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真和尚年龄不大,但学问很高。他每天孜孜不倦地阅读经典,没有能难住他的文字。
安真和尚年纪虽轻,但修行颇深。他经常不吃不睡,长时间地祷告。他知晓崇高的冥想的幸福。他的面容像象牙一样洁白光滑,他的眼睛像秋天的潭水一样深沉宁静,他微笑起来就像一尊佛,他说话的声音就像天使。他和一群圣徒住在山中的寺院里。他在那里学会了神秘的“神之道”。他发下誓言,皈依佛门,却非常满足,整日沉醉于山寺的松影溪声。
偶然,在春日的一天,老方丈让小和尚安真去云游渡人。他说:“孩子,穿上你的凉鞋,再带一双系在腰带上,戴上帽子,拿着拐杖、念珠和你的化缘钵,因为你得走很远很远的路,要翻山过河,还要穿过大平原。”
于是,安真和尚准备好了一切。
“我的孩子,”老方丈说,“如果有行人帮了你的忙,不要忘了在神前为他祈祷,祈祷他升入九重天。”
“我会记住的。”小和尚说着就上路了。
他翻过高山,越过河流,走着走着,他的精神就完全沉浸在冥想中了,他大声地唱诵着经文。灵鸟们在大树的枝干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呜叫着,那是受到佛的恩宠的鸟儿们。一只鸟唱诵着莲花经,而另一只呼叫着主人的名字,他喊道:“噢,大慈大悲!噢,大慈大悲!”
和尚微笑了。“可爱的快乐的鸟儿。”他说。
鸟儿回答说:“噢,大慈大悲……噢,大慈大悲!”
当安真和尚来到大平原的时候,正是烈日当空,平原上所有的蓝色的、金色的花都在正午的炎热中萎谢了。和尚也非常疲惫,而此时他看到了一片长着芦苇和莎草的沼泽湖,那湖边有一棵无花果树,他就在树下躺下休息。
在湖的对岸弥漫着晶莹的薄雾。
安真和尚躺了很久,他躺在那里看对岸那晶莹的薄雾。薄雾在湖对岸不断地抖动着,蓄积着,终于聚集成一根细细的水柱,从水柱里走出一位光彩夺目的女子。她穿着金色和绿色相间的长袍,纤细的脚上穿着金色的凉鞋。她的两只手上戴着宝石,宝石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她的头发用一条鲜红色的饰带束了起来,头上还戴着用红花做成的花冠。她绕着沼泽湖走过来了,在芦苇和莎草间若隐若现。在寂静中,可以听到她绿色的裙子拂过绿草的沙沙声。
安真和尚踉跄地站了起来,颤抖着靠在那棵无花果树上。
那女子越来越近了,她一直走到安真和尚面前,看着他的眼睛。她用右手上的宝石碰了碰他的额头和嘴唇,用左手上的宝石碰了碰他的草帽、他的拐杖、他的念珠和他的化缘钵。这样,她就完全地征服了他。当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他的脸庞时,他发出了一声唏嘘。
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和尚就好像是在梦中一样。有一次,一位骑马的富人往他的化缘钵里扔了一枚银币;又一次,一位妇女给了他一小块米糕;还有一次,一个小男孩跪下来替他系紧了松开的鞋带。每次和尚都没有说什么就继续赶路了,因为他已经忘了为这些慈悲的灵魂祈祷升入九重天了。树梢上的灵鸟已不再为他歌唱,只有从灌木丛中传来那孤独的杜鹃的叫声。
无论如何,不管好坏,他还是完成了使命,从另一条路返回了寺庙。
然而,自从在沼泽湖边见到那位女子那一刻起,美好的平静就离他而去了。他再也不能满足于经典的阅读,再也无法获得神圣的冥想的快乐。他的心热热的,他的眼睛放出光彩,他的灵魂渴望着那位穿着绿色和金色相间长袍的女子。
她告诉过他她的名字,他睡觉的时候就小声念叨着。“恋姬——恋姬!”走路的时候他也重复着这个名字而不是念经——这引起了兄弟们的公愤,他们一起低声说:“我们的兄弟是不是疯了?”
