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写过我的继父,甚至是谈话我都尽量回避“继父”这两个字。不是因为我不懂得爱,也不是嫌弃继父是个农民,只是因为继父一直性格暴躁,内心从未真正地关心过任何人。
我很忌讳谈到我的出身,因为我来到这个世上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接踵而至的是贫穷和痛苦,我不想触及那些伤疤,哪怕是碰一碰都会疼痛不已。最难过的还是后来我们姊妹跟随母亲搬到了继父家,痛苦和贫穷让我们从未停歇过打闹和争吵!
继父一生就钟爱他那竹竿做的烟斗,罗汉竹做的烟杆一尺来长,被烟熏得黝黑、溜光,烟杆下系着黑色的小帆布烟袋,墨绿色的瓷烟锅,白色的瓷烟嘴。不管天晴下雨,继父一天都要抽上好几袋烟。继父从腰间取出烟斗,从烟袋里掏出烟丝,用手指把烟丝捏一捏,放到烟锅里,点上火猛吸几口,吞吐几缕浓烟,然后在地上敲一敲,把烟灰磕出来。这样的动作一连要重复好几次,直到把烟袋里的烟丝抽完。
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和大哥饥饿难忍,在放学后的一个下午,我们琢磨着去学校后山的土地庙里偷一点儿供品吃。我们躲在僻静的小河边把偷来的供品洗干净,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家门口。继父把我们挡在了家门口,很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丑事”,他从腰间抄起那杆烟斗朝我和大哥身上抽去。我们谁也没有哭出声来,任凭眼泪哗哗地流过脸颊,跌落到冰凉的黄土里。
那是我记忆的开端,有关继父,有关饥饿,有关烟斗,有关疼痛。
看着身上被烟斗抽出来的血红伤痕,为了发泄心中对继父的不满,我偷偷地把他的烟斗藏起来了,继父好些天才找到。这件事我从未和任何人讲起过。从那时开始,我觉得“父”字在心中一直是挣扎,以至于老师布置的那篇写“父亲”的作文我交了白卷。
继父每天都在田地里转悠,白天很少在家待着。每次我从学校回到家,继父都“装着”很忙碌的样子。但是继父从来不会去创“副业”、不会赚“现钱”,更不要谈拿钱给我们姊妹用。一谈到和钱有关的话题,继父就会咆哮——“儿女们都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在家有口饭吃就不错了。读书也没什么意义,钱要是拿去读书了,他们以后翅膀硬了都会飞走去,谁来给我养老!”
我上初中的时候,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我心里暗暗憋了一口气——我要努力读书,我要离开这个贫穷的家,要离开这个土旮旯,要让继父的烟斗永远都碰不到我!我积极参加学校的所有课外活动,在课间和同学们打闹嬉戏,我要装出“我很快乐”的样子,我不能让贫穷和痛苦击倒自己。从初一到初三,我包揽了全班学习成绩第一名。
读书时的梦想离我越来越近,中考时,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地区中专学校。当我把成绩单带回家的时候,眼前的一幕掩盖了我所有的欣喜。继父和母亲已经为决定我是否继续上学的问题而争吵起来。继父担心我读书要花很多钱而坚决不同意,母亲却坚定地支持我,但一时间无法筹集到高昂的学费。我一时茫然地站在屋里不知所措,只知道哭泣。
继父和母亲终于打了起来。继父凶狠的掏出他的烟斗朝母亲头上打去,母亲抱着头“嘤嘤”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冲过去,推开继父的手臂,扑到了母亲身上。然后任凭烟斗如雨点般地打在我身上……最后,母亲挨家挨户地从亲戚家借来钱,凑齐了学费。
继父,成了我仇视的对象。在家里我从来不再正眼看他,不再和他有任何言语交流!我心里就此和继父切断了关系。
直到今年夏天,母亲告诉我继父住院了,病得有点严重。我为了不让母亲难过,还是抽空去了一趟。
病床上,一向暴躁的继父衰老了许多,身体骨瘦如柴。看到我,继父努力地挣扎着想要起来。母亲扶起继父靠在床头上。
“东儿,对不起,这些年我没有照顾好你!”继父说道。虽然声音很小,但是我听得很清晰。在我面前,继父第一次放下了暴躁一生的脾气,也打乱了我所有的思绪和准备好的语言。
是啊!继父也有自己的苦衷!因为脾气暴躁导致他四十岁还未成家,在村里没有人敢惹他,人们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后来,母亲万般无奈之下嫁给了他,但又无法为他添一个亲生骨肉。他每天要面对别人的孩子,每天要想着一家人的口粮,每天要承受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他无法摆脱贫穷;没有人安慰他、理解他……他无法静下心来想象将来,无法接受自己的命运。成家后的继父只有脾气变得更加暴躁!每天,拿起烟斗猛抽几口烟,用烟雾麻醉自己的思想,成了他一生最解烦恼的事情!
十年前,继父的父母相继去世,更是让继父备受孤独的煎熬,在孤独中一点儿一点儿地老去,悄无声息地埋藏了忧伤、痛苦的种子。岁月无情,苍老的、暴躁的继父失去了一切——没有了关爱,没有了子孙绕膝,没有了父母记挂,没有了朋友……正如此时的他,躺在冰凉的病床上,只有独自呻吟,黯然叹息,垂泪。
我想了好久,一时间语塞了,无法回答继父的话。
我猛然想起了什么,从继父带来的行李包里找来烟斗,学着继父的样子,从烟袋里取出烟丝,用手捏一捏,放到烟锅里,点起火,递了过去。继父忽然无法抬起他枯黄而又沉重的手,略显得紧张和激动。
我一把握住继父的手,把点燃的烟斗放在继父手里……轻轻地安慰了一句:“爹,要快点好起来。”
最后,我和继父都流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