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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元末日

公元580年,阴历二月初一。

酉时刚过,京师长安城里的大街小巷就几乎不见了行人车马的动静。小北风嗖嗖地在里闾中窜荡,城廓内外黑漆漆的,一片残冬时候的清冷。

此刻,北周王朝的皇宫里面,却是华灯万盏,把好一片宫宇映照得亮亮堂堂,犹如白昼。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音之声此起彼伏,自大殿的飞檐下悠扬而升,融入阵阵吹来的北风之中,并随风纷纷远去,以至在长安南城墙上站岗巡逻的兵士,也于这瑟瑟寒夜中隐隐领略了皇宫里面那炽热喧嚣的喜庆气息。

宫中大殿内,佳酿珍馐堆满了排排案几。留驻京城的王公大臣们,偕夫人、将孺子按品位长幼等次排列,坐满了殿堂,在婉转悦耳的丝竹之声的陪伴下,开怀畅饮着甘醇的美酒,评品咀嚼着佳肴果蔬,一个个兴高彩烈,神采飞扬。杯觥交错中,间或有三五成群的靓丽佳人款款而出。这些女子浓抹唇眉,彩裳薄如蝉翼,似仙女自天宫飘然而至,在殿堂中翩翩起舞,时而如彩蝶纷飞,时而作杨柳摇曳,婀娜多姿,美极艳极。只看得众王公大臣目光如电,心旌摇荡,情不自禁地掀起一阵阵击节喝彩之声。一时间人声、乐声、碰杯声沸沸扬扬,使得这残冬寒夜里的宫殿之中,竟生发出一丝丝阳春三月里的融融暖意来。

这就是周宣帝宇文赟为自己称作天元皇帝而摆设的盛大庆祝宴席。

宣帝这个称谓及其登基改元后仅用了一年的大成年号,已经成为过去。去年,静帝宇文阐即位,改元大象,至此时应该是大象二年了。

自古以来,在廊庙宫廷这座大舞台上,围绕着夺取帝王之位这个永不过时的主题,上演了一幕幕惨烈悲凄、丑恶龌龊的人间悲喜剧。皇子皇孙之间,皇后妃嫔之间,忠良奸佞之间,以及宫廷内外、朝野上下那些有关的和无关的谦谦君子或卑鄙小人,相互交织纠葛在一起,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掺杂使假、弑父杀兄……种种心计手段,不一而足。其结局,也就是目的只有一个:我要做皇帝!抑或是我要将对我有利的人推上王位!而宣帝宇文赟二十岁即位,在做了不到一年的皇帝之后,就主动传位给年仅八岁的儿子静帝宇文阐,他自己只当起了所谓的天元皇帝,还大摆宴席与百官庆贺,此有悖常理之举,还真叫今天这班王公大臣们思想不通。然而,这班群臣是不会为这点想不通的事去绞尽脑汁的。当下应诏而来,能赚他个大饱口福、大饱眼福也算幸事了。

对于传位静帝一事,天元皇帝心里自有说道。

还在身为太子的时候,宇文赟就曾朝思暮想能早日继承帝位,坐上那个令万人见了顶礼膜拜的宝座。谁不想做皇帝?做皇帝多好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多么威权。万乘之尊,出警入跸,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多么威仪。龙颜赫然,伏尸百万,流血漂杵,多么威严。更何况,宫阙巍峨之中,山珍海味琼浆玉液都为适一人之口腹,奇玩异宝丝竹管弦都为悦一人之耳目,三宫六院如云粉黛都为侍一人之性趣,这又是多么的享乐,多么的美妙啊!多少年来,穷兵黩武开拓疆土者,开仓赈济安抚百姓者,大动干戈剿杀反贼者,不都是为了争做皇帝,保住自己的家天下吗?坐稳了皇位,也就拥有了威权、威仪、威严和那妙不可言的享乐!也正为此,争来夺去,自秦汉以来三百多年,闹得偌大一个华夏中国四分五裂。今天一个国家,明天一位皇帝,新旧更迭如上元灯节夜晚的走马灯,有的竟如流星一般转瞬即逝。尽管如此,也毕竟是让不少有志之士或昏聩之徒圆了皇帝梦,过了一把帝王瘾。到今天,依然是以长江为界,一个南朝、一个北朝分而治之的局面。

