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乡人某者,偶坐树下,扪得一虱,片纸裹之,塞树孔中而去。后二三年,复经其处,忽忆之,视孔中纸裹宛然。发而验之,虱薄如麸。置掌中审顾之。少顷,掌中奇痒,而虱腹渐盈矣。置之而归。痒处核起,肿痛数日,死焉。
—《聊斋志异卷八·藏虱》
“哎,歇歇喽!”兔唇阿三走到大柳树下,在惬意地卧着晒暖的两只大黄狗旁边一屁股坐下了,不到一尺远的地方,就是不知哪条狗慷慨留下的馈赠——狗屎。
太阳快到树的正上方了,坐在它下面还真是舒服。兔唇阿三同样惬意地享受着老天的恩赐,他背靠着树,一种逼真的安全感油然而生。实在是太累了,在温暖的怂恿下,他简直想睡觉了。
不远处有人走过来,他们匆匆忙忙地,像也要到这里晒暖似地,厚道的阿三不由得往一边挪了挪,这样他就离狗屎更近了,狗屎的味道也就愈发逼真可辨。
那人走过去了,并未在树下停留,兔唇阿三有点遗憾,不知怎么地,一股类似惆怅的东西浓稠地郁结在他三十八岁的心里。
“这家伙一定是急着赶回家吃饭了,有老婆真好啊!”阿三心里升腾起一股嫉妒来,就像那个人的老婆是从他阿三手里抢去的似的。但好强的阿三嘴里却嘟哝出这样一句话:“没出息,被老婆管的大老爷们儿!瞧你那熊样儿!”
是啊,阿三的确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为再也没有人管他了。
原先娘不时地絮叨着说他,说他懒,说他笨,说他不争气。每当此时,他总是对老娘说:“娘,三儿知道孝顺你不就成了?求那么多干嘛呀?”阿三的口齿不太清,但听了这句话后,娘还是无限疼爱地在他厚厚的背上轻轻打一下,用往外溢着骄傲的语气说:“对!对!三儿孝顺!”随后就给阿三做饭去了。
“娘,三儿知道孝顺你不就成了?”这话阿三从十七岁一直说到二十七岁,一直说到阿三娘在一次又一次的幸福和骄傲里死去。现在,阿三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阿三三岁上,他爹就死去了,撇下他们孤儿寡母艰难地捱着日子。原来阿三家也种着李大户的两亩薄田,后来,这仅有的田地黑心的李大户也不让他们种了!
记得,李大户的管家到阿三家的时候,阿三娘只不过和他争执了几句,不想这狼狗一样的管家把娘踢得重重地跌了一跤,从此后,娘就卧床不起,一个月后就去世了。
那一天,兔唇阿三眼睁睁地看着娘被人打,他没有敢动,只是兔唇抖动着,脸涨得通红。
他虽然没忘要孝顺娘的话,但他还是没敢动。
娘死了以后,阿三就过起了猪狗一般的日子。
长的寒碜,当然没有女子想跟着他过,对此,阿三很清醒,也很死心。
想起来,阿三就后悔,就恨!他想,要是死了就好了,死了可以见着地下的爹娘,死了不再受苦了。爹呀,娘呀,你二老把三儿收走吧!
兔唇阿三觉得身上热了起来,他咂巴几下嘴,懒懒地动了一下身子。
要是能睡着该多好,睡着了就不会饿了。阿三想。可饿了的人是难以睡着觉的,睡不着觉的人身上总是难免有些不对劲儿的感觉。果然,阿三觉得后背上痒。尽管靠着树,他还是感到里面有东西在蠕动。于是,阿三使劲儿把后背往树上抵,不住地蹭,想缓解这种痒。可痒的感觉就像是饥饿一样扎了根,撵不走了。
“一定是个肥大的虱子!看我咋收拾你!”阿三凭着丰富的经验,已知道欺负他的家伙是什么。
熟练地伸进手去,直扑痒的那个部位,果然有所斩获:一只肥大无朋的虱子赫然在兔唇阿三的手里了。
好小子,看你跑!连你也欺负我!
阿三伸开右手,放在阳光下。虱子在他手心里爬着,毫无害怕的意思,这让阿三想到李大户的管家。看它不慌不忙爬着的样子,毫无目的,也毫无牵挂,悠哉游哉,完全不像他阿三,每天都愁着没东西吃。阿三简直有点儿羡慕它了。
阿三伸出左手手指,把肥大的虱子翻转过来,呀,这家伙肚子真大!一肚子血,这都是我的!你是吸我的血才吃这么胖的!是我阿三把你养这么胖的!也是因为你,我阿三才这样瘦的!我阿三见天都发愁,愁这愁那的,你比我幸运!我养活了你!
看着这只肥大的虱子,阿三想起了和它同样肥胖的李大户。
于是,一种仇恨从心里腾地起来!
