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的活很累,因为需要很多体力。但是萧苏却不在乎,也没法在乎。因为他没有体力,虽然从小江兰就让他每天做一些奇怪的动作用来健身,但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气?不过张青不在乎,对于萧苏他总是充满了宽容与疼爱,做工只是一个名义上的事,只是一个给江兰用来还人情的借口。
虽然张青并不希望江兰还自己人情,甚至希望她能多少领一些。这样的话,自己就可以骗自己,也许心中的奢望会有一丝虚无的可能。
“小木头你两不要跑得太远了,记得晚饭的时候就要回来。”张青站在门口,对着嬉笑跑远的两人高声喊道。
萧苏摆摆手示意自己有分寸,然后拉着张朵朵跑远了。
张青看着跑远的两人,摸着下巴想着自己也许应该更主动一些。嗯,晚上让萧苏把上次老王带来的那盒胭脂拿给江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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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苏带着张朵朵跑了很久,知道两人都跑不动了才停下脚步。两人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然后相视大笑,相互取笑对方的狼狈。塞外贫瘠,能玩的游戏看起来都有点傻,不过两人确是一直乐此不疲,就像萧苏喜欢吓唬张朵朵,张朵朵喜欢说萧苏秀气的像个女孩子居然和自己一样跑不远。
萧苏看着蹲在一边偷笑的张朵朵很无奈,如果不是江兰严禁让他人知道自己的功夫,自己至于每次都装的像个女孩子一样吗?
两人坐在一座沙山顶上看着远方无垠的沙海,看着风将沙卷起然后在天空作出一幅昏黄的画。
张朵朵手中拿着一根草叶在手中不断揉搓,萧苏曾经告诉她在遥远的江南,小孩子们每个人手中都会有一根只要搓一下就可以飞起来的玩具。张朵朵很难想象世间居然还有这样神奇的物事,居然可以依靠人力飞起来。她很羡慕那个叫做江南的地方,也羡慕那人手一根的竹蜻蜓。
张朵朵偏过头对着一旁懒散躺着,嘴里叼着一根草叶子的萧苏轻声道:“小木头,给我讲个故事吧。我很久没有听过你讲故事了,我要听那个书生和狐狸精的故事。”
萧苏坐起身瘪瘪嘴吐掉口中似乎吐不干净的沙子。还是江南好啊,不管跑多快多不会吃到沙子在嘴里。然后他同样轻声的讲起了一个狐精与书生的故事。
时间可以过得很快,也可以过的很漫长。塞上瀚海外有的是风沙,有的是贫瘠荒凉,也有一对小孩子坐在沙丘上小声的讲着不属于这里的江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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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兰手中拿着一些女红用的针线物事从外走进家里,她像维吾尔族的女人一样用纱巾将发丝裹住,穿着长长的波尔卡(一种特色民族服装)走的很慢很稳。
八年的时间足以将一个江南的闺秀变成一个独立自强的边塞妇女,虽然没了钟鸣鼎食,没了朱漆彩柱,也没了那个笑着说不管什么事都会陪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但是江兰不觉得自己苦,因为她还有儿子在身边。
走进屋内,江兰先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舀了一些水将锅灶仔细刷了一遍准备晚饭,萧苏过一会就要回来,干了一天的活可是要吃得饱才行。想到此处江兰嘴角微微一笑,张青又怎么会让萧苏干活呢?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不疾不徐,很有节奏很有规律,很熟悉。
江兰疑惑的看了看门外,这时候还有人顶着风沙来找自己?莫不是萧苏又欺负了朵朵,朵朵哭着来告状吧?江兰走向门口,她心中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但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
江兰将手放在门栓上,门打开了,门外昏黄的阳光照进屋内将来人的身影阴的有些模糊。江兰的手抖了一下,她终于想起来这种很有节奏的敲门声自己听过,八年前自己总会隔一段时间就听到这种敲门声,然后门外就会响起一句恭敬地“师母”
门开了,一名身穿着黑铠的男子看着自己然后恭敬地道一声:“师母”
这声音一如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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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青手中拿着一包东西在风沙中快步的走着,他犹豫了很久还是觉的自己来送东西会比较有诚意,他走一段就会小心的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看到自己。他不在乎他人怎么说,但是名声对于女子来说总是大过生命的东西,尤其是一个孤身一人带着儿子的女人。
很快他走到了那间来过很多次但是没进去过几次的屋子外,张青握着手中胭脂有些激动。听说关内女子最喜欢这个了,这也许可以博得一些好感吧,
张青敲了敲门,等了一会,没人应声。不在家?这么大的风沙她还出门去了?张青又敲了几下,还是没人。
也许真的没人,张青想了想也许让萧苏带东西是个更好的选择。转身没走几步,萧苏突然听到一声隐约的破碎声。他站定,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没听错。铁匠的耳力都不错,因为他们需要从敲击声中听出铁块在手中的每一丝变化。
张青转身跑到门前用力一推门,门就开了然后张青大喊一声:“江兰你。”话出口一半然后就断了。因为他看到一名黑铠男子正坐在桌前悠闲的喝着茶,男子面容很苍白像是很久没有见过阳光。张青在看见他的一刻整个头皮都开始发麻,脑中更是轰的一声炸开。
张青是当过猎户的,所以他对危险有着很出色的感知。这种从心底透出来的冰冷与恐惧,这种只是瞬间绝望就占据整个心的感觉他只有在年轻时的一次狩猎中感受过,只是那次孤身面对五只荒狼所带来的带来的压迫感却没有此时的一成。
冷然似乎没有看到张青的突然闯入,他微笑着看着江兰笑容恭敬温和:“师母,徒儿的提议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你不能将师弟一直雪藏在这个荒凉的鬼地方,你这样做,就是师傅还在也不会同意的。”说道师傅两个字,冷然眼中熠熠的神彩黯淡了一瞬。
江兰冷漠的看着冷然,一样没有在意张青还站在门口,淡然道:“你师父曾说过让苏儿平淡的过完一生。”
冷然摇摇头道:“师弟不应该是这样的。”
江兰突然爆发,她高声怒喝道:“那苏儿应该怎样?像你师傅一样学武,然后找人决斗,受伤,养伤,潜修,再决斗,获胜,然后身死?”