宇文赟自幼至今,二十年来,父皇武帝宇文邕管理朝政、治理国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只不过今天想来,当时自己还是过于幼稚了,只看到父亲做皇帝威权、威仪的一面,羡慕那尽可享乐的好处。及至前年父皇驾崩,自己即位,真真正正、实实在在地做了一阵子皇帝之后,才体味到,原来做皇帝还有一层不为外人所知,而自己又苦不堪言的内里。

首先是每天必须早朝,入殿升座,听分列两边的文臣武将奏本,如哪条律令需要修改,哪个郡县又见蚂蚱成灾,某条河流的某段坝堤有决口的征兆,某处山林中又见贼寇出没,等等,全都是一些琐碎之事,还得劳烦朕一一过问之后,再颁旨下诏,才算完事。还有许多当堂呈上又处理不完的奏章,又要劳朕于夜晚间挑灯批阅。一天下来,昏昏沉沉的,一颗天子的头颅,竟如一只装满了不稀不稠的浆糊的瓦罐。每天早起自不消说,就是入夜之后的那些声色歌舞之事也给延误了不少。做皇帝的美妙享乐竞还不及当太子的时候,岂不是笑话!

最令朕心烦气恼的是,不知从哪朝哪代始,立下了一套不合情理的规矩。既然是皇帝一人大权在握,又何必弄一帮文臣武将簇拥在大殿左右,名曰辅佐。凡大要之事,必先让这班人员去议一议,然后将他们议的结果朝奏上来,看朕认可与否。其实,无论议与不议,到头来还不是听朕一句话,由朕说了算?弄这些个繁文缛节,无端地生出些是是非非。因为,大臣们议了之后,就要奏与朕知,听一听朕的旨意。如若朕的意思不合他们的议论,群臣之中必有人站出来说道说道,无非是要朕改变旨意,美其名曰:劝谏。自古以来,人们总把那些善于纳谏的皇帝称作明君,否则即昏庸无道。岂有此理!当然,也有些善解朕意的臣僚,专说朕爱听的,专做朕想见的,从不劝谏,更不违背朕的旨意。这样多好,君臣之间皆大欢喜。可偏偏就是千人不能一面,万人也不会一个脾性。就是有那么几个臣子整天在朕面前唠唠叨叨,让朕耳根不静,心烦意乱,因此而败坏了朕的许多兴致。如此看来,做皇帝还确有那不怎么美妙美好,甚至劳神愤怨的一面。世人仰慕皇权帝位,真真是知表不知里,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宣帝宇文赟在做了一年的皇帝之后,自亲身经历中体味到了做皇帝的个中滋味。于是他开始盘算,如何将那不太美好美妙的一面抛却,做一个既不失国家社稷,又可尽情享乐的皇帝。整日里,听的是自己爱听的,看的是自己爱看的,吃的是自己想吃的,玩的是自己想玩的。这才无愧于一个皇帝的称号,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皇帝!

于是,宣帝传位于静帝,大成元年又改元为大象元年,而宣帝也成了天元皇帝。

此时此刻,天元皇帝高高坐在大殿之上,在众王公大臣的欢声笑语中,在璀璨华丽的灯光照耀下,饮美酒,听华乐,已是微醺。灯光有些过于明亮了,映衬得他的目光有点朦胧浑浊。这双朦胧浑浊的眼睛,除了在尽情欣赏那群翩然舞蹈的俊美宫女之余,还在不停地睃巡着大殿里的每个角落。惟在斯时,他才品尝到了做一个真正的皇帝是一种什么滋味。无需去想那些蚂蚱成灾、贼寇出没之类的鸟事,再也不用去听那些喋喋不休的劝谏之辞。而更令他惊诧的是,天下的美色竟是搜寻无有穷尽的。原以为天朝宫中,艳丽的宫女数以千计,宫墙之外的绝色佳人也就极为鲜见了。其实不然。单就今晚相随着众王公大臣来此赴宴的那些妇人女子们,一个个都堪称沉鱼落雁之貌。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想人非非。冥冥之中,天元皇帝嗅到了一股香气。他感觉到,这香气发自大殿之下各个不同的角落,并蒸腾而上,在大殿的穹顶下弥漫开来,随着鼓乐丝竹之声的震颤,飘飘袅袅,沁人心脾。而且,凭天元皇帝的直觉,他断定这阵阵香气生自于散坐在大殿下面的那些王妃夫人身上,是那些绝色佳人胴体的肉香。他陶醉了。不仅因为这肉香,还更因为此种香气绝不是等闲之辈可以发现得了、嗅得到、享受得起的。惟有朕,也即一位真正的皇帝,才会有这般洪福。这就是做皇帝的好处了。如若朕不是天元皇帝,这些王公大臣和他们的夫人们会来赴我的宴席吗?如若朕不是天元皇帝,能得以目睹这众多佳丽的美艳,嗅到她们胴体的香气吗?想到此处,天元皇帝更加得意洋洋起来。他饮了一口酒,缓缓地咽下,接着双唇猛一张开,喷出一股酒气,然后夹了一块牛肉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着,脑袋微微地摇动,两眼眯成了一条缝隙。

