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许城外有河水汹涌,近崖深黯。盛夏时,有人入浴,忽然若被刀斧,尸断浮出;后一人亦如之。转相惊怪。邑宰闻之,遣多人闸断上流,竭其水。见崖下有深洞,中置转轮,轮上排利刃如霜。去轮攻入,中有小碑,字皆汉篆。细视之,则曹孟德墓也。破棺散骨,所殉金宝尽取之。
异史氏曰:“后贤诗云:‘尽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宁知竟在七十二冢之外乎?奸哉瞒也!然千余年而朽骨不保,变诈亦复何益?呜呼,瞒之智,正瞒之愚也!”
—《聊斋志异卷十·曹操冢》
许昌城。
这个城市已然经历了千年的历史变迁,岁月的雕刀也在这块多难的土地上留下了无数深深的印痕。古城墙斑班驳驳,新旧迥然。有的地方早已衰颓毕现,有的地方则颇像修建不久。古老的城墙上,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在盛夏到来的时候显得分外茂盛。夕阳下,这些野草被镶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使这些原本平凡的草霎时变得自命不凡起来,似乎它们真地见证了历史的沧桑,其实它们不过是今春刚刚生出来的。晚风中,这些自以为是的草得意地招摇着,前仰后合地像在给人们讲述着什么。
城外三四里的地方有一条河,河水虽然不是很宽,也不是很深,但由于河床靠近山崖,地势落差很大,因此河水湍急,迫不及待地向前,像是去赴一个远方的约会。赴会的途中,河水莽撞地带走了河岸大量的泥沙,因此非常浑浊。
人们却发现一个现象,这现象无限地勾起了人们对河水的神往之情。
每到夏季,这条河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人们游泳的天堂,但多数人只敢在远离山崖的地方游,而不敢到靠近山崖的地方去。尽管靠近山崖的河水清清亮亮的,且越靠近山崖越清亮,幽深幽深的,像神秘得难以捉摸的好梦。天热得厉害的时候,一些胆大的后生就会游到靠近山崖的水里去,并以此作为炫耀的资本,向那些只敢待在河水浑浊处的人们津津有味地讲述。
他们的讲述绘声绘色,让人百听不厌:河水是如何如何的深,是如何如何的凉,在如此清澈的水中是如何如何的快乐。讲述者声情并茂,听讲者羡慕且惭愧。
因此,河水清澈处渐渐成了检验人是否具备男子汉气概的考场,这考场常常吸引着越来越多的青年人去一试身手。
今年的盛夏又裹挟着让人难耐的高温如约而至,游泳的季节到来了,考验人们胆量的时刻也到来了。
这天中午,太阳不惜成本地向人间倾泄着热量,似乎与这里的人们有着某种深仇大恨似的,整个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个火红的灶膛。知了歇斯底里地叫,狗趴在树荫里,头紧贴在地面上,想吸取点儿地底下的凉气,可吸取到的都是似乎从地底下冒出来的酷热,因此红红的舌头伸得老长,粗粗地喘气。
这样的天气如果不游泳简直没法过,这样的热天如果再不敢靠近山崖分明就是一种罪过。
酷热,适时地挑起了人们的斗志。
抵挡不住怂恿,王冬和王秋终于下定决心:好好享受一番上天的恩赐!
这一次,他们相约要游到色泽最深的地方去。这样的地方,非胆子最大的人不敢到,非具有英雄气概的人不敢靠近。
以前从未有人到过。
他们听曾在私塾念过书的同龄人背诵过这样的话:“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迹之所罕至焉。”他们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从背诵者的口气里,他们觉得这些话能够给人鼓劲。
要干就干别人不敢干的事儿!王冬和王秋都这样想。况且,亲兄弟联袂,也着实给了他们无限的勇气。
岸边站着许多看游泳的人,这些人不是女人孩子就是老者,他们都用内容复杂的眼光看着水中的两个年轻人。目光里有羡慕,有制止,也有好奇。
两个年轻人向着目标靠近,他们的身手果然非同凡响:速度很快,姿势轻捷优美。
这姿势让老者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他们的身手也和冬秋兄弟相似的矫健;这速度给孩子的思想插上了翅膀,他们想到了自己几年后的雄姿;看着他们越来越靠近目标,女人的心里生出了遗憾甚至嫉妒,上天真是不公平,把自己安排成女子!