冷然面对江兰的愤怒并不在意,他站起身道:“师弟应该鲜衣怒马在京都的朱雀大街上呼啸而过,应该为人敬仰在松鹤楼上会宾客满座,应该纸醉金迷在画舫上做最风流的幕中客,应该担负师门中兴的重任。他不能也不应该在这个鬼地方老死一生,娶妻生子然后守着一份薄田数着日子。”冷然似乎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他微微喘息了一下然后讥笑道:“我忘了,这里连一份薄田都没有。”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来这里,是想抢走小木头吗?”张青终于从冷然的气势中挣扎处一丝理智,然后他大声怒吼,一是质问一是壮胆。人总是会因为自己的声音大而感到安全感。
冷然有些吃惊的看了张青一眼,赞道:“居然可以从我的杀气中挣脱,有点意思。”他伸手在空中向着张青轻轻一挥。
张青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大锤砸中,身体倒飞而起,在空中喷出一口鲜血重重的撞在墙上,缓缓倒地。
“我没有让你说话,你就敢说话,胆子不小。不知者不罪,但不知者却并非不可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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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外的小路上,萧苏带着手中拿着一支竹蜻蜓的张朵朵慢慢的走着。天知道萧苏是如何做出来这个小玩意的,在这个荒凉的塞北任何的精致小巧的东西都是极少见的。如同这里的风沙,这里的日头一样,这里的事物中都充满了一种硬气与大气。
张朵朵小意的拿着竹蜻蜓,口中喃喃嘀咕道:“叫什么好呢?叫什么好呢?”小姑娘的小脸上透着一丝可爱的苦恼。
萧苏无奈道:“你真的要给这个小东西起一个名字?”萧苏不能理解这种举动,就像男人不会给自己的房中摆设起名字一样,萧苏也觉得没有必要给手中的一个小玩意起名字。
张朵朵瞪着眼睛,生气的看着萧苏道:“这可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就像萧苏不能理解她一样,她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萧苏不愿意让自己的东西更有生命。
萧苏大怒反驳道:“胡说!我前两天还给你摘了好多沙果呢。”
张朵朵撇撇嘴道:“可是我就吃了两个,其余的都让你给吃了。”
萧苏老脸一红,摇摇手示意自己服输认错,为了这种小事而惹怒张朵朵显然很不明智。如果说萧苏在不断迁移的生活中除了学到那些不和年纪的哄女孩子的小花招还学到了什么,那么肯定就是“好男不与女斗”。
萧苏现在更在意的是下次该用什么来哄她高兴,以方便与自己再吓唬她。
走到小镇外萧苏突然拉住了张朵朵带着她躲到了一旁的胡杨树后,小心的探头向镇子里张望。
张朵朵问道:“怎么了?你娘又来抓你回家?”
萧苏摇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镇子门口多了几个牵着马的行商正在村口守着,似乎正在等什么人,看起来像是在等马队的领队。因为他们站的笔直,没有交谈,没有嬉笑很是严肃。除了领队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让行商们这样恭敬地等着。
萧苏不认识这帮陌生的行商,而且他们除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以外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萧苏认识他们马鞍子上那个飞鹰图案。小时候江兰就告诉萧苏,如果有一天看见了这个飞鹰的标志那么就赶快躲起来,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
萧苏一直都很调皮,但是对于母亲用几次竹板来让自己牢记的事却是记得异常清楚。
萧苏看着那几个行商,脑中开始急速的转动。
他对着张朵朵认真道:“你自己先回家,如果我半个时辰后没有来找你那你就到咱们常去的那个山崖等我。”说罢萧苏拍了拍张朵朵的肩膀,猫着腰向着镇子后跑去。
张朵朵看着走的极为干脆的萧苏,张口想喊但是又害怕让镇子口的人听到。犹豫了一下,张朵朵决定听萧苏的话。萧苏虽然经常吓唬自己,但是从来没有骗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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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苏走的极快,他轻车熟路的在岩石与树木后躲藏自己的身影。也许是他的身手还凑活,又或者是运气不错。直到他潜到镇子后面的自己家后墙也没有被人发现。
萧苏走到后墙前估算了一下高度,然后退后几步在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几下。他深吸一口气几步小跑冲到墙下,脚在墙上一蹬双手巴住墙头腰上一用力就翻过了足有丈高的后墙。
萧苏一跳进院子就本能的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平常这个时候母亲应该是在后厨做饭。但是此时的院中却是一丝响动都没有。
萧苏轻轻推开窗户,正想探头进去看突然听得江兰一声大喊:“苏儿快跑!”