蓦地,他的头停止了摇动,两眼忽一下睁开,原本有些浑浊散漫的目光即刻聚集成一束虽算不得有神,却是极为尖锐的光芒。他看见,在自己左后方几乎靠近大殿门口的地方,坐着一位极其漂亮的夫人。虽说离得很远,但他也能雾里看花般地洞察了她的年轻貌美、玉骨冰肌,在烛光灯影的摇曳下更是楚楚动人,今晚席间的数百贵妇当中,无一人可与她争芳斗艳。天元皇帝定了定神,将持在手中半晌的酒杯放下,抬手把身边一位内侍召到近前,以下颌往那夫人坐的方位探了探,问道:

“你可知道,她是谁的夫人?”

内侍立于旁侧时,早就把天元皇帝刚才的神色表情看得一清二楚,他也知道天元皇帝问的那个贵妇人是谁。但依旧按皇帝指点的方向朝那边睃了一眼,然后躬身答道:

“回陛下,那位是西阳公宇文温的新婚夫人,复姓尉迟,尉迟氏。”

“哦,”天元皇帝微微颔首,“这么说,她是杞国公宇文亮的儿媳了?”

“陛下,正是。”

杞国公宇文亮与天元皇帝宇文赟是从祖兄弟,从此论,宇文赟跟西阳公是叔侄,那尉迟氏就是天元皇帝的侄媳了。然而,论辈分、知老少都是平民百姓的事情。在皇宫里,在天子面前只有君臣。朕的辈分比天下辈分最高的人都高,而且,朕还是天下所有美女的丈夫。不管论辈分朕应该称你祖母,还是叫你侄媳,一旦被朕选中,那么你的音容笑貌,你的肉体,都是为了服侍朕而由天所生的了。此时的尉迟氏,就是被朕选中的此类尤物。天元皇帝自思自忖着,不觉心驰神荡,淫心大发。竞想出一条妙计来。他遣内侍唤来两名心腹宫女,伏在耳畔如此这般地一番面授机宜。二宫女频频点头,领旨转身而去,旋即来到尉迟氏的桌几前。这二位宫女可不同一般女子。虽说年纪轻轻,但在宫中呆得久了,见多了大世面,无论多么大的场面,她们都不惊不怵,应付自如。还练就了一条如簧巧舌,曾使得众多男女老幼难以抵挡而有求必应,百依百顺。二宫女来到尉迟氏面前,首先在脸上现出一片惊羡不已的神色,然后启动朱唇,称赞尉迟氏身段窈窕、容貌娇美、丽质天生、举世无双。又预言说,观夫人面相绝非等闲,日后必大富大贵,等等。花言巧语间,二宫女就端起酒杯轮番敬劝。

这尉迟氏虽为贵妇,但毕竟新婚燕尔,身上原就留有几分新娘子的腼腆。加之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皇宫,第一次参加皇帝的宴会,第一次看见如此盛大的场面,自然就越发局促、拘谨。她不时地暗中提醒自己,无论举止言谈、走姿坐态,处处都要小心翼翼,免得稍有不慎失了礼节、坏了规矩,贻笑于人,以致紧张得额头上都沁出一层细香的汗珠来。此时又见二位宫女来到自己面前,又听说这二位女子竟还是天元皇帝的贴身随侍,不禁大有受宠若惊的神态。然而惊魂未定,二位宫女极致的称颂赞美之辞又将她抛向云雾之中,立时便昏昏然、飘飘然了。见到二位宫女把持酒壶,端着酒杯,你来我往地向自己轮番进攻,初始她也想极力推辞,因她自知不胜杯酌,却发现已经晚了。满肚子的那些不会喝酒、不想喝酒、不能喝酒的理由,这时候竟然连一句也搜寻不出来了。再说,二位宫女的相互配合天衣无缝,你一言,我一语,那边莺声未落,这旁燕语又起:“见得夫人,奴婢三生有幸,容奴婢敬夫人一杯。”“第一次与夫人把盏,是奴婢之大幸,这一杯夫人定要尽饮。”“夫人第一次进得皇宫,参加陛下盛宴,奴婢以杯中酒与夫人庆贺……”可怜这时候的尉迟氏只有一杯接一杯饮酒的份儿,全没了插言说话的间歇。坐在一旁的西阳公宇文温也看得目瞪口呆,心下着急、愠怒,脸上却未敢有丝毫不悦之色,因为谁都明白,别看平日里皇帝并不把宫女当什么东西,但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绝非下臣轻易得罪得起的。