李大户!我要咬死你!李大户,你也有今天!
阿三捏起自己的俘虏,动作娴熟地把它送到嘴边。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把虱子放进嘴里咬的感觉,清脆的“叭”的一声,满嘴咸腥味,让阿三充满快意,充满成就感。
阿三非常熟悉渴盼这样的感觉。况且,今天这只虱子不光是一只虱子那么简单了,它还是李大户,坏得头上冒毒水脚下流血脓的李大户——他阿三的仇人!
因此,阿三特别渴待这血流满口、腥味满口的感觉!
将虱子送到口边时,阿三却收住了手,他心里冒出一个主意。
既然是李大户,既然他那么肥大,既然他那么坏,让他一下子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了?不能!不能让他这么轻巧地死!我要让它饱受折磨地死!让他痛苦不堪以后,慢慢地死!只有这样,才能解我阿三心头之恨!
李大户,你害了我娘!你害了我全家!你害了我阿三!我要报仇,我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三把李大户重又放回手掌里,这回,他换了一只手掌。李大户——不,虱子,每爬一下都困难。再看它的肚子,还真是呀,越看越像李大户这狗娘养的。
既然不想让它快速轻易地死去,该咋办,才能如愿呢?阿三动起了脑筋。
忽然,阿三看到面前不远处有一张纸,一张皱巴巴的纸!嗯,他有了主意。
就这么办!
他上前几步,拾起那张纸——黄黄的、烧了大半的纸,是谁家祭路神的时候没烧完留下的——把肥大的虱子,不,是李大户,小心地放在纸片上,然后更加小心地团起来,生怕伤着了它,因为阿三还有更长远的计划呢!
团好后,阿三反复端详,嗯,纸团很好看,很圆,活儿干得漂亮。阿三觉得,自己长这么大都不曾做过这么漂亮的事儿。他从这件事儿上,看出了自己的本事。于是,阿三感到一阵快意。
随后,阿三又犯了难,刚才的快意随即就像早晨的露水一样被太阳晒干了。
放哪儿呢?阿三的心里有一个大概的思路,一定要放在一个让人看不到更拿不到的地方,不然就达不到目的了。
放在树梢的鸟窝里?不行,那么高,阿三爬不上去,再说,即使能爬上去,被雨淋了咋办?让鸟儿吃了咋办?
放到墙缝里?这倒是个好办法,可上哪去找一个合适的墙缝呢?墙缝大了,纸团容易掉下去;墙缝小了,就肯定会破坏纸团的美。再说,放在墙缝里以后,要是风吹掉了,或者雨潲湿了咋办呢?
阿三真觉得是个难题。
他挠挠头,乱草一样的头发纷纷掉落,和草茎、灰垢一道。可主意还是没个影儿。
于是,他有点怪娘把自己生得不好了。不光是兔唇,还是个笨蛋!
太阳斜斜地照着,胖胖的脸上含着笑,分明是在嘲笑阿三嘛!
“妈的!”阿三骂了一声。
一着急,手心出了汗,漂亮纸团被他的汗弄湿了一点儿。
得赶快给它安排个地方,否则,就对不住这个纸团,对不住自己的好主意,也对不住恶贼李大户!
阿三斜斜眼看看嘲笑他的太阳:你别得意,我会想出办法的,你等着!
忽然,阿三眼前一亮,心里一阵狂喜!
他看到,树干上方,竟然有一个洞!
哪儿来的洞呢?以前咋没看到?阿三有些纳闷。这棵树和他是老朋友了,他无数次坐在它下面晒暖或乘凉,可一直没看到过这个树洞。
这肯定是老天爷特意赐给他的,让他实现这个梦想,让李大户受到最“好”的处罚。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他想起了娘的话。
娘说的真对。
阿三站起来,树洞并不很高,他扬起脚伸出手即可够着。这树洞长得太好了,不高不低,简直就是为实现他阿三的梦想而长的!再高一点儿阿三就够不着,再低一些小孩子就容易把纸团掏出来。
像爱财的人放置自己的金元宝一样,阿三轻轻地把纸团放在树洞里,树洞大小合适,正好容下阿三的一个拳头。放进去后,阿三还不放心,他又费力地伸进手去,他摸到了那个纸团,它好好地躺在树洞的底上,就像一只乖乖的小兔,卧在草窝里。
阿三畅快地吐了一口气。他忽然觉得饿了,饿得厉害。他觉得,他必须回家,好坏自己做一点儿饭。而在此之前,他已经几天没动过火了。
这顿饭,阿三吃得特别香。
之后,阿三就把那纸团的事儿给忘了,尽管他其间又无数次到过那棵树下。
两年多过去了。
两年多来,村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虽然年龄大了两岁,但阿三的三十八和四十并没有明显区别。还是两三天吃不上一顿热饭,饿极了随便吃一点儿猪狗食一样的东西哄哄肚子就过去了;其他村民的日子过得还是两年多以前那样,紧巴巴的,就像现在的复印机复印出来的一样,枯燥而无味;李大户还是那样肥胖,肚子还像一个锅覆在上面,还是那样耀武扬威。
一个特别相似的日子,阿三又坐在了那棵大树下。偶然间,阿三扭头看太阳时,他心里动了动,那件事儿像久违的一个亲戚似的亲切出现。
他看见了那个树洞。
阿三把手探进树洞里,他心里一喜:纸团还在!
