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山下，别墅区里的果树涂红了诱人的嘴唇，在弯垂的枝条上吻着甜蜜蜜的阳光。守门人瓦洛加起得更早了，当院的薄霜印出他匆匆忙忙的脚印，摘完果子，又找出空空如也的橡木桶，刷净装满了清水。松裂的木桶需要细细地泡胀一下。酿酒的日子开始了。俄罗斯的男人是不能没有酒的，就像没有爱情的女人一样。拉丽萨—瓦洛加显得过于肥胖的妻子，扎撒着两条圆润雪白的胳膊，在落满树叶的当院里摇摆着耳环，活像只彩色的大鸟，兴奋得（很少见到这样的景象）招呼瓦洛加过来帮忙架火，她要熬制果酱呢。俄罗斯女人也不能缺少果酱，就如同缺少甜美的爱情一样。
十年过去了，像冬日橡树一样的瓦洛加与他夏日白杨一般的妻子拉丽萨（她喜欢穿绿衣裙）还健在吗？我想时光所酿制的果酒与果酱不可能永远储存着甜美的爱情，上帝会从伊甸园里召唤走一个人，而让另一个人孤苦地空守着心灵干裂的橡木桶或者透明的玻璃瓶。那泪眼蒙眬中的爱情山只能成为遥远的回忆了。
或许有些读者已经读得不耐烦了，我用了这么多的文字来描绘爱情山的自然与伊甸园的亚当，而就此遗忘或冷落了夏娃，其实，这只是我喜欢的写作心理而已，欲擒故纵嘛。倘若我开笔就大写特写我生活周围的女人，就多少有失绅士的风度，而且也会显露出浮躁的心态来。虽然我不敢保证自己所写出的文字绝对货真价实，但绝非心灵与情感的赝品。瞿秋白在临死前写过这样的话：“虽然我现在已经囚在监狱里，虽然我现在很容易装腔作势慷慨激昂而死，可是我不敢这样做。历史是不能够，也不应当欺骗的。我骗着我一个人的身后虚名不要紧，叫革命同志误认为叛徒为烈士却是大大不应该的。所以虽反正是一死，同样是结束我的生命，而我决不愿冒充烈士而死。”死去的瞿秋白是我们活着的人的精神导师。他的襟怀坦荡，他的磊落诚实，使我在读过《多余的话》之后，深感灵魂受到一种潜在的迫压：我的心灵包裹着过多的虚伪与自私，以前所写出的文字背后都躲藏着一副伪善的面孔，现在到清算的时候了。当然，这种清算是诚实对虚伪的清算，是善美灵魂对丑恶心灵的清算。我再不想骗取崇高或高洁的声名了。我宁愿用双手推倒自己哗众取宠的“金字塔”，这样要好些，起码使忍辱负重的良知感到生存的轻松。我首先说明，在爱情山下的两年里，我因了工作关系，几乎每天都生活在俄罗斯的女人堆里。因此，在写媉丽娅之前，我有必要交代一下工作在我周围的“碧眼金发女郎”：
女会计老拉丽萨，身材矮小而健壮，走路带风，直筒子脾气，说话像放机关枪，经常散发火药味；她深凹的眼神儿带着管家婆的威严，而且兴高采烈时亦笑声爽朗，泄露出满口镶嵌的金牙。
小拉丽萨是出纳，性格迥异老拉丽萨，文静娴雅，不苟言笑，身量适中，像我们常在苏联影片中看到的普通妇女一样，夏天喜欢穿淡颜色略显老气的“布拉吉”，而且不擅浓妆，不描画眼影，为人和气，嗓音有些沙哑，如一种水鸟的鸣唱。
司机嘎丽娅，小个且瘦削，不似我们常见的俄罗斯女人碧眼金发，眼球淡灰，头发浅黑，装束春秋皮夹克，行为举止像一位大男孩儿，车开得野，手把利落，办事不拖泥带水，喜欢孩童般质朴的微笑，而且嘴里也是镶嵌着几颗金牙。
这三个女人的生活都很不幸，她们的家庭都残缺着不完美的另一半。老拉丽萨在五十岁上死了老伴，小拉丽萨和嘎丽娅都是被她们酗酒的男人遗弃了。前者带着五岁的小女儿，与身患重病的老父亲生活在一起；后者同初中的儿子相依为命。
不幸命运的还有会计助理“老德”（一位德国籍女子），都快50岁了，还是位老处女；她瘦高挑的个子，像鹤。初始招聘来一位女采购员，我忘记了她的名字，人长得一般，有点像中国人。她也是位不幸的离婚者，眼光有些粘滞，工作不得力，不久便被辞退了。这个时期，我们的工作科室简直就像是一个缺少爱情的“女儿国”。后来，招聘了两个女员工（在俄罗斯男人“金贵”，一般职位难以招到），才总算打破了“孤儿寡母”的零纪录。其中的一人便是媉丽娅，她顶替前采购员的空缺。通过翻译老汪的介绍，我们握握手便彼此相识了。记得时间是在敞开南窗的初夏，视野里的爱情山浅草漫上穹宇，似乎把棉云朵的边缘都涂绿了。