如此这般,未及多时,在尉迟氏的眼里,面前这二位宫女已变成四个,很快便幻化为八个……终于,尉迟氏支撑不住,头向前倾,趴伏在桌几上,直到宴席散去,也没能抬起头来。

见众王公大臣纷纷退去,宇文温也急于偕妻子回府,但无奈尉迟氏酒醉不醒,走动不得。这时,一位宫女对宇文温说道:“夫人多饮了几杯,只是行动不便而已,无甚大碍。但若此刻出宫,恐受外面寒风侵袭,就难说不生病恙。依奴婢之见,倒不如西阳公自己先回府上,将夫人交于奴婢二人搀扶至后宫休息。夫人由奴婢尽心服侍,西阳公只管放心,等明日再遣人接夫人回府,岂不更好?”

宇文温听得宫女一片盛情,出谋的又是一条两全之策,虽心中大不情愿,但也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只好谢过宫女,并再三叮嘱要好好照料,退出大殿回家去了。

宇文温走后,二位宫女搀扶起尉迟氏,走出大殿,来到宫中一间早已准备好的房间内,将尉迟氏扶倒在床榻上,为她脱去衣裳,拉过一条锦衾盖在身上,然后悄悄地走出来,轻轻将房门关掩,就转身向着天元皇帝的寝宫急急奔去。在那里,有天元皇帝丰厚的赏赐在等着她们。

半夜时分,尉迟氏从昏昏沉醉中渐渐醒来。她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气力。头脑胀痛,口中干渴得要命。她用一只胳膊支撑起身子,想坐起来寻杯水喝。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人带着愉快的笑意的问话:

“夫人,是不是要喝水呀?朕早就为你预备好了。”

闻听此言,尉迟氏大吃一惊,顿时酒意全无,彻底清醒过来。她睁大双眼,这才发觉自己并未睡在西阳公府的卧房里,身边躺着的这个男人也不是西阳公宇文温,却是天元皇帝。最可怕可恼的是她自己,此时浑身上下一丝不挂,竞与同样一丝不挂的天元陛下遮盖在同一条锦衾之下!

尉迟氏惊醒之后,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她想起身跪拜,却又赤身裸体,只好拽拽锦衾掩盖一下,仆伏在床上哭泣道:“陛下,奴婢有罪,望陛下宽恕!”

“噢?”天元皇帝温和地笑笑,也坐起身来,“夫人何罪之有?”

“奴婢在皇宫大殿之上醉酒,有失王公体统,不合皇室礼节,应当治罪。”

“哈哈……”听了尉迟氏的话,从天元皇帝的胸膛里爆发出一串嘹亮的笑声,这确是一种由衷的、开怀的大笑。“夫人说到哪里去了。今日是朕为庆贺天元而设宴群臣,君臣都应尽兴才是。多饮几杯,甚至放浪形骸也理所当然,不伤大雅。夫人以微醺滞留宫中,侍寝于朕,是夫人的洪福,也是朕的艳福,更是天意,何谈什么有罪无罪!夫人,快来。”天元皇帝说着,就伸出双臂,欲将尉迟氏揽在怀里。

尉迟氏忙把头伏得更低,身子紧紧压在床面上,抽泣着说:“奴婢不敢。以奴婢微贱龌龊之身,怎敢玷污陛下龙体,还请陛下宽谅!”