掏出纸团,初一看,没有什么变化;仔细看去,纸好像比两年前更旧了一些,颜色更深了一些,纸团也没有两年前那么圆。
抖抖索索地托在掌心,阿三竟然莫名紧张。想急急打开纸团,又犹豫不决。因此,急速流动的时间里,阿三只是盯着纸团看,眼睛一眨也不眨。盯了一会儿,把纸团放在耳边,仔细地听,仿佛听到里面有什么声音,不由心里跳一跳,但又仔细听听,什么也没有了,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
还在不在呢?阿三一定要弄个明白。
说干就干!阿三开始打开那个纸团。他慢慢地,小心地,一点一点地伸开皱得不堪的纸,就像一个贪玩的孩童在揭藏着小鸟的缸盖一样,生怕揭开得太猛,小鸟飞走;或者,像一个酷爱收藏的人在放一个价值不菲的瓷器一样,生怕动作稍重,就会破碎。
随着纸被慢慢伸展开,阿三的眼睛也慢慢发亮,就像一个奇异的景致呼之欲出!
终于完全抖开了,那个系着阿三全部感情的纸团,这一瞬间,阿三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还在,它还在!只是需要费神地去看才能发现。
兔唇阿三费力地把那个虱子捏起来,放在手里。当年那个肥大无比的虱子此刻变得像麦麸皮一样了,那样薄,薄得透亮。都干成这样了,虱子一定死了吧?阿三心里充满了兴奋:李大户被他处罚死了,他是被慢慢饿死的,死得一定非常难受。但另一方面,阿三又有些遗憾,它就这样死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就悄悄死了。
阳光像两年多以前一样照在阿三身上,暖暖的;照在他托着虱子的手上,照在虱子身上。阿三不光觉得手里热热的,还觉得心里亮亮的,他觉得,他已经为爹娘报了仇,尽管李大户依然活蹦乱跳的。阿三的手掌摊开着,在面前托着,远远看上去,阿三不是在托着一只虱子,而是在托着一大片阳光。
心里兴奋的阿三忽然觉得手掌心儿一阵奇痒,痒得发疼。收回手掌看时,只见那个原本像麦麸一样的虱子正在叮咬他的手心,眼见着虱子的肚子渐渐鼓了起来。鼓得又像两年多前一样了,鼓得又像李大户的肚子了。
好你个虱子!好你个李大户!都这样了还能咬我!我就再饿你三年、饿你五年、饿你十年,看谁厉害!骂着,阿三重又把虱子凶狠地团进纸里,扔进树洞里。
阳光暖暖地照着,像冷眼看着阿三的行动;风急乎乎地跑过来,像是提醒阿三什么,可盛怒下的阿三并没注意这些。
阿三忽然觉得兴味索然,就讪讪地离开了大柳树。
回到家里,阿三发觉,那只手越发疼了。看时,肿得越来越高,像一个大大的核桃,红且热,热得人睡不着,疼得人呼爹喊娘。
当夜,阿三没有睡着,一夜昏昏沉沉地。老鼠吱吱叫的声音把一向胆大的他吓得够呛。
肿痛持续了四天,阿三的精神日渐萎顿,且不说已不能做饭,即便有人给他做好,他也难以下咽了。
疼痛到麻木的时候,阿三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既干了件痛快事儿,同时也干了件傻事儿,为什么不把那只虱子咬死呢?像咬以前的虱子一样?那样的话,自己就不会被它所害了。难道仅仅因为它像李大户一样肥吗?正因为它像李大户,才更得下狠手咬死他呀!
乱麻一样的后悔中,早晨的第一缕光线照到了阿三的窗上,躺在狗窝一样的床上的阿三,感到今天的阳光分外刺眼,他知道,他已经离一个地方很近很近。
“爹,娘,三儿要去找你二老去了,你二老要等着我呀!这下三儿就不会孤单了,就再不受罪了!”恍惚中,他看到爹娘的面容仍像他小时候一样慈祥,他们笑着喊他:“三儿啊,你过来吧,过来吧!”
这下,兔唇阿三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笑意,他忽然觉得,照在窗上的阳光是在叫醒他,催促他,让他赶快动身,免得爹娘等得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