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去世后两个月,我才回到故乡,大年三十晚上,和亲戚们一起去烧纸。那天冷风刺骨,天寒地冻。我们按照东北习俗,在一个十字路口把纸点燃了,然后团团围跪在火堆旁。风吹得紧,纸灰悠悠忽忽地飘到了天空,只觉得眼前一阵迷蒙、晦暗。小姨首先失声地大哭了起来,絮絮地和姥姥说着话儿,其他人也掩面而泣。不知为什么,我竟一点也哭不出来。那时才明白情到深处,泪也寂寥。北风悲凄地呜咽着,节奏分明,也许北风一如我一样,也是长歌当哭了。
我一出生就格外能哭,也许是对自己出生于一个“黑帮”家庭表示极大的不愿意吧。现在想来,那时的我还是位“哲人”,对未来的痛苦充满预知。当时父亲蹲“牛棚”,母亲在郊区读书,无心顾我,就把我托付给姥姥照顾。我常扶着窗台哭个不停,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爸”、“妈”。每当这时,姥姥总是撩起衣襟擦眼角的泪,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孩子懂事呢,这孩子懂事呢。”我经常哭喊,深更半夜把全家人都吵醒了,姥姥就起床哄我,抱着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虽是夏天,可半夜里空气潮湿,还感觉得到几分阴寒。天空中星斗稀落,四周一片岑寂。我被静穆的天空和沉静的黑暗震慑住了,姥姥殷殷的眼神又给了我无穷安慰。我在她温暖的怀抱里结束了最后一声怯怯的抽泣。
每天早晨起床后,我就坐在小椅子上等姥姥给我梳小辫。姥姥总要忙完所有的家务,才会腾出时间。那时姥爷在外县工作,每月只能回家一次,这样家庭的重担就都落在了姥姥的肩上。姥姥极勤快,干活仔细又利落,把一个九口之家管理得井井有条。虽家境贫寒,但她的儿女都充分享受着母爱的温馨和家庭的欢乐。姥姥总把辫子编得很紧,勒得我头皮都痛了,可辫子却漂亮而整齐。那时既盼着姥姥给自己梳小辫,又怕那几分疼痛,心里矛盾极了。上小学后,自己编小辫,常编得七扭八歪,便自怜地想起姥姥的宠爱。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辫子早已剪掉,可每每回想起来,才体味到头皮发紧也是美好的感觉,可那美好的感觉一去不返了。
童年时跟着姥姥卖鸡蛋的日子是我的节日。姥姥养了几十只鸡,每月一次把鸡蛋卖给公家收购站。姥姥总说,我身体弱,应该多吃几个鸡蛋,可家里又急需要钱,她对不起我,我跟着她受苦,我仰起小脸说,我不苦,只要有姥姥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卖了鸡蛋,姥姥就给我买一根麻花,一碗豆腐脑。我吃得好香啊。姥姥望着我贪吃的模样,不由得笑了。姥姥的一双大眼,含着深沉无限的和善。她一笑起来,眼睛常常眯起,而笑意却不可阻抑地流溢出来,仿佛阳光照射下的银色湖面泛动起粼粼波光。我要分一半麻花给姥姥,她决不肯要,我急得哭了起来,那时我就想啊,等我长大了要给姥姥买好多麻花。可如今,她竟没来得及看一眼出外求学多年的外孙女,就溘然长逝了。
我十岁那年,爸爸被诬陷为反革命,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我们家霎时门庭冷落。那一天家里被抄,妈妈一急之下病倒了,被送进了医院。我和哥哥站在破败、凌乱的屋子中间,一片茫然,初次体味到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就在这时,姥姥来了,谁也没有说话。面对缺少人道的世界,我们默默无言,但我们听见了彼此心中的叫喊和哭泣。姥姥拉起我们的手走了,穿过废墟,穿过世人的冷眼,我们蹒跚而行。虽然我们或稚嫩或衰老的肩膀载不动这许多愁苦,但我们还能相互依偎,相互取暖。暮色中,这一老两小的忧郁背影在我心中留下了永恒的图像。
纸钱渐渐燃尽了,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北风是恐惧春神将至吧,愈发变本加厉地呼啸着,抽打着人们。黄泉路上,姥姥也许觉得冷吧。姥姥,您听见我心中的悲歌了吗?