“夫人此言差矣。”天元皇帝伸出手来,一边抚摸着尉迟氏的秀发,一边说,“普天之下,六合之中,所有的人体物件,其卑贱高贵、龌龊洁净与否,全看朕的旨意。只要朕喜欢的,想得到的,就是高贵洁净的,就是为朕生长造化的。夫人不必多虑。”说着,又要动手。

“陛下,”情急之中,尉迟氏提高了声音,恳求道:“奴婢新婚,已是西阳公府之人。妇道关键,莫过于操守贞节。恳请陛下三思,恕奴婢难从之罪!”

“嗯?”天元皇帝一声冷笑,说:“这样说来,夫人把那西阳公宇文温看得比朕还要重了?除他之外,在夫人眼里,杞国公宇文亮是否也应高于朕之上呢?”

天元皇帝的这番话,让尉迟氏激灵一下打了个寒颤,浑身上下立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当她从酒醉中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今夜难逃一劫了。她却还要再三恳求推辞,其中有几个因由。其一,是她从心底里厌恶这个天元皇帝。虽说他只有二十一岁,但一看就知是个庸碌酒色之徒。其二,她心中确也惦念着自己的丈夫西阳公宇文温。彼此恩爱,且新婚燕尔,不能因为自己而辱没了丈夫的名声。其三,尉迟氏还怀有一线希望:陛下,奴婢毕竟是您的侄媳啊!然而,在再三恳求的同时,她心中已隐隐感到,此事已不会有什么转机了。她清楚自己当下的处境,不过是鹰爪下的一只小鸡而已。之所以还要声泪俱下地恳请推辞,不过是动物垂死时的一种本能的徒劳挣扎罢了。现在,她听到天元皇帝说出了西阳公比朕还重、杞国公比朕还高之类的话来,就意识到事情将会多么严重了。她似乎还听见天元皇帝藏在肚里没有说出来的话:在你尉迟氏心中比泰山还重的东西,在朕看来不过是一片鸿毛。管他什么杞国公、西阳公,要杀要剐、要剿要灭,对于朕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尉迟氏暗念着丈夫的名字,心想:比起阖家的性命安危来,自己失节一事已显得微不足道了。如若能以小全大,保得一家老少安宁,就是失节也值得了。好在就此一夜,咬牙敷衍过去,换得天元皇帝舒心满意,等明日早早回家,此后就会相安无事了。

想到这里,尉迟氏慢慢直起腰身,举手捋了捋额前的乌发,以她那闪动着泪珠的目光,向着天元皇帝那双淫荡的眼睛迎了上去。

天元皇帝大喜过望,张开双臂朝尉迟氏身上猛扑过去,两人随即滚作一团……

这一夜,天元皇帝兴致极高,亵声狎语,直至东方既白。翌日,尉迟氏却未能脱身。她想服侍一夜即可回家的如意算盘打错了。试想,一位至高无上的皇帝得到的一件心爱之物,他若不玩个尽兴,玩得够了,他是不会轻易放手的。尉迟氏在宫中住了半月有余,才得天元皇帝恩准,回到西阳公府上。

杞国公宇文亮得知儿媳尉迟氏被留在宫中未回,就知道事情不妙。

对自己的这位从祖兄弟、当今的天元皇帝宇文赟,他太知根知底了。还在身为太子时,宇文赟就以荒淫奢侈且性情暴戾而闻名于王公显贵之中。他自小有失调教,放纵任性,好坏无常。说起来,这与他的父亲、武帝宇文邕关系极大。武帝在位十八年。一直都在忙于东征西讨,巩固周朝大业,却忽视了身后这位终究要继承王位的皇太子。朝臣们私下议论纷纷,都说坏就坏在武帝去得太急太早。如若武帝不是在北伐突厥的途中突然驾崩,周朝皇权也不会这么早就落入这个败家子手中。如果武帝多活十年八载,或许宇文赟先于其父早早归天了。因为夜夜纵酒淫乐,他已是精气大亏,身体一天天垮了下来。至今刚二十岁出头,就整天一副恹恹之态,惟在见到佳酿美女之时,才能抖擞起精神来。

宇文赟自即宣帝位后,靡费荒淫更是肆无忌惮,而且喜怒无常、朝令夕改、责罚无度。不仅对朝臣这样,对后宫的妃嫔及宫女也是如此。稍不顺意,就呼唤手下:杖背一百二十!最无道无德的是,如果今日哪一位妃嫔被杖责,到夜晚宣帝定去与她作乐。而这位可怜的女子还得百般逢迎,伺候得他尽兴舒坦。若稍有不慎,流露出些许伤痛或厌烦,那轻则又是:杖背一百二十!