狗也停止了喘息,眼睛直直地看着远处两个越来越小的头。
忽然,王冬不见了!游泳的内行人都啧啧称赞道:“这小子真了不起!那样凉的地方他都敢扎猛子!”
一位山羊须老者竖起了大拇指:“后生就是火力旺!比我当年都强!”
小孩子不服:“有啥了不起的?我长大了也敢!”
年轻女人心里复杂起来,有的竟然脸红地想到了这样强壮的男人在某个特定时候特定地方的威猛。
有的人鼓起掌来。
“不对!都这么长时间了,王冬怎么还不出来?”终于有人想到了人的极限。
“是啊,别是出啥事儿了啊!”
“这么冷的地方,我娘说,人会纠筋(书面语叫‘痉挛’)的!”一个鼻子边生有雀斑的孩子惊叫道。
“你娘懂啥?她敢下水吗?”先前称有啥了不起的孩子驳斥他道。
那个孩子不吭声了,其实,他娘是听他爹说的。
“出来了,出来了!”果然,王冬的头露出了水面。
人们欢呼起来。
“这一口气可真长!”
“能赶上水浒里的张顺了!”
“不对!王冬的身子怎么变成了两截了?”
眼尖的人惊叫起来。
是的,浮上来的是王冬的尸首。他的身子像是被什么东西砍锯过一样,身子分为两段,两段身子一前一后漂了上来。
“血!血!”尽管相隔较远,尽管靠山崖的水颜色非常深,但人们还是发现了一种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漂在水面上。
那是血,王冬的血。
不,也有王秋的血。
人们只顾惊呼了,竟然未曾注意到为了兄长奋不顾身地随后游到的王秋。
不久,王秋的尸首也漂了上来,和王冬一样,分为两段。
人们战战惊惊,有人的上下牙齿开始打架,尽管仍是酷热难当的天气。
“得罪山神了吧!我早说过,这群年轻人,凭空扰乱山神的清净,早晚会出事的,大家看,遭报应了不是?”山羊须老者痛心疾首。
“三爷,您老别事后诸葛亮好不好?刚才谁还在用欣赏的眼光看热闹呢?”
三爷无语,捋起了花白的胡子。
“我看不像山神报复!每年都有人游到山崖边,山神要报复早报复了!为什么其他人都没事儿?”
“你是说,是王冬王秋哥俩亏了心,惹得鬼神发怒?”
“我没这样说。”
“那你是啥意思?”
那个人不说话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
人们顾不得漂在水面的王冬王秋的尸体了,恐惧像把巨大的扫帚,驱赶蚊蝇似的驱赶着人们。
“报官吧!免得官府说是咱们杀了人!”人们如梦初醒。
翌日卯时和辰时之间,邑宰刘大人已迅速来到现场,此时,王冬王秋的尸首被人们用破席子草草裹着,没有章法地放在地上。
刘大人仔细察看着两具尸首,百思不得其解。
“从尸首上的痕迹来看,像是被刀斧所致,可水里哪来的刀斧呢?况且尸身上刀斧伤痕这么多,这么规整,这需要多大的力量呢?”
刘大人左手捻须,右手背在身后,在尸首周围转着圈踱步,一圈,又一圈。
尸首分为四截,静静地躺着,尸首裸露出的皮肤在毒太阳的照耀下早已干瘪不堪,越来越浓的臭味以尸首为中心弥散开来,臭味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绿头苍蝇,它们肆无忌惮地叮在尸首上,赶也赶不开。
情状惨不忍睹。
二人的爹娘早就被人连劝带推地抬回家去了。瞬间痛失两个爱子,当娘的已昏死过去多次。
周围的人屏气凝神,看刘大人作何反应。
忽然,刘大人大喝一声:“来人!闸水!”
人们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抬着装满了土石的麻袋,放进离出事地点不远的上游。好在,河水并不是很深。
天气奇热,但人们都已顾不得了。
三天两夜之后,河水终于被闸断。失去了上游的补充和支持,下游的水位已明显低下来。
人们急切地等待着,每个人的心跳都越来越快。
下游水位在继续降低,人们的兴致在逐渐提高。
王冬王秋之死的悬念在逐渐浮上来。
太阳西下了,但它的余威尚在,天地之间仍然像个砖窑。“咳!那是啥东西,那么一大片黑?”水位下降到一定程度后,山崖越露越多。
“好像是个山洞!”
