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红毛国，旧许与中国相贸易。边帅见其众，不许登岸。红毛人固请：“赐一毡地足矣。”帅思一毡所容无几，许之。其人置毡岸上仅容二人；拉之容四五人；且拉且登，顷刻毡大亩许，已数百人矣。短刃并发，出于不意，被掠数里而去。
——《聊斋志异卷九·红毛毡》
大帅由众人簇拥着，迅速赶往现场。人未到，瘆人的威严即已弥漫在傍晚的天空，也弥漫在人们的心里。
面前的“红毛”商人，大概有上千人之多吧，乱纷纷站在大船上。他们身边，都放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看不清里面是什么，许是待交易的货物吧。他们边大声呼喊着，边打着手势，闹哄哄的，声音充斥在原本宁静的港岸。具体说的是什么，军士听不懂，但聪明的军士判断，应该是请求他们上岸。通商口岸的军士见状，疾声向他们喊话：“你们且稍安勿躁，待我们大帅示下！”然后军士诚惶诚恐向大帅禀告：“红毛请求登岸，请大帅定夺！”
旧时候，中国的南方如宁波等地的人习惯称金发碧眼的洋人为“红毛”。初有此称呼，其中可能蕴含着简单的区分或淡淡的不解，甚至杂带着些许蔑视之意，可以肯定的是，称呼中毫无畏惧之意。人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头发会是黄或者红的，且生而卷曲，是不是人种低劣所致呢？不得而知，权且以“红毛”呼之吧。也有一部分到中国来的外国人喜欢戴色彩鲜艳的发套，如红的或黄的等等，国人更为不解，于是皆以“红毛”呼之。至于谈“红毛”色变，实在是遥远的以后的事情。
秦汉之时，中国即开了与外国人通商的滥觞。至于唐代，对外贸易虽臻于高峰，国内不少沿海城市都开辟了非常发达的通商港，但此时多是与阿拉伯等亚洲国家的商人往来，到了明清，才渐渐打开了与西洋人经商的大门。
于此，“红毛”才有了得以大批进入中国经商的机会。
面对着红彤彤的人群，大帅命令：“让他们派代表前来！这样闹哄哄的，成何体统！”
于是，两个“红毛”，并肩来到离大帅很近的地方。
他们单手抚胸，弓身向大帅致意，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
“他们说的是啥鸟语？”大帅一脸茫然，他小声问身边的人。
“他在说，尊敬的大帅阁下，我们是远道而来的守法商人，我们此行给贵国带来了最好的商品，请大帅准许我们登岸。”懂鸟语的随从翻译道。
大帅皱了皱眉，不假思索地说：“告诉他们，天色已晚，在他们的身份未查清楚之前，不准上岸。”
随从如实翻译给了“红毛”。
“红毛”听罢，又哇哩哇啦了半天。船上的红毛群里一阵骚动。
大帅不耐烦了，他右手攥拳，身后捧剑的士兵见状，向大帅靠近了一步。
大帅并未接剑，他目视着懂鸟语的随从。
随从赶紧翻译道：“红毛说，他们搭乘的大船亟待驶离商港，在催促他们下船，他们无处可去；另外，他们携带物品太多，滞留夜宿均不便，若物品丢失，将有损咱们的国威。”
“这帮子‘红毛’鬼真麻烦！”大帅上前一步：“告诉他们，不要担心，我会派军士照看他们，至于他们的物品，没有人稀罕！”
翻译照大帅的意思向“红毛”们宣布完毕。
天已渐渐黑了下来，海上吹来的风也越来越劲，越来越冷了，风里裹挟着的咸味也越来越浓，呛得人想吐。远处本来很多的鸥鸟，随着夜晚的降临少了起来，叫声越来越孤单。那两个“红毛”代表神色有些黯然，他们身后的大船上，“红毛”们也更加不安起来。
短暂的商量之后，“红毛”的其中一名代表上前数步，深深鞠躬，向大帅哇啦了一句话。
翻译告诉大帅，红毛们要求，只要允许他们上岸，他们将感激不尽，大帅如有什么需要，他们的货物随大帅挑选。
“如此说来，本大帅更不准许他们登岸了！”大帅说罢，转身欲离开。
“红毛”见状，又赶紧大声哇啦出一句话。