终于,安真去见了老方丈,怀着又爱又忧伤的心情在他的耳边诉说了他的故事,并且谦恭地问他该怎么办。
方丈说:“孩子,你现在受苦是因为你上辈子造的孽,因为因果报应终必显露出来。”
安真问他:“那么,就没救了吗?”
“还没有那么严重,”方丈说,“但是你已经陷入了极大的困境。”
“你生我的气了吗?”安真说。
“没有,上天会宽恕你,我可怜的孩子。”
“那么,我该怎么办?”
“斋戒并祈祷吧,还要苦修,日出的时候在山涧的冷水里站一个小时,日落的时候站一个小时。这样才会涤除你身上的世俗之爱,逃脱危险的幻想。”
于是安真就斋戒并祷告了,他惩罚自己的身体,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站在溪涧冰冷的水里苦修。尽管他变得像幽灵般苍白虚弱,他的眼中依然燃烧着火焰,但他的烦恼并没有离他而去。他在心里激烈地斗争着。他不能够既忠实于自己的誓言又忠诚于自己的爱。
兄弟们都很奇怪:“这么有学问、这么虔诚的安真和尚怎么了——被狐狸或者是獾附体了,还是着魔了?”
但是方丈却说:“随他去吧。”
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夜晚,和尚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没有睡,那位充满魅力的湖畔女子——恋姬来看他了。月光照在她的手和长长的衣袖上。黄绿相间的长袍,金色的凉鞋。她的头发依然用鲜红色的饰带束起来,戴着鲜红的花环。
“我已经在平原上等你很久很久了,”她说,“夜风在莎草丛中叹息,青蛙们在沼泽胡边鸣唱。来吧,先生……”
但是他喊道:“我发过的誓言——天啊!我心爱的爱人。我要保持信念与忠诚,我的心啊惶惶不安……我不可以去。”
她微笑着:“不可以?”说着她用双手把安真和尚抱了起来。
但是,他却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她跑开了。他赤着足,光着头,白色的长袍在风中飘舞,他跑过寺庙黑暗的走廊,那里香烟缭绕,那里有金身阿弥陀佛坐在莲花上,脸上挂着难以言喻的微笑。他跳上灰色的石头台阶,顺着台阶跑下神殿,来到松树林,跑上了山间小路。他沿着崎岖不平的路往下跑,仙女恋姬在后面追。她的脚从未碰过地面,她舒展着绿色的衣袖,如同张开了翅膀。他们一起往下跑啊跑啊,她离他是如此的近,以至于和尚能够感觉到她落在他脖子上的喘息。
“她是女神,跑得很快……”他嘟囔着。
最后,他们来到了著名的道成寺。安真边哭边踉踉跄跄地跑,他累得腿已经软了,头也耷拉下来。
“我完了,”他喊道,“生生世世不得解脱。”说着他看到了道成寺的大钟挂在那儿,离地面并不高。他弯下腰,爬到钟的下面。他觉得自己有所庇护了,安全了。
那位无情的女子恋姬接踵而至,月光在她长长的衣袖上闪闪发光。她没有叹息,没有哭,也没有召唤她的爱人。她静静地站了一小会儿就微笑起来了。她轻轻地跳到道成寺那青铜大钟的顶部,用她那尖利的牙齿咬断了吊着大钟的绳子,大钟就掉到地上,把和尚扣在了里面。恋姬双臂抱住大钟,她在大钟上爬啊爬啊,她的绿色长袍绕着大钟循环流动。那绿色长袍有许许多多的金色鳞片在闪闪发光,她的嘴里和眼睛里都喷射出长长的火焰,她变成了一条巨大而可怕的龙,盘旋缠绕在道成寺的大钟上。她用她的龙尾敲打着大钟,敲啊敲啊,直到那青铜都变得发红发烫了。她依然不停地敲打着大钟,而和尚在里面可怜兮兮地求饶。直到他已经悄无声息了,她还在不停地敲。那一夜,青蛙整夜地在沼泽湖边歌唱,风不停地在莎草丛中叹息。而那位龙女盘踞在大钟上疯狂地用她的尾巴敲打大钟,一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