“不对!山洞口应该是空的,空的应该比这更黑才对!可我看着那里堵着啥东西哩!”
“啥东西?我看八成长的是草!”
“胡说!啥草能常年长在水底下?长在水底下能活?”
“咋不能活?海带不是长在海底下吗?海难道不比咱们的这条河深?”
“大家不要瞎吵吵了,听刘大人说!”人们开始静了下来。
“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那儿应该是个古墓的洞口,为了防止盗墓者进入,洞口处安装了刀斧之类的东西。一定是王冬王秋不留神触碰到了墓口的刀斧才如此悲惨地死去的!”刘大人慢慢然而有力地说。
“谁能把墓修到水底下呀!那还不很快就把尸首沤烂吗?”
“不管是谁,一定是个大官!”
“啥大官!我说是个坏官!他死了还害咱老百姓的命!”
刘大人做出个手往下压的姿势,大家的议论小了下来。
刘大人说:“把墓修在水底下,我想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是这里原来并不是一条河,或者河原来没有这么深;二是修墓者像咱们一样,先闸住上游的水,然后在山崖上凿洞。如果是后一种情况的话,那山洞一定是往上凿的,只有这样,才会既让水盖住洞口又淹不到墓穴!现在大家走近洞口去,看是不是这样!”
剩下的水已经很浅,大家可以放心走到出事地点前。
大家瑟缩着,互相鼓励着,相拥着艰难地来到山崖前。
果然是个洞口,洞口前果然堵着东西。
天已经全黑下来,火把的映照下,人们方才看清,堵在洞口的东西是一个大大的滚轮,滚轮上安装着一个一个刀片,尽管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尽管被水淹住了不知道多少年,刀片仍然明亮如霜。
好狠毒!人们倒吸一口冷气。每一个人都似乎感受到了刀锋寒冰一样的逼人光芒。
这光芒已然夺去了两个生龙活虎一样后生的生命!
“砸掉它!”人们愤怒起来!
年轻人很快拿来了大锤等物,带着愤怒,滚轮很快就被砸得七零八落,为了解恨,人们把滚轮拆下,把刀片用铁锤砸成真正的片状。
拥着火把,人们迫不及待地要往洞里进。
“且慢!现在墓道里空气极少,贸然进去会闷死人的!再说,夜里进去极为危险,火把灭后谁也别想出来。大家暂且回家歇息,明天再进去不迟!”听了刘大人的话,已跨进洞口几步的人也都收住了步子。
安排了几个守护墓口的人手后,大家方才散去。
等待的心是最不安分的,时间在等待中寸寸难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人们又齐聚到洞口前。
交待了一番进入墓道的注意事项后,刘大人选派了六名年轻人和四名差役向墓道进发。
路上,大家谁都不说话,大家的心里都在鼓噪着同一个疑问:这是谁的墓穴呢?
墓道并不长,很快就到了,并且幸运的是,人们再也未遇到对他们有杀伤力的阻碍。
莫是墓主人觉得墓道口已足够隐蔽,且又已安装了威力极大的滚轮刀片之后,墓穴就肯定能万无一失了吧?
人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石质棺材前。
棺材前立着一块石碑。眼睛渐渐地适应光线后,人们渐渐地能够看清石碑上刻着一行字。
“这是什么字?”
“不认识。我连这种字体没见过。”
“这是篆书吧?我见刘大人写过。对!刘大人肯定认识这石碑上的字!”
刘大人在众人的护卫下来到了石碑前。但令人失望的是,极为微弱的光线下,双眼均深度近视的刘大人,即便趴在石碑上也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
“火把!火把!快把火把点上!”墓里的人向外面的人高喊。
火把迅速拿进了墓室。
刘大人接过火把,用右手的衣袖小心地揩拭着石碑,于是,几个字的笔画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
忽然,刘大人手中的火把掉落在地,他嘴里喃喃着:“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
看不清刘大人的表情,人们也不敢问。
刘大人在石棺前急速地踱着步,继续自语着:“都已找到了呀!莫非……莫非……”
墓穴里静得出奇,只有掉落在地上的火把燃烧发出的啪啪声。
忽然,刘大人大喊一声:“真乃奸雄也!”