“大帅，红毛说，您只赐给他们一块毡子大的地方供他们立足即可！”
“嗯？”大帅满腹疑惑，一块毡子大的地方，能容纳几个人呢？这么大的地方他们究竟能干什么？这其中必定有诈！
大帅向随从耳语了一句。
随从用鸟语向他们喊话：“把你们的毡子呈上来，让大帅过目！”
“红毛”代表向着身后说了句什么，立刻就有一名“红毛”拿着一个毡子递给了他们。
军士接过“红毛”代表递上来的毡子呈到大帅面前。
毡子柔柔软软的，绵绵厚厚的。红色的底儿，上面绣着看不出是什么地方风景的画，用手一拉，除了感觉它的弹性比自己见过的毡子稍好一些之外，其它并无什么异样。这分明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毡子。就是上面绣着的花纹，见多识广的大帅也觉得做工粗糙了些，技艺低劣了些，和湘绣、苏绣上的花纹简直相差得太远太远！真是劣等民族！如此一毡，让他们站上两个人又有何妨！
但随即，大帅脸上的不解浓郁起来。这小小的一块毡子，能容纳两三个人吧，他们这样苦苦请求，究竟意欲何为？
“最后一次告诉红毛鬼，按本大帅意思办，在船上等候，明日登岸！”
“是！”随从欲上前告诉红毛代表，忽然又转身面向大帅。
“大帅，小人恐怕……”
“有话快讲！”大帅急躁起来。
“一个毡子的人都不准许他们登岸，小人恐怕既会有悖通商法度，又会有损大帅威名啊！”
“以你之见呢？”
“区区二人，又能奈我何！”随从笑道。
是啊，若连让红毛仅仅上两三个人的勇气都没有的话，我又怎能统帅千军万马？岂不是让他们小瞧我，小瞧我泱泱大国！就算是他们意在不轨，先上岸的两三个人在重兵之下，又能翻出什么大浪！
大帅打定了主意。
大帅亢声命令随从：“通知他们，本帅准许他们！”
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大帅吩咐，燃上火把，悉心守护，以防有变！
正像大帅所看到的那样，毡子的确太小了！铺在岸上，仅仅能容两个“红毛”，眼见得不能站第三个人了。大帅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
“红毛”鬼，看你能奈我何！
两个“红毛”站稳后，代表向大帅的随从嘟哝了一句什么。
“大帅，他们说毡子的边儿有点儿皱，能不能拉一拉，兴许还能站上个把儿人呢！”
大帅大笑：“让他们拉吧，能拉多大就拉多大！看这块小小的毡子能站上几个人！”
“谢谢大帅！”红毛有礼貌地弓身答谢。
得到了允许，两个“红毛”代表浑身像是有了神奇的力量。他们把毡子拉开后，还能够站三个人。五个人站满后，他们继续拉，一边拉一边上岸，那小小的毡子就像神奇的息壤似的，会无限制地变大。只是会越变越高，毡子越变越宽越长而已。
那帮“红毛”的动作真快啊。一会儿功夫，毡子上竟然站满了人，红彤彤的人！刚才还在大船上引颈盼望的成百上千人，须臾之间，全部站在了那块小小的毡子上，连同他们大包小包的货物，并且，毡子好像还有富余！
大帅和他的兵士都看得呆了。
就在人们都沉浸在见到稀罕事儿的快感之中的时候，“红毛”们已然纷纷拿出了短剑和枪。此前谁也未看清这些武器是事先放在哪儿的。
在这谜一样的毡子和谜一样的“红毛”面前，人们哪还有思考这些的余地！
事情太过突然，令大帅和他的兵士都措手不及。而此时，“红毛”们都已飞快地下了毡子，他们冲入大帅的士兵中间，短刃起处，鲜血喷溅，火枪响时，鬼哭狼嚎。
大帅慌不迭地后退，他的士兵也潮水一般跟随着他向后流去了。
“红毛”见人就杀，见铺就抢，瞬间功夫，就将方圆数里的地面洗劫一空。
然后，他们带着洗劫来的战利品，风一样退去了，只留下惨遭蹂躏的半座空城。天空里，妇女儿童的哭声灌满了人的耳鼓；空气里，血的腥咸味与海水的味道混为一体。
风呼呼地吹着，像在哭泣，又像在怒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