然后萧苏就看到了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的一幕,母亲江兰正被一名身穿的黑铠男子扼住喉咙提在空中。而张青正躺在正门口的地上生死不知。
江兰嘴角流出一道血迹奋力的转过头,用力从喉咙中挤出一个字:“跑!”
冷然此时也看向了萧苏,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妖异而冷酷:“终于找到你了!”这句话就像一句死亡的宣告瞬间就冻结了萧苏的全身血液,让他浑身都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江兰又是一声大喊,声音歇斯底里极若疯狂:“快跑!”随后她被冷然随手一掷扔在了桌旁。额角重重的磕在桌角,红色的血迹瞬间自额角蔓延至颔角。
萧苏看着江兰面上的鲜血,终于从冰冷的感觉中醒来。他大吼一声,双手一撑就要从窗户翻进与冷然拼命。
可是江兰却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死死地抱住冷然的双腿。双眼中满是决然与一丝隐约的不舍,看着萧苏。她已经用尽了平生的气力,所以再也没有力气在喊出一句快跑。她现在只想用自己的一切可能来给萧苏争取一丝逃跑的机会。
冷然淡然一笑向前迈出一步。
江兰的双臂发出一声骨裂之声,她张口对着萧苏无声的说了一个字
“跑!”
萧苏呲睦欲裂,双手紧握站在窗外看着屋内发生的一切。他明白此时应该听从江兰的话赶快逃跑。
但是!但是他怎么能跑?怎么能留下母亲在这里?
冷然看着愤怒的萧苏眼中露出一丝欣赏与讥讽,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魄力都没有怎么能成事?看来自己以后要好好调教一下自己这个师弟。他随后眉头一皱,身体一震,江兰随之到飞而出重重的撞在屋顶横梁上,只听得一片骨裂声,眼见得是不活了!
萧苏大吼一声,然后转身就跑。他心里想起江兰在自己小时候对自己说过的话:“如果有一天娘亲不在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娘亲怎么会离开苏儿。娘亲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江兰慈爱的看着萧苏柔声道:“一定好好活着,不管发生了什么!”
那时萧苏只有五岁,他不理解娘亲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说,只是顺从的点点头享受着母亲对自己的抚摸,没有看见江兰眼中的忧愁与一丝泪光。
冷然轻蔑的笑了笑,慢慢向着门口走去,并不在乎萧苏的逃跑。因为自信,没有人可以在自己的手中溜掉。他伸手将小指放在唇边打出一个呼哨,这是约定好的信号代表着赶尽杀绝!
就在冷然即将走出门口时,忽然被人再次抱住了双腿,这次的力气甚至没有江兰的大。但是却一样的决绝与坚定。
冷然看着趴在自己面前的张青,看着自己双腿上的手臂眼中露出一丝厌恶。他左掌并刀,轻轻挥下将张青的双臂斩飞。然后大步走出门口。
张青痛苦的呻吟了一声,用力的翻过身体看着屋角另一边的江兰笑了。
希望小木头可以招呼好朵朵。他又看了一眼江兰,虽然还是隔着这么远,但是。至少在一个屋里,这个结果也不算太差。张青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就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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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苏并没有跑远而是躲在镇子的一个很隐蔽的角落中看着,看着那些原本无害的行商手执长刀再街上肆无忌惮的杀戮。
张婶倒在自家的菜铺子前双眼无神,大牛哥身上被插了五刀倒在街中央,老王头抱着他的小孙女倒在树下,面容狰狞愤怒,身下一滩深红的血迹刺得萧苏双眼生疼。
火光中,惨叫声中,在这个此刻形同地狱的小镇中萧苏默默地看着,用尽所有力气的记住每一个杀戮者的脸。用尽所有力气的将泪水从眼睛中甩出去,他双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哭号。
他知道自己需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因为他要遵从江兰的遗嘱,好好的活下去!先活下去,然后为所有镇子里的人报仇,然后好好地活下去。
就在火光与惨嚎中,萧苏找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躲了起来,然后昏了过去!
杀戮还在继续,在杀戮中萧苏带着好好活下去的希望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