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文/明月时秦
百灵鸟的美在嘴上，孔雀的美在绚丽的尾巴上，人的美深藏在心底。我丑陋的姐姐就是具有这样一颗金手一样的心灵的人。
我4岁去外婆家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个同父同母的姐姐。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父母从不带我去外婆家，外婆来我家也比较少。每次外婆来我家的时候，总是给我带好多好吃的东西，抱着我亲半天，然后就匆匆回去。每次我都拽着外婆的衣襟不肯放手，我哭闹着请外婆多陪我，但是外婆从来不肯在我家多待，而我父母也从不挽留外婆在我家住。他们总是对我说：“外婆家有事，不能陪宝宝。乖宝宝，让外婆回去吧！”
其实外婆家住的地方离我们只有十几里的路程，但是我母亲却很少回娘家。逢年过节的时候，母亲总是让我父亲去看外婆。父亲去的时候总是大包小包带很多东西，母亲还要嘱咐父亲多带点儿钱去。我吵着要跟去，母亲却从来不让，她总是说：“宝宝还小，等你大点儿再去！”
我4岁的时候，外公去世了。母亲第一次带我去外婆家。
可能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吧。对于外公的去世我没有感到丝毫的悲伤。我没有哭，只是睁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母亲和父亲一路哭着来到外婆家。
到了外婆家，我母亲就不再理我。她一下子扑到停放在院子里的外公的尸体上，就开始号啕大哭。我父亲把我抱到一个屋里。把我放到一个正低头哭泣的小女孩的身边对我说：“这是你姐姐。你跟着她吧！记住要听姐姐的话。”然后对着小女孩说：“玲儿，别哭了。这是你弟弟。你好好带着他，今天大人有事。外边乱哄哄的，你照看弟弟，别让他出去乱跑。”我父亲说完这些话也就走了。
小女孩抬起头来。我第一次看到长得那么丑的女孩子。我看到她和我所见的小朋友很不一样：她头发稀少，而且干枯发黄。尤其是面部一大块黑红黑红的胎记，让人感到害怕。她的这块胎记很大，覆盖了她左半个额头，左半边脸狭，她的有点儿外翻的左眼睛也被藏在黑红的胎记中，这让人感到她好像是电影中被黑布蒙了一只眼睛的、绰号“独眼龙”的强盗。
我有点儿害怕地盯着所谓“姐姐”的脸。
姐姐却擦干眼泪，拿出书本，用手把我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地讲故事给我听。她还给我拿好吃的东西，她让我吃，自己却不吃。我让姐姐也吃，姐姐总是笑着摇摇头。姐姐的疼爱让我不再感到害怕。我甚至用小手抚摩姐姐的胎记，问姐姐疼吗？姐姐摇摇头说不疼。然后姐姐亲亲我的脸，并用手抚摩我白净的小脸。可能是由于血缘的关系，可能是由于姐姐的宠爱，几天和姐姐相处下来，我就开始喜欢自己丑陋的姐姐了。
我很愿意在外婆家和姐姐玩，但办完外公的丧事，父母却又把我带回到了我们的家。我对母亲说，要姐姐来和我一起玩，但是母亲却阴沉着脸，拒绝了我的请求。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哭闹一直是我的百试不爽的法宝，但这次，任凭我怎么哭闹，母亲都没有答应。我的法宝第一次失灵。
于是姐姐成了我儿童时期心中最大的谜团。我怀疑姐姐不是母亲亲生的孩子。
后来我长大了，通过大人们的只言片语的言谈，加上我自己的判断，我逐渐知道姐姐和我是亲生的姐弟俩。
母亲当初费了好大的力气生下我姐姐。当外婆把姐姐抱给我母亲看时。一向心气很高的母亲，看到自己竟然生下这样一个丑陋的孩子，大叫一声，要父亲去把孩子扔掉。一向好强的父亲也不想要这个丑陋的女婴。
外婆听到我母亲要把孩子扔掉时，生气地对母亲说：“你怎么能舍得扔掉自己的亲骨肉呢？你这样做是造孽啊！会遭报应的。你扔掉她，一个有点儿残疾的孩子，自己的父母都不要，别人能捡回去养吗？没人捡，她还不是死路一条？她怎么说也是你们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去扔掉她？我看你们谁下得了这个手！”
我父母被外婆的话震住了。他们虽然没有把我姐姐扔掉，但是我母亲却死活不愿意让姐姐吃她的奶水。她也不好好照顾我姐姐。她讨厌我姐姐，甚至不愿意看我姐姐一眼，她认为是这个丑陋的孩子让一向要强的自己颜面扫地的。