就连当年武帝亲自为他选配的妃子、当今的皇后杨丽华,宣帝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对待皇后也是动辄非打即骂。要知道,皇后可不是一般贵族家的女儿。其父隋国公杨坚,是武帝依仗信赖的心腹宠臣,为周朝立下过汗马功劳,位高权重,举足重轻。而宣帝宇文贽却全然不去理会老岳父是何来头,依旧我行我素:朕是皇帝,你女儿在朕宫中,你奈何得了?

宇文赟即宣帝位不足一年,就传位静帝,自己专做起一心声色犬马的天元皇帝。这对于国家社稷是福是祸,王公群臣尚推测不出结果。不过,只要他整日里只知道纵酒淫乐,就意味着不定谁家的妻子女儿要倒霉了。而令杞国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一个倒霉的竟是自己的儿媳。

得知儿媳回到府上,宇文亮密嘱儿子一定要细细查问,弄出个究竟来。其时,尉迟氏早已羞愧难当,加之丈夫逼问得紧急,只得将天元皇帝强行留宿侍寝的前后经过全盘托出。闻听儿媳被霸占,妻子受污辱,宇文亮父子如五雷轰顶,捶胸顿足,目眦尽裂,声嘶力竭怒吼道:昏君无道,国将不国!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于是,宇文亮父子二人马上派人召集了十几位自己的心腹将吏,前来商议计策。

宇文亮说:“众所周知,当今这位天元皇帝放弃朝政,倾心于淫纵,且一日盛过一日。长此下去,国家社稷倾覆只是早晚的事。我位列宗室,诸公也是国家的忠良将臣,难道我们就忍心坐视国家灭亡而无动于衷吗?”

听宇文亮这样说,在坐的诸位将吏不禁发出一声声愤懑哀怨的叹息。有人问:“敢问杞国公,有何良策来制止此种误国祸国的局面蔓延吗?”

宇文亮与儿子交递了一个眼色,压低声音说:“天元皇帝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除去他无可救药的脾性使然以外,还依仗着上柱国、郧国公韦孝宽手握重兵。我想今晚即袭取韦公营寨,夺得兵权,天元皇位便可不推自翻。那时候我等尽可另立新帝。此计还需诸公鼎力相助,大家以为如何?”

当即众人一致赞成,并歃血盟誓,约定晚上举兵。

入夜,天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宇文亮亲自率领数百兵马,在夜幕遮掩下,向着韦孝宽的营寨疾驰而来。进到距营寨三五百步处,宇文亮勒住马,举手示意让队伍停下,向营寨内细细观察。只见营内刁斗无声,一片寂静,只有数点香火一明一灭,明灭间映出三两个手持刀枪、来回游巡的兵士身影。一切与往日无异。宇文亮抬头望望锅底般的天空,轻声说了句:“天助我也!”遂策马领兵,呼啸着杀进营寨。待砍翻岗哨分兵冲人几个营帐一看,宇文亮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是一座空营!宇文亮的马蹄踏入了陷阱!其实,在他们歃血为盟、约定起事之后,当即就有人将消息透给了韦孝宽。韦孝宽立刻奏报天元皇帝,并遵旨在此张开罗网,只等宇文亮投人进来。这时,宇文亮一看自己闯入了一座空营,知道大事不好,情急心虚,朝身边兵众大喊一声:“撤!”却已是来不及了。就听得一声呼哨,营寨外立时灯火齐明,四面八方早已埋伏多时的兵马铁桶一般围攻上来,一时间杀声震天。宇文亮的兵马阵脚大乱,被杀得丢盔弃甲。宇文亮左突右挡,好歹杀开一条血路冲出营寨,看看左右,手下仅剩不足十人。到了这般地步,他已无意也无力去夺得兵权、推翻天元了。心里只想赶紧逃回府去,设法携家人尽快逃离京畿,保全性命。几个人逃出不足二里,忽见前面一座小土坡下突现出十几炬火把,同时就听有人喊道:

“杞国公,留下头颅再走!”

