅里只剩下嘴唇被吻得微肿、连心也被狠狠打上烙印的木青，她颓然、失神地坐在沙发上，轻微的颤抖犹如心湖中的涟漪，一圈圈儿地泛开，吹皱了心里那一湖春水。
此刻，郭铁骑推着自行车和木青肩并肩地走着，两人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想起星期天发生在木青家客厅里的那一幕，心里也都为那件事别扭着。
“你报好名了吗，铁骑？打算去哪里？”木青首先打破沉默，她下意识地揉着手里的红纱巾，抬头望着郭铁骑的眼睛，轻声地问。
郭铁骑垂下眼帘，回避着木青的注视。“啊，报好了，去北安农场。你呢？”
“我，我还没想好……”木青犹豫着说，“我父亲……可能会安排我去石油系统工作。”
郭铁骑知道，距H市不远的D市就有我国目前最大的油田，木青的父亲在那里为她安排个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事。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一经证实，郭铁骑的心底还是涌上一股浓浓的失望。“哦，那……那不是很好吗？”他有些言不由衷地说。
“可是……可是，我真的希望和你……”
郭铁骑的心倏地一热，快乐的感觉在心底荡漾开来。
木青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和……同学们在一起。”
看着木青绯红的脸庞，郭铁骑无声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