外婆看到母亲的这种态度，很是生气，但是她也心疼我母亲，母亲毕竟是她唯一的骨肉。而且当时我母亲正在坐月子期间，身体虚弱。外婆也怕我母亲由于心情不好，会落下月间病。于是外婆就提出把孩子带走，自己抚养。虽然父母听从了外婆的话，没有扔掉我姐姐，但是他们从心里不待见这个丑孩子。他们巴不得外婆带走她，那样眼不见也就心不烦了。于是我姐姐就这样被外婆带去了。而外婆和我父母之间的关系也就变得微妙起来。
后来母亲生下了我，老天保佑，我身体健康，五官端正，而且像她所期待的那样是个男孩儿。于是母亲把她所有的母爱都给了我，她把所有的心血都花在我身上，她让我上最好的学校接受教育；她烹调好吃的饭菜喂养我，让我健康成长。母亲却从不去看我姐姐。她只是让我父亲去给姐姐送一些衣食，带一些钱去。
这样，姐姐就被外婆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她小学毕业。
姐姐小学毕业时，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我们这里的重点中学。她是那年我们乡唯一考进重点中学的学生。
但也就在那一年，外婆积劳成疾，也撒手人寰。她到死都没有原谅我自私的母亲。她不理我哭泣的母亲，只是用她发抖的手握着我姐姐的手，老泪纵横，一遍又一遍地说：“玲儿，我放心不下你啊！玲儿，我放心不下你啊！”我姐姐也泣不成声地对我外婆一遍又一遍地说：“外婆别抛下我不管啊！外婆别抛下我不管啊……”
后来父亲对我外婆说：“妈！你放心吧，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好好对待玲儿！一定不会再让她受委屈！”我外婆才松开握着我姐姐的手，闭上了眼睛。
外婆去世后，父母把我姐姐接到我们家中。这样我们一家人才住在了一起。从表面上看起来是一家团圆了。
但是，我母亲还是不喜欢我姐姐。她无法隐藏自己的厌恶情绪。姐姐也很乖觉。早上上学，她从不在家吃早点。中午在学校吃食堂。晚上姐姐放学回到家，就把自己关进屋子，埋头学习。母亲把晚饭做好后，姐姐才走出自己的屋子，默默无语地吃饭，她总是只吃自己碗里的东西。我心疼姐姐，夹菜给姐姐吃，姐姐总是疼爱而感激地看我一眼，却不说话。假如有客人来我家，她总是不发一言，就低头进入自己的屋子。那样子就像一只不敢见光的老鼠。
后来姐姐中学毕业，本来成绩很好的她考我们这里的重点高中，将来考入大学都应该不成问题。但是我母亲却以经济不好，无法供养两个大学生为理由，让姐姐为了将来我上大学不受经济条件的限制，放弃读高中的机会。于是姐姐被迫选择读我们这里的一所中专。我替姐姐叫屈，姐姐却说自己也不想上高中了，说高中生活太苦，父母这样安排是爱惜她。她要我好好读书，将来上重点大学，读博士。虽然姐姐是这样说，但是我却看到一些亮亮的东西从姐姐残疾的眼睛中流出，又被她偷偷地擦掉。
后来我不负父母的重望，考入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来到这座大城市。中专毕业的姐姐却依然被父母关在家中，他们不想让姐姐去工作，他们认为姐姐会给他们丢脸。姐姐还是逆来顺受地接受了父母的安排。父母说也不打算让姐姐嫁人，他们说姐姐这副样子，也找不到好婆家。他们准备就这样把她留在身边一辈子。
我大学期间，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了好转，而且大三的时候，我通过我的努力争取到了国家奖学金，共计1万多元。另外靠我做家教和学校的奖学金，我已经能负担自己的日常开销了。我拿着自己的奖学金，对父母说：“以后你们不用再给我钱了，这点儿钱，你们带我姐姐做整容手术吧。”
于是，父母就带姐姐来北京做了整容手术，整容过后的姐姐依然说不上美丽，但是总算可以看起来不那么让人害怕了。
2002年母亲在下班途中，被一辆疾驶的汽车撞倒，生命垂危。接到电话，我姐姐迅速来到医院，开始精心地照顾着母亲。
那时候我面临毕业，正忙得焦头烂额。我还是决定回去照看母亲。回去后，姐姐却坚持让我回学校。她让我放心，说有她照料，母亲肯定没事。她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我的学业。她说她照料母亲，让我帮她完成她的博士梦……多亏姐姐的精心照料，母亲才得以从鬼门关逃回来。拣了半条命。但这次车祸使她也成了失去一条腿的残疾人。
母亲终于被姐姐的行为所感动，冰冻多年的心一点一点地融化。良心发现的母亲才开始爱这个她生下来却几乎拒绝看一眼的孩子。父母、姐姐和我终于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