一听就是骄横得意之语。脑袋都没有了,人又如何走得?宇文亮定睛一看,正是上柱国、郧国公韦孝宽领百余人马挡住了去路。

宇文亮双手一拱,说:“郧国公,当今天元皇帝昏庸无道,世人有目共睹。昏君不倒,国家倾覆,殃及百姓。我身为宗室,走此今天一步,从大处讲是为了国家社稷,顺应天意;从小处说也确是出于无奈。郧国公深明大义,洞察秋毫,更应与我等共同起事,定会一呼百应!”

“哈哈……”韦孝宽大笑说:“好一个宇文亮,你我身为周室重臣,为人臣者,就当忠于君王,莫问他昏庸与否,有道无道。话又说回来了,今夜之事,若不是本将军事先得报、巧作安排,此时的韦某怕早已做了你杞国公的刀下鬼了,还遑论什么有道无道?不要啰嗦,快快下马受死!”

说着,就率众兵围了上来。宇文亮等几人刚才在营寨内殊死拼杀,早已是精疲力竭,加之寡众悬殊,根本无法抵抗。不多时,便一个个被砍翻在地。宇文亮更是被韦孝宽一刀斩下马来,结果了性命。

这时候,皇宫里的天元皇帝宇文赟也并没休息。他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在静静地等候着韦孝宽的消息。

今日午后,韦孝宽匆匆奏报宇文亮欲在今夜举兵谋反。宇文赟听罢先是一惊,旋即大喜。惊的是,若宇文亮举兵事成,那后果不堪设想。喜的是,事先得知了消息,这就大不一样了。他对韦孝宽说:

“这是宇文亮自己找死,朕也无奈,只好成全了他吧。”

遂与韦孝宽如此这般设计好了剿灭宇文亮的陷阱。

自韦孝宽走后,天元皇帝就一直在静候佳音。并告知内侍,韦孝宽来时不必禀报,可让他直人寝宫里来。

韦孝宽来了。而且带来了宇文亮的人头。

天元皇帝立即下令宿卫军抄斩宇文亮、宇文温全家,惟独赦免尉迟氏,并命专人于当夜护送至宫中。

宇文亮老贼,不但自己送死,还送上了自己的儿媳,也省得朕再费心计了。

当夜,天元皇帝又将尉迟氏拥入帐帏,以尽情作乐来庆贺自己的又一次胜利。

三天后,天元皇帝传旨:立尉迟氏为长贵妃。又过了三天,他将小宗伯辛颜之、博士何妥等几位臣卿召来,让他们共议一件事情,就是:

“朕欲立长贵妃尉迟氏为皇后。”

自从为宣帝至今,宇文赟已立了四位皇后,即:天元大皇后杨氏、天大皇后朱氏、天右大皇后元氏、天左大皇后陈氏。这次,他要新设一个天中大皇后,由原天左大皇后陈氏充任,立尉迟氏为天左大皇后。

听说天元皇帝又要增立皇后,几位臣子一时都没了声响。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小宗伯辛颜之先开了口:

“陛下,自古至今,历朝诸国,君王皇帝只有一位,而皇后亦只能一人。本朝今日立有四位皇后,于先朝传统律制来说已似有不妥。微臣以为,万不可再增立新的皇后。”

“哦,是吗?”辛颜之语音甫定,天元皇帝马上慢吞吞、冷冰冰地反问了一句,满脸怫然之色。又巡视左右,见一个个都不再吱声,又说:“就没有别的说法了吗?何卿,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博士何妥原本就是个巧言令色、阿谀奉承之徒。刚才听了辛颜之的一番话,随即又看到天元皇帝忧愤不悦的面目,就明白了自己应该如何对答。他在心里讥笑埋怨辛颜之:好一个小宗伯呀,你在朝多年,怎么到今天还没有将为臣之道悟透!陛下召咱们来议事,所谓议,就是要为陛下的意思锦上添花,顺水推舟。这样,陛下即可沿梯下楼,对朝野宣称此事已经众卿议过,一致赞成同意,朕是照众臣议定的行事。再说,这是在立皇后,又不是给你娶妻纳妾,何必那么认真,逆圣意而言哩?正想着,忽听天元皇帝指名要听自己的说法,慌忙答道:

“陛下,微臣以为,小宗伯刚才所讲不无道理,但也不尽然。先秦的古代王朝就有先例:帝喾有四位妃子,虞舜也有两位妃子。如此看来,先代立后,亦并没有数限。臣以为,立一位还是几位皇后,并非按先朝传统律制不可,也与国家社稷兴盛安宁与否无关。惟陛下旨意而可以行之。”