媉丽娅拥有着自己的爱情，在这个上层的“女儿国”里很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神态如老拉丽萨一样，遗存些俄罗斯文学中旧式贵族女子的淡影儿，仿佛叠画着老托尔斯泰笔下安娜·卡列尼娜以及肖洛霍夫刻画的顿河女人“阿克西妮娅”的形象。我初见媉丽娅时，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这两个俄罗斯的女人。虽然我读过大量的俄罗斯经典文学，契诃夫、蒲宁、大小托尔斯泰、肖洛霍夫以及康·巴乌斯托夫斯基、普里什文，但美丽浪漫且充满着痛苦形象的俄罗斯女人只有这两个—安娜·卡列尼娜与阿克西妮娅。她们为迷惘困惑中的爱情之死，就像楔子一样锥进我的灵魂深处，而且凝固成时间的血痕。
媉丽娅长得很有俄罗斯女人的特点，可以说是婚后女子的一个标本。与东方女人相比，长得人高马大，体态丰腴。欧罗巴人种的脸型白皙，而且洋溢着青春的光彩。她的头发偏褐红（可能染成），眼睛淡蓝，好像黎明时分纯净的海水。媉丽娅喜欢穿戴，一年四季都把自己打扮成贵族女子式的典雅气质，而且她还吸着烟卷儿。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合营厂里很多女工都吸烟，我们不得不尊重当地的习惯而辟建了吸烟室。媉丽娅的装束，在下雪的冬天达到俄罗斯女人的极致，像电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冬妮娅一样，貂帽、裘皮大衣、短裙、高筒皮靴，在洁白的雪地上走起路来，浑似一只南极岛上高贵的国王企鹅。尤其是她偏爱浓妆，嘴唇鲜红，眼影也画得很重，就更像了。我们这些远离家室的男同胞，自然都很欣赏媉丽娅，也乐意跟她打招呼，翻来掉去就是嘴边学会的几句：早上说“得拉斯奇”（您好）；晚上下班喊“搭思维达尼亚（再见）”。媉丽娅也不厌其烦地回复这两句，离开翻译的拐棍，她和我们的交流也没辙。媉丽娅更多的时候，是用蓝眼睛笑出相逢或再见的美丽浪花，尔后坐上晚霞里的通勤车回家。她的家在人与乌鸦友好相处的阿巴干城里。
媉丽娅和我们的观念完全不同，当翻译转告她中国人厌憎乌鸦，并视它们为不祥的鸟类时，我看到她怪异地合不拢红嘴唇，蓝眼睛里生起迷惘困惑的波澜。她很不理解，也难以置信，乌鸦会以什么样的巫术去伤害人类呢？难道就是它们身穿像她一样喜欢穿的黑衣裙吗？媉丽娅夏天的这身打扮是多么的凝重而高雅。俄罗斯人司空见惯的这些玄鸟，它们在空旷雪野“哇—哇”地叫着，在城市上空的晨昏盘旋，但这些并不影响人类的生活呀！媉丽娅再一次与翻译和我闲谈中这样表达她对乌鸦的理解：“我爱这种黑色鸟，它们在使用着自己的真嗓子歌唱生活的快乐、忧伤和烦恼。”媉丽娅的话由此启迪了我的错误“乌鸦观”—每当清晨或黄昏，从山的那边就会有一大群乌鸦啼叫着飞过我们的上空，刚来时听着有些发瘆，时间久了倒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在俄罗斯这块土地上，任何一种鸟类都被看成是人类可爱的朋友。以后，我不仅仅对乌鸦，即便对俗众诋毁的猫头鹰之类的所谓凶鸟，都有了“兄弟姐妹”的认知，这我要从心底里感谢媉丽娅，她和谐了我与自然的关系。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我一般喜欢媉丽娅的，譬如老拉丽萨，她拥有着的传统心理就多少有些看不上媉丽娅。