见过刘大人写字的那位差役小心地问:“大人,这究竟是谁的墓?”
其他人也都附和着问:“大人,这究竟是谁的墓?”
刘大人缓缓转过头,用低低的声音说:“曹阿瞒!”
这声音极为清晰。
“曹阿瞒是谁?”一个年轻人问另一个年轻人。
“笨蛋!曹阿瞒是谁你都不知道呀?”
“知道了还问你干啥?”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两个差役也在小声议论:“难道,曹阿瞒就是曹操?”
“怎么可能呢?曹操的墓不是都找到了吗?七十二座墓都已经对上号了呀?咋能多出一个墓呢?”
“怎么不可能?你没看见刘大人的反应吗?要是其他人的墓,刘大人会这样吃惊吗?”
“也是!我从来没见过大人这样!”
“大人,这里面躺的真是曹操吗?”一个年轻人问道。
“大人,害死王冬王秋的真的是曹操吗?他可太坏了!”
刘大人没有答话,默默走到外面去了。
这下大家明白了,原来曹操这么狡猾,七十二疑冢外他还另外修建了一个更隐蔽的真墓!想不到曹操这样狠毒,死了那么久了还能杀人!
于是大家说:“曹操太坏了,咱们不能让他在阴间好过!要为王冬王秋报仇!”
“咱们把曹操的棺材砸了吧!里面肯定有很多珍宝!”
大家纷纷响应。
“不行!”一个差役说,“刘大人怪罪下来谁担得起?”
抡起大铁锤的手顿时软了下来。
“刘大人不会怪罪的!你不见他已走到外面去了吗?他这是默许咱们呀!”这个声音给大家带来了亮光。
“对!曹操谁不恨呀?刘大人不恨吗?咱们都是刘大人的子民,现在,罪大恶极的曹操害死了刘大人的子民,刘大人肯定更恨曹操了!”
“说得对!”大家齐声响应。
于是,铁锤中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仇恨瞬间找到了突破的方向,人们拿起铁锤,把石棺砸得稀烂。
曹操早已干枯了的尸骨露了出来,尸骨周围果然摆放着无数奇珍异宝。
人们欢呼着,把曹操的尸骨掂出来,撒得到处都是。于是,一股浓浓的腐朽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墓室。
人们把珍宝拿出来,集中到一起,七手八脚地抬出了墓室。
外面,人们欢呼着,为无意间找到了奸雄曹操的真墓穴而庆祝。
欢呼的同时,一星光亮又倏地闪耀在他们脑际:莫非,王冬王秋两兄弟在用自己的生命引导着他们找到曹操的墓穴?这样的话,他们眼前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王冬王秋青春勃发的面容,还有他们二人炯炯的眼睛,眼睛里没有痛苦,而是含着笑。
霎时,两兄弟成了人们心中的英雄,这英雄的含义,远远超出了到河水最深处游泳的层面。
不能让英雄的尸首裸露在外面,不能让英雄的尸首草草裹在旧席里,不能让苍蝇糟蹋他们英雄的尸身!
于是,人们把两兄弟的尸首放进了曹操的石棺里,然后扒开了上游的堤防。
水位慢慢升高,再次淹没了墓道口。两兄弟将在这寂静的墓穴里安然长眠,再也无人打扰他们,他们的灵魂将永远远离纷扰,永远拥有寂静。
河水依然向以前一样湍急地流着,离山崖远的河水依然浑浊,紧靠山崖的水依然清澈幽深。
人们的心就像那河水一样,清澈而平静。
许昌城古老的城墙见证了这一切,并以最朴素的哲理的形式代代相传着一个个关于善恶忠奸的故事。这样的故事永远葱绿;这样的故事只有开始,没有结束。
花蕊的妖艳在招摇中,势必招来虫豸的饕餮;一如酣睡中的人难以左右梦的妍媸。提醒是必须的,一如流水需要河床。没有人应该耽溺于虚假,没有人应该拒绝医心的话。良药苦口,药到病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