何妥的一番话,使得天元皇帝脸上顿时转怒为喜。他拍着手掌,哈哈地笑了一阵,说:

“好,好!何卿无愧于博士,学识渊博,贯通古今,想朕所想,言朕欲言,好极,好极!增立皇后一事就这样议定了。相关文本之事,还劳诸位依此斟酌办理吧。”

众臣僚唯唯喏喏,遂退身出了大殿。

天元皇帝又了却了一桩心事,极是惬意。他面对铜镜抿了抿鬓发,吩咐内侍传谕下去:天元皇帝要驾幸长贵妃宫中。他想把已确定增立皇后的好消息亲自告诉尉迟氏。

刚要动身,就见天元大皇后杨丽华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到宇文贽面前叫了一声:“陛下!”双膝一弯,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宇文赟猛地一怔,问:“发生何事,值得如此慌乱?”

“陛下,听说又要增立皇后?”

宇文赟舒了一口气:原是为此事而来!女人呀,个个都有忌妒的天性,心胸狭窄。就说:“是啊。几位臣卿刚刚议定。”

杨丽华抬起头来,双目直视天元皇帝:“臣妾以为,此事断不可以!”

宇文赟一听,便铁青着脸问道:“你说,为什么不可以?”

“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增立皇后,有违纲纪,臣妾恐朝野耻笑。”

“谁敢!”天元皇帝右手一拍桌案,冷笑着说:“朝野之中无人对此说三道四,依朕看来,惟有你才是目无纲纪,胆大妄为,竟敢当面耻笑朕!”

尽管天元皇帝声色俱厉,皇后杨丽华却依旧神情若定,说:“臣妾是以国家社稷为重,冒犯上之罪进谏,还望陛下三思。”

“大胆贱妇,今日你还要反了不成!”天元皇帝恼羞成怒,向殿外大声吼道:“来呀,杖背一百二十!”

矫小赢弱的皇后之身,怎么能吃得住棍棒的一顿猛打。杖责下来,杨丽华的脊背已是非肿即紫,皮肉模糊了。只见她趴伏在地上,脊背起伏,发出一声接一声沉重的喘息。

宇文赟见状,吩咐宦臣:“将她抬往后宫,请太医疗伤。”说罢,抬腿要走。

“陛下!。”

宇文赟听声不禁一愣,转身一看,就见杨丽华双臂撑地,竟颤颤微微地爬了起来。虽然说话的声音比刚才低了许多,语气却依然那么坚定:

“陛下,请再听臣妾一句话。陛下当以朝纲社稷为重,增立皇后一事断不可为!”

天元皇帝简直要气疯了,一时竟想不出用什么言词来斥骂这位天元大皇后。他围绕着跪在地上的杨丽华转了两圈,然后朝身边的宦臣顿足吼道:“将天元大皇后拖入别宫,赐她自尽!”

吼罢就朝殿外走去。未出殿门,又转身回来,咬着牙、气恨恨地对杨丽华说:“今日朕先杀你,改日再诛杀你们全家!”

说完,这才在内侍宦臣的簇拥下出了殿门,朝尉迟氏的住所去了。

正巧,这时候内史郑译有事要面奏天元皇帝。还未到殿前,就远远见得宇文赟怒气冲冲地朝后宫走去。郑译熟知天元皇帝脾性,料想又有什么事发生。及至进殿,只见几位宦臣正在往外搀扶天元大皇后,他更是吃了一惊。宦臣中有一位曾做过郑译的随侍,颇得私交,便对郑译详说了事情的原委。郑译听罢,脸上已失了颜色。当下将那位宦臣拉到一旁,轻声密嘱:“快将皇后搀人别宫,请太医诊治。赐死一事先拖延一下。请诸公放心,所有事情皆由老夫担待。拜托了!”

见宦臣应诺,郑译转身而去,急急忙忙奔向自己府上。郑译怎能不焦急万分?他与皇后杨丽华的父亲、隋国公杨坚少时同窗,现又同朝为臣,平素两人结谊甚深,不分彼此。现在遇上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郑译岂能坐视不管!

郑译回到府上,疾书便笺一封,交给一个心腹侍卫,令骑快马飞奔隋国公府,将宫中发生的事情报与杨坚及夫人独孤氏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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