与小拉丽萨温文尔雅相比，媉丽娅显得疯张，而且说事与表达思想直来直去，从不晓得婉转。机关枪对着机关枪，可想而知这种临战的紧张情绪了。终有一日，她们之间爆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姜还是老的辣。首先败下阵来的自然是媉丽娅。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伤心地落泪，没有人敢去招惹老会计来安慰她。我和老汪都是她的朋友，自然是替她打抱不平，但也仅为情感上的援助。在这件事上，媉丽娅毕竟理亏，她采购东西的票据因她平时的大大咧咧而弄得像脏污的手纸，这不怪她又怪谁呢？当然，这并不是老拉丽萨最终发火的理由。
为了补偿媉丽娅所受到的委屈，在不久的一个假日，我和老汪邀请媉丽娅去了郊外的草原，散散心。这次愉快的初旅，我将它写成《美丽的草原》。这是我阿巴干纪行里行文最美的一篇。我把它抄录下来，算是对遥远往事的一个纪念。
—这片草原，我是多么熟悉呀，像老朋友相逢，一见面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住了。绿湖似的一片草漫向远山的淡蓝，似乎它风中的绿波再荡起一些，那遥远的碧空也被它濡湿了。湖中浮动些翡翠小岛，那是七八棵聚拢成一堆儿的白桦或白杨，在风里抖动着闪光的叶片，而那大些的岛子—绿树密集的地方，便是闪露出蓝漆板房的村庄了。有三五只羊儿卷起的几朵雪白浪花，更多的是牛羊、马群撒落下的片片彩霞。一幅多么美丽的油画呵，在夏夜里肯定还会飘动着一捧意境深远的火堆，火光照亮的不远处会不时响起狗的吠叫，马的嘶鸣以及牧放孩子们的清脆笑声……噢，我终于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屠格涅夫那支灵秀的神笔为我们所展示的美丽如画的白净草原吗？所不同的是，它不在东欧平原，而是在西伯利亚的中南部山地，是这些零零碎碎的山把这一带切割成大小不一的草地。草地上的牧群还是有的，但不像我国内蒙草原那样稠密，天上飘动着多少白云，地上就飘动着多少雪白的羊群，在这里一片偌大的草原，也只有一两处放牧点。我们开着车穿行了四五块草地，才喜出望外地碰上了一处牧群，七八头奶牛晃荡着雪白的乳房散落在草地，好像刺绣在绿布上似的。
在这篇散文里，我还写及了一对放牧的老夫妻，他们盘腿坐在一块旧毛毡上，好像在慢慢回忆过去那些充满甜蜜爱情的日子，或者他们什么也没想，只在温暖的太阳下晒着幸福的梦境。其实，此次草原之行，老汪和我都是有所想的。老汪这个人呢，什么都好，就是酒后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心里想的都会翻肠倒肚出来，譬如他年轻时候，曾如何与几个美少女两情相悦地做爱啦。酒后的他往往迷失了自己的道德观，为了炫耀他往昔的“性能”，甚至得意忘形地“白话”起他曾和朋友的女儿暧昧之事，他酡红着脸，迷醉着灰黑的眼神儿，啧叹道：嘿，那两个雪白雪白的小馒头……之后，他便耷拉着脑袋进入了久远的幻梦。酗酒与谈性是老汪诚实、善良的另一面，虽然谈不上丑陋，却多少让人有些瞧不起他。而另一面，酒醒的老汪清高地鄙视起别人，他习惯动作是撇嘴，缺了的牙齿被另一种心理的丑陋遮掩起来。我和老汪算得上彼此分不开的朋友，除了酒与性的不同观念和理解外，双方相处得融洽而友好。“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礼尚往来，也时或发生。我瞧不起老汪，是因为他遗忘了生命中的另一半血统。