是啊，我们可以从外表的美来评论一朵花或一只蝴蝶，可是不能这样来评论一个人。因为，百灵鸟的美在嘴上，孔雀的美在绚丽的尾巴上，人的美深藏在心底。我丑陋的姐姐就是具有这样一颗金子一样的心灵的人。
生命的礼物
文/贝蓓
奶奶没念过多少书，但是有学校里学不采的善良心地。
从我没记事起，就在奶奶身边。
奶奶的白天和晚上是不同的。晚上她一边梳头，一边讲神奇的故事给我听。夜晚给她的声音镀上神秘的色彩，我几乎认为她被故事里的神仙施了法术，她要是长了翅膀飞了可怎么办？于是我就拼命地钻进她怀里，把腿也架在她身上，生怕她离开。她就会搂住我钻进被窝里，每天晚上，我都在她坚实的臂弯里，幸福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她成了白天的奶奶，个子高，身板儿壮，穿得干净整齐，浓密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我就觉得安全了。
奶奶没念过多少书，但是有学校里学不来的善良心地。她喜欢动物，最多的时候同时养着二十六只鸡、两条狗和三只猫。我就是数小动物才学会数数的。可她惟独不养猪，因为不忍心年底拉去杀了。
奶奶带给我生命里好多记忆，最清楚的，就是七岁生日那天，她送给我的礼物。
那天早上她利索地收拾好一切，在小炕桌上放好米粥、圆胖的馒头和蘸酱的青菜黄瓜。然后，她偷偷地走过来，掀掉我的被子，用温暖的大手抓住我的脚腕，猛地把我倒提起来，笑着说：“懒伢子，再睡就这样把你挂在门外边晒太阳。”我早就醒了，就等着她来提我，然后大笑着喊救命，奶奶也跟着大笑，我们都是快乐的孩子。
这时，外面传来了唢呐声，断断续续，凄凄惨惨，听得人害怕。我快速地穿好衣服，和奶奶出门去看。
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个脏乞丐，头发长得盖住了脸，穿着破烂的裤子，身上裹着一条破毯子。他身边卧着一条棕色的大狗，那条狗看上去已经不行了，老得连牙都掉光了。听到开门声，狗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眼。它一动，乞丐就爱怜地摸摸它的头，狗便安静了。
乞丐见出来了人，就轻轻地对奶奶说：“老姐姐，点个曲吧，我不要钱，就给狗换碗稀饭吃。”我吓得躲在奶奶身后。
“你等等。”奶奶说着，拉着我转身回了屋，用很快的速度，把一大块牛肉切得细碎，煮进了粥里。我知道这是奶奶给我生日准备的，说好晚上要为我做一碗长长的牛肉面来着。
看着翻滚在锅里的牛肉粥，奶奶摸着我的头说：“伢子乖，明天给你补上。”其实我一点都不生气，只要奶奶在身边，天天都是生日。
牛肉粥煮得香喷喷的，奶奶端了稠稠的两大碗出去。一碗给乞丐，一碗放在狗嘴边。乞丐惊讶地看着我们，头发后面的眼睛闪着奇怪的光。
“这饭我不能白吃，您还是点首曲吧。”奶奶想了想说，“你会吹《生日快乐》歌吗？伢子今天七岁了。”
乞丐看似有些为难，奶奶也不急，先自己哼了一遍给他听，只一遍，乞丐就记住了。
唢呐吹出的《生日快乐》歌怎么听都不是味儿，再看那奄奄一息的狗，连嘴边的粥都没力气去吃了，我忍不住掉了眼泪：“奶奶，大狗真可怜，它会不会死呀……”
“都会死的，不管是人还是树，房子也会塌。哭没有用，要趁它们还在的时候好好待它们，到时候土堆里面的外面的就都安心了。”我听不太明白，知道奶奶对我说的是对大人说的话，她把这话作为礼物送给了七岁的我，等我长成大人后就会明白。
一年后，我就被做生意的父母接回城里了。那天父母给我穿上簇新的衣服和皮鞋把我拖出了门。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两个陌生人走。我拼命扭着头使劲地哭着喊奶奶。可她只能倚着院墙站着，抹着眼泪，那高大的身体好像撑不住了似的。
城里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有温暖的大手，没有神奇的故事，也没有奶奶院子里的鸡鸭猫狗……直到奶奶去世，我都没有机会再回那个山坳里的小村庄，只能在梦里看到橙色的黄昏中，奶奶站在院子里，边喊我边把和好的鸡食撒在她周围。接着，我跑进院子，扑在奶奶怀里，闻着她身上稻草燃尽后的味道，看着她围裙中间的大补丁上一朵朵火红的花，多么幸福啊！
多么快乐的梦境，可每次醒来时，枕头分明是湿的，我一直无法判断自己在奶奶生前待她够不够好，不知道土堆里的奶奶是否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