他开口闭口便是“我们的家园俄罗斯”，他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自然是无可厚非的。问题是一谈起俄罗斯女人，他就两眼充电，赞不绝口，诸如皮肤白皙，修腿挺拔，丰乳饱满，而他在忘形中往往不顾及我对中国姑娘的赞美：文静秀雅，乌发如瀑，春眼含波。他完完全全忘掉了自己生命的另一半家园：半黑的头发，半黑的眼球，黄白交融的皮肤。有一天午饭后，我们坐在办公室里闲话，谈起两国饮食的优劣及对环境保护的态度，当然，也顺带唠唠女人的话题，若不如此，老汪就不愿多交流。这次，是老汪率先燃起的战火，他批评中国人什么都吃，激进地断言凡是地上爬、天上飞的动物都吃光了，显然，他说的是他还生活在海拉尔乡村时期的打麻雀，事实是三年自然灾害前他母亲已经带领一家人回归到这片土地上了。我没有马上反击老汪，我觉得心理上有些发虚，中国动物的保护情形虽不至于像老汪说得那样血呼拉掌，但我的同胞确乎还在以麻雀、青蛙、果子狸、穿山甲等果腹、美食。当时我的心里窝着一股火，在暗中寻找“以牙还牙”的机遇。老汪见我沉默，更加得意起来，他撇起嘴唇来，由动物转入他擅长的“女人”话题，“你们中国女人啥都好（他的习惯用语），就是不漂亮，像没长开似的”。老汪这样的不满意，是有所指来这里工作的中国女工。我对此不再容忍，在心里已经上升到国格的高度，立马反唇相讥：你们俄罗斯啥都好，满街跑着流浪的狗，满城都是离婚的女人。老汪顿时被呛噎住了，抻着脑袋像一只水洼里可笑的“长脖老等”（鹭鸶），其实，我说出这等的气头话儿，是很不应该的。我伤害的不仅仅是老汪，还有我们合营厂的这些没有男人的女人们。我在此向遥远的爱情山下的她们，道一声真诚的歉意。
我节外生枝地插写了老汪的故事，这应怨他潜滋着老鼠偷油吃的欲念。他亲口对我炫耀：瞧，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两个女人泡到手。我明白他暗指的是小拉丽萨和媉丽娅。他在想象中把她俩当成了美食的羔羊。当然，我也并不怀疑老汪的猎艳手段，因为俄罗斯人的两性观念毕竟不同于我们东方人，男女之间更具有一种非功利型的开放性爱，或许，真的像老汪所吹嘘的那样简单，一瓶“喔特嘎”（白酒）或者红葡萄酒，就可以酒后上床。我怀疑老汪的夸大其辞，不久就得到了验证，小拉丽萨并没有让他如愿以偿，甚至还在公开的场合把手指放在脖子上，嘲笑他是一个“酒鬼”。老汪不得不承认他的努力失败，嘟囔道：她是个不贪吃诱饵的正经娘们儿。于是，他转而进攻媉丽娅，信誓旦旦地要把她搞到手。这次的草原之行，就是他的计划之一。
我对媉丽娅的所想，不像老汪那般“馋猫”地体现在直接的性爱上，我对她更多的是交流之外的美目欣赏，喜欢她的大大咧咧，热情爽朗，即便是当着众人开玩笑，也像演戏一样地认真坦荡。记得有一次是在厂区的当院里，我和老汪到车间去，半路碰见媉丽娅。老汪无事找话说，其实他正在软泡媉丽娅。他逗她说我喜欢她，媉丽娅故作惊讶地张大蓝眼睛，黑眼圈更像可笑的企鹅了。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像跳舞一样用一只手臂揽着我的腰，当着老汪的面，大大方方地一直把我揽送进众目睽睽的车间。众人笑起来，媉丽娅却故意板着面孔不笑，弄得我脸红得像鸡冠子。老汪也弄得有点尴尬，他或许心里已经明白媉丽娅是在以这种玩笑的认真方式来回复他：她不喜欢他的一些做法。事后我并没有把这个玩笑当真，因为在这个有别于东方人生活习俗的国家里，一个俄罗斯的女人拥抱你或者吻你一下，并不能就此证明她爱你或者钟情于你，如果就此想入非非，那就说明你是一个自作多情的大傻瓜蛋，白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